第8章 可憐飛燕倚新妝

藍曦臣寒冷到要把這暖烘烘的溫柔鄉化成雪洞。

這個傾國傾城的白衣公子,比燕子樓中最紅火的花娘還要抓人眼球,卻渾身上下透出生人勿進的氣質,縱然最孟浪的眼,也不敢過多亵渎他。

老鸨認得那卷雲紋,知這人來自那神秘高貴的假和尚廟,縱然卷雲紋可以作假,這靓過西施,美過飛燕的臉蛋絕作不得假。

半老徐娘不敢造次,把過低的抹胸向上提了寸餘,滿臉堆歡,敷衍金光瑤:“飛燕眼下正陪着別的客人,只怕要到後半夜才得空來,公子不妨今日先叫了牌子,定個時辰,明日再依約前來,以免磋磨時光。”

老鸨半輩子迎來送往,什麽樣的恩客都見識過,早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豈看不出面前一對契兄弟之間的暗潮洶湧。

一對怨偶,家裏沒鬥出勝負,跑外頭繼續打擂臺,飛燕不過是他鬥氣使用的道具,她可不拿搖錢樹出來做道具,既不能釣到大魚,還掉了身價。

金光瑤眼睛也亮,瞧出老鸨的推拒,手一伸,蛇一般鑽進藍曦臣的衣襟,掏出一沓銀票,按在桌上。

“叫飛燕來作陪。”

十足的暴發戶嘴臉,多麽庸俗,多麽惡臭,多麽沒品。

連金光瑤本人都想抽自己兩巴掌,再質問:“你以為有錢就能為所欲為?”

有錢當然能為所欲為。

他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過上為所欲為的日子——卻是在身敗名裂後。

流着膿血的毒瘡暴于光天化日,千夫所指,萬人唾棄,渾身沾染洗不幹淨的罪孽——不,他就是罪,他就是孽,他就是惡,他就是毒。

餘生只能屈身于藍曦臣投下的一方陰影,做一只醜陋的寄生蟲。

這一塌糊塗的人生,根本不值得再裝點門面。

老鸨雙目放出異樣的神采,肉乎乎的肉摸上那疊銀票,一疊聲道:“是,是,是——敢問公子喜歡什麽款的妝?什麽款的衣裳?飛燕沒個定相,全按照公子的喜歡來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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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足夠的金錢面前,那搖錢樹瞬間也沒那麽寶貝了——姑娘多如過江之卿,丢了這個,還有下一個,燕子樓裏調教好了待登樓攬客的女人比比皆是。

金光瑤把老鸨的貪婪嘴臉瞧在眼中,沒的一陣作嘔,期待許久的燕子樓一游遠沒有想象中愉快,只有滿心的蒼涼。

他根本無意于欣賞女子的胴體,更沒有與她們造愛的興致,驅動他尋歡作樂的只是對藍曦臣的恨意。

藍曦臣要他貞潔,他偏要浮浪到底。

金光瑤癫癫發笑,似喜似嗔,雙頰酡紅,未飲酒已先醉。

他手托香腮,行使恩客的權力:“我最愛息夫人桃花妝,愛看女子穿白牡丹紋樣的衣裳,眉心要點朱砂痣,那樣才足夠撩人。”

金光瑤熟門熟路地點完“菜”,想了想,又吩咐:“飛燕姑娘理妝的空白時光,且先叫幾個紅牌來作陪,不要嘴唇塗血滿頭絹花的。要清雅含蓄,楚楚可憐,身材嬌小,懂詩詞,通解音律就更好了,男女皆可。”

他尖尖的下巴朝藍曦臣偏了偏,眨了眨眼:“這大約有些難找,但我義兄就好那口兒。”

說罷,他頗為自得地笑起來,并替藍曦臣斟了杯酒:“二哥,你初來乍到,難免拘謹。小弟鬥膽,越俎代庖替你張羅,莫見怪。”

他已入戲,将自己全身心變成浪蕩纨绔的尋歡客。

藍曦臣木然答:“對你,我早已見怪不怪。”

老鸨将銀票塞進暗紅紗袖中,已将兩人視為肥羊,忙應承道:“這有何難?環肥燕瘦,春蘭秋菊,燕子樓應有盡有,姑蘇自古才子如雲,花魁怎能落後,不懂作詩度曲,怎配稱花魁?咱們燕子樓的姑娘們還出過詩集呢!”

