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他君王情也癡
金光瑤丢盔棄甲,狼狽奔逃,出了門,取下罩頭的袍,前方就是兩行欄杆,于萬裏無垠的虛空前圍堵他。
金光瑤氣悶,登上最高的一層樓,因為這兒離月亮最近。
霜冷月寒,紅燈孤獨飄搖,傾世眉眼和那自然造化的神跡于眼前揮之不去。
藍曦臣的虛影子沖他清颦淺笑,無限魅惑:“你又能跑到哪裏去呢?只要你心裏有我,則人間處處是我,縱逃到四海之外,上窮碧落下黃泉,你仍在我的手掌心。”
金光瑤渾身無力,狂風卷過,手一松,白衣随風飄走,如流雲翻飛,片刻後就杳然無蹤。
紗窗後衣香鬓影,觥籌交錯,彙集人世間所有的熱鬧,紗窗外斯人獨自憔悴,與那熱鬧毫無幹系。
四顧茫然,獨倚斜欄,望盡天涯路,不知他的山長水闊在何處。
難道拼卻半生,幾番生死相搏,竟只能換來個風雨凄涼的結局嗎?
來如流水逝如風,不知何所來兮何所終。富貴榮華,終究南柯一夢。
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平白來這人世走一遭,沾惹一身塵埃是非,最終一無所有,連心都不屬于自己。
藍曦臣要的是什麽?是他孟瑤嗎?
不是的。
藍曦臣要的只是求不得。
這個男人貌似四大皆空,實則執念深重。
藍曦臣愛畫毂雕鞍,愛花月春風,愛丹青水墨,他對美有極致的追求,不能容忍一點兒瑕疵,自然也愛豔麗的牡丹,正好去添那姑蘇的雲錦,相得益彰。
藍曦臣自戀到了極點,他不願意做那個被抛棄的人,正圖謀要反過來做掌控者,想寵愛他就寵愛他,想抛棄他就抛棄他,宛如帝王對宮妃,予取予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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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瑤剖析着藍曦臣的劣根性,入木三分。
他桀桀冷笑,心涼如冰。
眼前藍曦臣的影子煙消雲散,僅剩他孤零零一個人,臨風而立。
金光瑤殘存的理智被寒冷擊碎,他神志漸趨渾濁,忘卻冷靜的分析結論,又服從本能行動,游目四顧,去尋藍曦臣的蹤跡。
尋不到,他就怯生生喊:“二哥,阿瑤知道錯了,你出來理一理阿瑤呀!”
全然忘記了是自己跑出來的。
喊了數聲,無人應答,只有冷月如鈎,寒星閃爍,漠然對他。
連藍曦臣都不要他了,他徹底被整個世界抛棄了。
這個認知讓金光瑤生無可戀,只覺自己于這世間,根本就是一個多餘的人,他已不是藍曦臣錦袍上的花,變作了一枚虱子,遲早遲晚都要被捉出來,碾碎,丢進臭水溝裏。
酒意上頭,金光瑤想吹吹風,于是搖搖晃晃摸到欄杆邊,憑欄眺望,遠處萬家燈火彙成璀璨光點,猶如星河流瀉,車如流水馬如龍,熙攘人群小如螞蟻,凄清冷霧罩在人間繁華上,真如海市蜃樓一般。
金光瑤覺得真好看,瞧得如癡如醉,又可惜那千萬盞燈中,沒有一盞是屬于他。
“連假正經也不喜歡我了,這破爛的人生還有什麽過頭?”金光瑤悵然自語。
他翻身,坐上欄杆,向下一瞥,下方是一條潺潺流動的河,黑黢黢陰幽幽,粼粼水波間夾着一彎小小的月牙兒,随着波濤浮動搖晃,像在跳舞,可可愛愛,活活潑潑,好像在向金光瑤招手。
金光瑤就喜歡這樣的熱鬧,他盯着那月亮瞧,越瞧越是喜歡,忍不住要伸手去抓,忽然身後一聲尖叫:“哎呀!公子,您做什麽?”
