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雲雨巫山枉斷腸
神仙為什麽逍遙自在,并非因為他們長壽,長壽對于金光瑤這樣的落寞者來說不過是刑罰。
神仙的逍遙來自于太上忘情,因為忘情,所以無煩惱,因為無煩惱,所以長生不老。
世人一味追求長生,卻不肯忘情,根本本末倒置。
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
金光瑤自認不懂,也不屑一顧,他覺得藍曦臣也不懂。
你也懵懂,我也懵懂,在一塊兒才能快快活活,開開心心,沒有海誓山盟,也就沒有兩相決絕。
你也醒覺,我也醒覺,一醒覺就是幹柴烈火,轟轟烈烈,石破天驚。
藍曦臣一醒覺,如那共工撞倒不周山,仙門的天就塌了一角,天上喀喇喇一條大裂縫,唯一能補上這條縫的金光瑤卻自顧不暇。
時間仿佛凝固,萬千目光彙集于那九天之月上。
此時此刻,喧嚷的夜市為月亮的醒覺而安靜,一片萬籁俱寂,這是只有迎接神像入寒山寺才有的例外。
聶家修士又踅回來,竟對這樣的局面感到無所适從。
目的太容易達到,反令他們覺得不真實。
藍曦臣專注凝視着金光瑤,安靜等待他的回應,月一樣清冷的人,眼神卻熾熱滾燙。
幾乎所有人看過他眼神的人都産生一種錯覺:月亮在燃燒。
金光瑤神情恍惚,須臾後,他顧眄周遭,視線流連過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再回到藍曦臣俊顏上。
驀地揪住藍曦臣衣襟,拉近自己,泫然質問:“你愛上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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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雙唇微張,略感挫敗。
金光瑤醉得太深了。
或許這并不是個剖白心跡的好時機,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已無法再自欺欺人。
“我不許!我不許!我不許!”金光瑤見藍曦臣不答話,以為他默認,竟撒起潑來。
他拼命搖晃藍曦臣,态度橫蠻,五官因嫉妒而扭曲:“藍曦臣,你是我的,不許去愛別人!你這個騙子!大騙子!假正經,僞道學!花心大蘿蔔!連從一而終都做不到!”
罵了還不解恨,竟又咬上藍曦臣肩膀,狗啃骨頭似的,醜态畢露。
金光瑤的瘋癫舉動吓得聶家修士後退避讓。
藍曦臣由着金光瑤鬧,漠然問始作俑者:“聶正,你給他吃了什麽?”
聶正就是給金光瑤喂藥的修士,他被藍曦臣點名,怔了一怔。
原來藍曦臣方才一直在暗處觀察一切,卻沒有現身,不知葫蘆裏買的什麽藥。
他默默打開金法螺,開始撇清關系:“澤蕪君,我只是給他服了一劑吐真藥,吐真藥并不會使人神志錯亂,是他自己對您心懷怨恨,才會……才會冒犯您,再說,澤蕪君方才既然看到我一切,卻沒有出手阻止,又是為何呢?”
藍曦臣撫摸金光瑤後腦勺,動作溫柔,像撫摸一朵月下盛開的金星雪浪花,神色不勝愛憐:“誰叫他總想逃?不吃個教訓,怎知在這世上,我才是待他最好的人?”
聶正莫名打個寒顫,滿心荒誕感。
要命的感情,已把兩個玄門仙首都折磨得不大正常。
金光瑤咬累了,總算松了口,藍曦臣肩膀上飄了一片彤雲。
金光瑤滿眼刺目鮮紅,又後悔不疊,他生怕藍曦臣不理他,又牽住藍曦臣濕漉漉的衣角,絮絮叨叨:
“二哥,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嫉妒,不胡鬧下你的面子,也不會打擾你,我會乖乖地待在後院,你偶爾來見我一面,我就心滿意足……”
金光瑤涕泣如雨,在藍曦臣面前的姿态,幾乎要卑微到塵埃,比觀音廟決裂那天哀求藍曦臣還要無助,脆弱,卑弱。
只需一劑吐真藥,虛有其表的僞裝就轟然破碎,他掏出血肉模糊的心,去祭祀那心中的尊神,同時将自己逼到懸崖邊緣。