她頓了頓,又扭扭捏捏,遮遮掩掩,說:“咱們這兒不僅有花魁,還有秀才,專為好男風的客人延攬。”

“是嘛?那就來兩個。”金光瑤饒有興致,與老鸨攀談起來,“媽媽,您瞧我這姿色,能否在這樓中拔得頭籌?如挂牌登樓,能否大紅?”

老鸨笑容頃刻僵住,不敢接言。

金光瑤仰頭,飲就杯酒,雙目渙散:“二哥,我母親,也是花魁呢,我與她生得簡直一模一樣,我在青樓出生,一直長到十四歲。從一而終是什麽東西?我不懂。”

“還不快去置辦!”藍曦臣聲冷若冰,适時解除老鸨的窘境,也解除他的窘境。

老鸨即刻抽身,逃離壓抑的暖室。

室內寂靜,玉爐生香,紅帳銀鈎,壁上美人圖皆是半遮半掩,胴體在輕紗下若隐若現,香豔的畫面,在藍曦臣眼中,全都醜陋不堪。

玉色的指扣起錦繡桌布,藍曦臣用難以言喻的眼神凝睇金光瑤,雙肩竟微微顫抖:“你瘋了。”

他竟要飛燕畫息夫人桃花妝。

息夫人,造成兩個國家滅亡的女子,曾伴過三國君王,先做息國國君之妻,又被蔡國國君扣留,最後落在楚王手中。

金光瑤竟以此自比。

息侯和蔡侯是誰?聶明玦和溫若寒嗎?

那他是誰?楚文王嗎?

藍曦臣不敢問,他真怕了。

孽障,真是孽障。

金光瑤太懂他,專挑逆鱗撥,他存心要與他同歸于盡。

金光瑤往椅背一靠,仰面望天,狀似離水的魚兒,他固執地說:“我沒瘋,我很清醒。”

他又唱起不成調的歌,斷斷續續,嗓音沙啞。

氣似三更油盡燈,命如五鼓銜山月,竟是下世的光景,聽得藍曦臣心驚肉跳。

藍曦臣擒住金光瑤纖細的一條胳膊,以證明面前這是個活生生的人,而非風一吹就煙消雲散的幽魂。

金光瑤卻似被蛇咬了一下,掙開了他,大眼中盡是對他的恐懼。

藍曦臣心裏不是滋味:“你為何怕我?我難道也踢過你,羞辱過你?我自問,待你如珠如寶。”

金光瑤雙目炯炯,看上去清醒得可怕:“正因為如此,我才怕你,你待我如珠如寶,而我并非宜室宜家。”

不多久,就來了四個清倌人,二男二女,都是清秀斯文的相貌,惹人憐愛的氣質,出口成章的談吐,知書達理的行動,衆星拱月似伴着兩個出手闊綽的恩客。

他們一颦一笑都嚴加訓練過,含蓄中又纏夾撩人之意,勸酒唱詞,奏琵琶彈箜篌,好不熱鬧,金光瑤似很快活,小半個時辰說的話多過大半年說的話,藍曦臣正襟危坐,冷顏如霜,與歡聲笑語的氣氛格格不入。

清倌人勸了幾次酒,藍曦臣不為所動,于是他們全都投入金光瑤那邊,金光瑤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竟然以一己之力應付四個舌燦蓮花的頭牌。

酒過三巡,金光瑤已醉醺醺,就讓四個清倌兒離席奏一曲春江花月夜,清倌兒們鋪開樂器,管弦齊奏,技藝不甚高明,倒也算悅耳。

金光瑤星眸濕潤,軟綿綿似沒了骨頭,傾靠藍曦臣肩膀,雙唇貼合下颌線條。

藍曦臣聽見含糊的呢喃:“二哥,抱歉,我不能對你以身相許。”