金光瑤扭頭,只見穿着白紗衣的女子花容失色,眉心一點丹砂,眉下桃花點點,嬌豔妩媚。
金光瑤借着酒勁兒胡言亂語:“飛燕姑娘,你真漂亮,”
飛燕趑趄着不敢上前,她柔聲道:“公子,您喝多啦,快下來!當心栽下去!”
金光瑤大半個身子都傾出樓,稍稍往前一栽,就會墜樓。
他卻無所顧忌,擺擺手,這時候還不忘憐香惜玉:“飛燕姑娘,今夜其實你跳得很好,你的舞姿在姑蘇無出其右,有問題的是我,我心裏存着煩惱 ,所以心不在焉,你別往心裏去。”
“公子,飛燕并未在意,”飛燕揪住手帕,緊咬紅唇,認定了金光瑤要尋死,于是遲疑着說:“燕子樓本就是排解憂愁的地方,公子若有什麽傷心難過之事,可向飛燕傾訴,公子如此年輕,往後大有可為,何必如此想不開呢?”
“我沒有往後了。”金光瑤一聽“往後”,神情就絕望至極,“連他都不要我了,我還有什麽往後呢?”
飛燕再問:“公子說的’他’,可是那位藍公子?”
“是。”金光瑤鼻子一酸,臉上又是玉箸縱橫,幽怨地道:“他不要我了。”
飛燕是姑蘇最紅的花魁,應變極快,她眼神一閃,旋即道:“誰說他不要你?他沒有不要你!他……他只是與你走散了。方才藍公子還來我這兒問你的下落呢!看上去很焦急,如果你跳河,他一定也活不成的!”
“真的嗎?他真的在尋找我?”金光瑤黯淡的眼眸又明亮起來,身子往回挪了點兒,眼睛也不盯着水裏的月亮了。
“當然是真的!”飛燕應得斬釘截鐵,“現下他還在我房裏等着,你且下來,我帶你去找他,稍晚一會兒,他離開燕子樓去別處尋你,那你可真要被丢下啦!”
金光瑤被飛燕唬住,愣了須臾,又再小心翼翼地問:“你真沒騙我?”
飛燕頓足,賭咒發誓:“公子,我若騙你,就一輩子沉淪青樓。”
金光瑤這才放下心,欲以袖子拭淚,整整齊齊去見藍曦臣,一擡手,竟見素白抹額纏在腕上。
金光瑤立時發覺不對,情緒又轉激動,他于風中涕泣:“姑娘,我知道,你在騙我,他沒有戴抹額,怎敢走出那房間?”
飛燕不知藍氏抹額的意義,不懂金光瑤意思,她無計可施,只好屈膝跪下,哀聲道:“公子,奴家求求您,就算要尋死,也千萬別選在這兒。那姑蘇藍氏咱們惹不起,你若在此有個三長兩短,咱們滿樓姑娘都要遭殃。”
“你不要怕,他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才不會為了我遷怒誰呢,根本不值得的。”金光瑤不知真瘋假瘋,竟反過來安撫飛燕,“而且,我決定暫且不死。”
飛燕轉悲為喜,問:“真的嗎?”
“真的。”金光瑤解下纏在手腕上的抹額,仔細疊好,收進衣衫夾層中,方才繼續說話:“我要先回去給他送抹額再死。”
飛燕瞠目結舌,心想這莫不是個傻子。
金光瑤瞧出飛燕的茫然,竟認真解釋:“沒有抹額,他就走不出那間屋子,走不出那間屋子,他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他就無法沐浴更衣,無法沐浴更衣,他會哭鼻子的。”
飛燕強扯笑容,附和道:“公子說的是,藍公子一定要急哭了,公子快去給他送抹額吧。”
“好。”金光瑤應道,飛燕随之松了口氣。
誰知話音剛落,就從轉角轉出一群提劍的華服修士,胸口饕餮大張獸口,猙獰駭人,金光瑤見了那饕餮,好似勾起不佳回憶,忍不住驚呼一聲,不敢動彈了。
飛燕見金光瑤又不肯動了,斂衽站起,正想上去将金光瑤拉下,忽聽得那群修士嘩然道:“你們瞧,那不是金光瑤嗎!他怎麽在這兒?”