他心如刀割,黯然垂眸,忍住觸碰他的沖動:“我待你好,本非為此。”

金光瑤又說:“我不愛你。”

“嗯。”藍曦臣颔首,眼睫顫抖,“你已告訴過我一次。”

他感覺頸側溫熱潮濕,擡手一抹,指上濕潤,金光瑤整張臉已埋在他頸窩,雙臂亦如藤葛纏繞他胳膊,藍曦臣自清麗的曲聲捕捉到一兩聲哭音。

方才避他如蛇蠍,此刻又依偎着他哭,這孽障,自私自利,予取予求,恃寵生嬌。

一曲奏罷,飛燕終于翩翩飛來,她依照金光瑤的要求打扮,清純混合妖冶,水蛇腰一扭一扭,和着靡靡之音,于方寸之間旋轉如飛。

随着曲子漸入高潮,一件件薄如蟬翼的紗衣雲霧般落于大紅氍毹上,飛燕身上只剩一件素白抹胸留仙裙。

兩個作陪的男淸倌兒雙眼發直,喉結滾動。

他們本非斷袖,僅僅為了賺些快錢,才入了這行。

待容顏衰殘,沒生意可做,就要帶着攢下的金銀回老家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金光瑤其實有點兒羨慕他們,至少他們有未來,而他已沒有未來。

藍曦臣絕不會放他走,他只能被永遠禁锢,更何況他的精神已明顯錯亂,就算遠走高飛,也沒有出路——與其流落異鄉,做一個人人取笑的瘋子,不如留下與藍曦臣折騰最後一段,讓藍曦臣這輩子都繞不開他。

他本非善類,且心眼小過針眼,無法做到誠心祝福藍曦臣日後兒女繞膝,子孫滿堂。

一想到将來會有個女子取代他的位置,伴在藍曦臣身邊,為他生兒育女,為他紅袖添香,與他歲月靜好,琴瑟和鳴,金光瑤就——

呸!去他娘的歲月靜好!

有他在,就別想靜!也別想好!藍曦臣只能雞飛狗跳!

要好,也得等他徹底瘋了,瘋到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才可好。

到那時,他反正已不清醒,也就沒有痛苦了。

飛燕巧笑倩兮,又轉了個圈兒,留仙裙裾舒展飛揚,如一朵盛開的白牡丹,美不勝收。

金光瑤興味闌珊。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重那樣渴望女人的身體,飛燕裸露的肌膚令他想起生母, 當年孟詩也曾在大庭廣衆之下光溜溜過,雖然并非自願。

金光瑤煩躁不堪,頭昏腦漲,但他不願對藍曦臣低頭,于是強打精神,力圖表現出興致盎然的模樣,但無論飛燕對他抛媚眼還是勾手指,金光瑤都沒有呼應的動作。

藍曦臣略顯無措,眼睛不知往何處放,只好在金光瑤側顏栖身。

金光瑤強掰過藍曦臣臉,迫他看飛燕:“假正經,既然來了,錢也花出去了,還裝什麽清純?你對我有興趣,皆因見識短淺,瞧瞧标致女人玲珑起伏的身段,是否比我好看一百倍。”

藍曦臣還真瞧了兩眼,他臉不紅心不跳,轉頭又與金光瑤耳鬓厮磨。

柔和的聲音鑽入金光瑤耳中:

“我似乎沒有告訴過你,我十八歲去岐山清談會,就有女修趁夜潛入我屋,在我面前脫得一絲不挂。射日之争時,我的營帳中時常有魑魅魍魉鑽進來自薦枕席——孽障,你自诩聰明絕頂,涉獵衆家所長,怎麽就沒學到這個長處?”

金光瑤心如刀絞,霎時淚如泉湧,他又飲一杯悶酒,泫然罵道:“假正經!僞道學!原來你身經百戰,好會僞裝!”