真是冤家路窄,金光瑤到燕子樓,這群清河聶氏的親眷子弟也到燕子樓,這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真小。
蹬蹬蹬數聲,那群修士飛也似跑來,将金光瑤團團圍住,跟着又是嗤嗤數聲,幾道寒光掣出,金光瑤霎時被幾柄仙劍圍住,當頭修士仔細瞧了瞧,迅速做出判斷:“金光瑤!真是你呀!”
金光瑤醉眼惺忪,大方承認:“嗯,是我。”
又笑問:“孩子們,你們也來逛花樓?”
那修士沉下臉,啐了一口,罵道:“豬狗不如的畜生。”
金光瑤嘿然笑道:“是啊,我是狗爹生的。”
飛燕見狀大駭,尖叫着欲要跑走,打頭的修士手一指,一道靈氣射出,正中飛燕膝蓋,飛燕立時跌倒,被兩個修士一左一右挾着回來了。
兩柄鋒利的長劍架上脖頸,飛燕驚恐大叫:“媽媽!媽媽救我!藍公子!藍公子救我!”
金光瑤忽然清醒了,他冷聲大喝:“不想死就閉嘴!”
到底做仙督時的餘威猶存幾分,飛燕竟真的住了口。
尋事的當頭修士一聽那“藍”字,好似鯊魚聞見了血腥氣兒,玩味一笑,走到飛燕面前,指着金光瑤問:“他和一個姓藍的公子來的?”
飛燕顫栗點頭:“我只是個娼妓,其他一概不知。”
修士仰頭大笑,罵道:“什麽澤蕪君,果然僞君子。”
金光瑤本來十分木然,一聽藍曦臣被罵,慌忙解釋:“是我要逛花樓的,他只是作陪,你們不要誤會。”
“的确,澤蕪君不是好色之徒。”修士對金光瑤的解釋表示同意。
他又踱回到金光瑤面前,上下打量他幾眼,輕蔑一笑,驀地語出驚人:
“你們是出來通/奸的吧?”
金光瑤頓覺五雷轟頂,顫聲道:“不是!”
“是。”
修士輕飄飄吐出一字,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不瞞你說,從你們二人離開雲深不知處,我等就尾随在後,目睹你們一路親熱,摟腰咬耳,可惜未能将你們這對狗男男捉奸在床——”
說到這裏,他取出一只金法螺,語氣陡然轉為嚴厲:“金光瑤!你與藍曦臣是否是姘頭?這些年通/奸幾次,在何時何地,還不從實招來?”
金法螺可以複刻聲音,是仙門常用的刑訊工具,這修士竟要就地審他。
他若說了錯話,藍曦臣的名聲就完蛋了,他會成為仙門的笑柄。
金光瑤頭疼欲裂,屈辱和痛苦的情緒翻湧,他雙手抱頭,弱聲道:“我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哥他是真正的君子……”
他想反抗——但靈力已經被封,現在他只是一個廢物,還是一個瘋瘋癫癫的廢物。
金光瑤只好身子一歪,企圖一死了之,那修士出手如電,揪住金光瑤的衣領,扯他下欄杆,撬開他嘴唇,塞進一枚藥丸。
清苦氣味在口中彌散,金光瑤趴在地上,幹嘔不停。
聶家人給他吃的是吐真藥,吃了這藥,就無法撒謊,他的神思被藥力侵蝕,逐漸渾濁,口中不停呼喚:“二哥,二哥……”
那修士揪住金光瑤的發,迫他擡頭,逼問:“金光瑤,你喜歡藍曦臣嗎?”
金光瑤大喘着氣,答:“喜歡,不,是愛,我愛他……”
修士們哄然大笑。
他的愛情,首次袒露人前,以笑話的姿态。
有人指着他,惡意取笑:“瞧,說到藍曦臣,他就發**情了呢。”
金光瑤徹底崩潰了,他掩面嚎啕,連最後的一點兒體面也無法維持。
修士擡手,其餘人安靜下來,他又繼續審金光瑤:“藍曦臣第一回 上你,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你老實交代,不交代,我就把你賣到東瀛去做小倌兒。”
金光瑤瑟瑟發抖,似是怕了,他艱難啓齒:“是……是在……”
修士凝神聽着,手上力氣也松了,金光瑤話說一半,忽然擡腳一提,正中修士下體,修士大聲慘叫,劇痛之下松了手。
金光瑤趁機爬上欄杆,義無反顧縱身一躍,墜入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湧來,世界頃刻安靜下來。
金光瑤放棄掙紮,他感到生命正一點點從身體抽離,心情卻無比平靜。
就這樣死了也好,在徹底瘋狂之前。
因為藍曦臣是個很怕麻煩的人。
聶明玦瘋的那兩年,藍曦臣對義兄已覺厭棄。
厭棄被掩藏在禮貌和關懷下,但不經意間會暴露出來,這些細微的情緒都被金光瑤洞悉,對此他幸災樂禍,時常挑撥離間,讓藍曦臣離聶明玦更遠。
彼時金光瑤未曾想到,今日他也會步上聶明玦的後塵。
他不願成為讓藍曦臣厭棄的存在。
此時離開,他在藍曦臣的記憶中将永遠凝固于最美的時刻,不必經歷日後的相看兩厭,藍曦臣也可甩掉一個包袱。
兩全其美。
誰說他不是班婕妤呢?
他這樣賢良淑德的妖豔賤貨可不多。
聶家修士眼看金光瑤跳河,正要禦劍下去追索,一道白影子卻比他們更快,飛虹般投入水中。
金光瑤就要踏上黃泉路,他仿佛可以看見黑白無常提着勾魂索過來,念道:“金光瑤,你罪孽深重,當打入十八層地獄。”
金光瑤冷笑,正準備桀骜不馴一番,來一句:“随便,爺絕不改邪歸正。”
一股強橫的力量又将他拖回去。
他又回到刺骨寒流中,但有一股暖流圈繞住他,固執地要把他留在這無情的人世。
聶家修士們立在船頭,打燈籠四處探照,光暈流轉片刻,忽然岸邊探出一道皎潔身影。
藍曦臣橫抱着金光瑤上了岸,岸上就是夜市,正對着燕子樓,許多人目睹金光瑤和藍曦臣跳河,都圍在岸邊瞧熱鬧,一見河裏冒出個絕世美人,競相發出贊嘆,給藍曦臣挪出一片空地。
藍曦臣放下金光瑤,按了他胸口十幾下,金光瑤吐出幾口河水,仍和死魚一般,不能呼吸,藍曦臣紅了眼,捏住金光瑤鼻子,深吸口氣,俯身與金光瑤四唇相貼。
人群中發出如潮驚呼,百姓們都聚在一旁瞧着,對着他們指指點點,忽然人群劈開一道豁口,逼金光瑤跳河的聶家修士湧過來,冷冷盯着藍曦臣和金光瑤。
他們注意到,藍曦臣只穿着裏衣,而且沒戴抹額。
藍曦臣連給金光瑤度了幾口氣,金光瑤終于有了反應,他嗆咳數聲,幽幽醒轉,睜開迷蒙雙眸,一見藍曦臣,就癡癡發笑。
旁邊有人嘀咕:“這莫不是個瘋子吧?”
金光瑤掙紮着坐起來,于大庭廣衆之下,熱情纏抱藍曦臣,吻了一下那溫暖的唇,膩聲道:“二哥,我愛你……你愛不愛我?”
人群再次爆發驚呼,随後靜默,他們都屏息凝神,聽藍曦臣的回應。
藍曦臣沒有立即答話,只溫柔拂開金光瑤額頭濕發,似有回避之意。
金光瑤卻不依,吐真藥讓他的神志徹底錯亂,他根本看不見周圍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又問一遍:“我的渙,你愛不愛我?”
那領頭的聶家修士十分挫敗,千算萬算棋差一招,只審出金光瑤對藍曦臣的感情,就被中道截胡了——藍曦臣才是他們真正想對付的獵物。
這會兒金光瑤到了藍曦臣手裏,藍曦臣完全可以辯解金光瑤單相思他,從而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辛苦蹲了大半年,全白忙活了。
聶家修士正在惱恨,轉身欲退走,背後清冷的聲音穿透耳膜,震得他心膽俱裂:
“我也愛你,此生,只愛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