藍曦臣捉住他要去倒酒的手,按在心口:“那些不請自來的,都被我完璧歸趙,即使她們攪擾得我不勝其煩,我也不曾在門上設禁制,你猜為何?”

金光瑤哼了一聲:“因為你很享受被投懷送抱的感覺。”

“不。”藍曦臣語意暗藏柔情萬種,“因為我一直期待着,某一次來的,是我真正想要的那個人。”

金光瑤骨酥體軟,意識到自己将要淪陷,趕緊掐了一下大腿,默念清心咒,強令自己去看飛燕。

太可笑了,他居然在青樓念清心咒。

即使恩客興趣缺缺,飛燕依然盡職盡責,樂曲奏到最高潮,兩條藕臂纏繞,柔弱無骨,翻至身後,要去解開抹胸衣帶。

“慢着!”

最後關頭,藍曦臣站起,打斷一切。

飛燕停下,滿室無聲。

金光瑤往椅背一靠,姿态骀蕩:“二哥,任何事物都不會因為你的不喜歡而不存在,你瞧不下去,閉上眼就是了。何必破壞小弟的雅興?我出來放風一次可不容易,鬼知道下一回是猴年馬月。”

“出去。”藍曦臣冷睨飛燕等人,“我是他的夫。”

短短兩句,花娘小倌兒們就懂,連樂器都沒顧得上收拾,魚貫出了暖室。

金光瑤拿個鴛鴦酒壺起來,搖搖晃晃,倒在貴妃榻上灌酒,竟發起酒瘋。

他學花娘搔首弄姿,讓自己變得妖裏妖氣:“恩客,您包養的孟瑤連看個脫衣舞都不成?那還逛勞什子花樓?不看就不看,我自己意》》》淫……意》》》淫你跳脫衣舞!”

他咯咯直笑,借言語掩蓋頹敗之勢。

藍曦臣踱步過來,立在簾幕中間,比飛燕更加賞心悅目。

他舉起雙手,繞到腦後,利落解下抹額:“你不用意?##淫,我脫給你看。”

手一揚,抹額飛上半空,又輕飄飄落在金光瑤胸前,金光瑤怔住,酒壺脫手,哐當落地。

一個慌神的功夫,藍曦臣已又解下腰帶,玉帶抛擲于貴妃榻上,砸得金光瑤差點兒彈跳起來。

藍曦臣沒有飛燕花樣百出,也不會做挑逗動作,只用幽冷的眼死盯金光瑤,同時慢悠悠地脫,一件緊跟着一件,抽絲剝繭,動作優雅得像拆金光瑤送給他的稀世奇珍。

他自己就是那稀世奇珍。

藍曦臣周身仿佛沐浴在月華中,令金光瑤目眩神迷。

怎麽會有人連脫衣都是聖潔的。

藍曦臣脫到僅剩一層潔白單衣,單衣下優美的軀體線條若隐若現,這具軀體完美無缺,可堪接受任何苛刻目光的檢視。

他就是那自然造化的神跡。

金光瑤瞧得癡了,忍不住伸出手指,于虛空中描繪軀體的形狀。

藍曦臣氣定神閑,抽散衣帶,衣襟敞開,上身最後的遮蔽一寸寸褪去。

神跡乍現。

金光瑤心中小鹿亂撞,揪住藍曦臣的抹額,若颠若狂,哆哆嗦嗦:“孽障……你才是孽障,夠了,我看夠了,你不要再繼續,我怕了你了,還不成嗎?”

孽障求饒服軟,藍曦臣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修長手指勾入褲與腰的縫隙間。

金光瑤給了他啓發,他當真做出倒打一耙的行徑:“孽障,當初是你先招惹的我,還妄想全身而退嗎?”

金光瑤視線往下滑落,見到嶙峋塊壘,那褲腰已搖搖欲墜,玉指輕撥,禁忌之地展露一寸。

他輕呼:“不要!”

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尚存餘熱的卷雲紋外袍,蓋住頭臉沖出門。

在徹底潰敗之前,金光瑤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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