身後再無退路。
聶正身後已有聶家修士噗嗤偷笑,暗罵:“不愧是娼妓之子,好下賤,跪舔人家,人家也未必肯要。”
“你不需要嫉妒。”
像回應那難聽的言語,藍曦臣對金光瑤說。
他捧起淚流成河的臉,揉去金光瑤的淚水,告訴他:“孽障,我愛的人就是你,第一眼見到你,你就奪走了我的魂,從此眼裏,眉間,心上,都是你。”
然後,他傾下身,于最喧嚣的鬧市中心,在一群販夫走卒面前,吻住兩片小小甜甜的嫣紅唇瓣,以此作為甜言蜜語的注解。
金光瑤撈到了月亮,真正的月亮,他被親吻安撫,躁動不安的靈魂重歸平靜。
他絕不改邪歸正,但願向藍曦臣皈依。
藍曦臣吻得極纏綿,絲毫不在意四周驚詫戲谑的目光,他于神壇步下,降臨人間,化身為一個平凡男子,服從內心欲望的驅遣。
他為他洗手作羹湯,他亦願為他染盡塵埃。
聶正目瞪口呆,掐了掐大腿,才确定不是在做夢。
稍頃後,他笑了起來,最大的獵物自願走進圈套,他豈能不笑。
他已得到想要的,對同伴打了個手勢,一行人就要默默撤走,這時,一道凜冽的亮藍劍光從天飄來,聶正一驚,還未及抽劍相抗,右手忽然涼飕飕的,溫熱的腥膻撲上臉。
是血。
低頭一看,整條右手小臂已不翼而飛,劇痛這才湧上來,聶正慘呼跪倒。
身後,藍曦臣已橫抱金光瑤起來,對懷中人柔聲細語:“且暫等一等,了結這裏的麻煩,就回家。”
金光瑤已完全被藍曦臣馴服,他乖順地點點頭,臉埋進藍曦臣溫熱的胸膛,閉目沉睡。
聶家修士亮出仙劍,方才還瞧熱鬧的人群四散奔逃,鬧市裏亂成一鍋粥。
藍曦臣并沒讓金光瑤等許久,他只用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就讓對他亮劍的人都丢了右手。
修士們躺在空曠的街道上嗚呼哀哉,藍曦臣抱着金光瑤走過他們身邊,雪白的靴底沾透了血。
聶正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匍匐于藍曦臣腳下,咬牙道:“藍宗主,您沒有考慮過這樣做的代價嗎?”
藍曦臣腳步不停,不予他一個目光,漫聲道:“你們又考慮過這樣做的代價嗎?”
晨鐘敲響,藍曦臣于衆目睽睽下,抱着金光瑤入了寒室,不管外間議論紛纭,他只把門一關。
金光瑤睡得不沉,一沾藍曦臣的寒玉床就醒了,他吐真藥藥性未退,一醒來就抓藍曦臣衣袖,不許他離開自己視線。
藍曦臣既甜蜜且心酸,金光瑤只有服了藥後,才會如此坦誠表露對他的癡纏眷戀,清醒的時候,他稍一碰,就會紮滿手的刺。
他順着金光瑤的意,讓門生送來熱水,與金光瑤隔着一道白紗屏風,各自沐浴,就像從前那樣,親近到無以複加,又隔着一層紗。
藍曦臣內心蠢蠢欲動,行為卻很規矩——他不想乘人之危,若真趁着金光瑤神志不清占了他身,豈不真成了假正經。
金光瑤內心也蠢蠢欲動,行為更是逾矩。
那情苗破圖鑽出,不安分地瘋長。
孽障趴在浴桶邊緣,手指沾着水,在白紗上寫滿了大大小小的“渙”字,藍曦臣避過眼,竟不敢去看那滿腔愛意。
孽障不安于室,他細聲喊:“二哥。”
藍曦臣“嗯”了一聲。
孽障又喊:“曦臣。”
藍曦臣仍是“嗯”。
孽障再喊:“渙。”
藍曦臣無法再應聲。
孽障得不到回應,竟鑽出浴桶,繞過屏風,赤條條站在藍曦臣面前,哼哼罵道:“假正經!”
藍曦臣閉上眼,非禮勿視。
孽障豈會輕易放過他。
噗通!
溫水上漲,漫出浴桶。
一具涼森森的身子貼上來,緊緊纏上他身,孽障的誘惑緊跟着就來:“澤蕪君,你既澤被蒼生——我雖為孽障,也是蒼生其一嗎?”
藍曦臣拿出畢生修為,方才定住心神,答:“自然是。”
孽障貼他更緊,舔舐親吻他肩上傷口,魅音顫顫:“孽障冷極了,澤蕪君可否大發慈悲,暖我的身?”
藍曦臣終于無法自持,周遭的水波幾要沸騰,他——
兩指一探,點了金光瑤昏睡穴。
緩了好一會兒,方敢睜眼,孽障正安恬依偎在他懷中,睡顏清純,眉睫上挂着晶瑩水珠,一如初見時的荏弱少年。
藍曦臣撥開貼于他額頭的濕發,吻遍他的眉眼,最終停留在他唇上,流連忘返,他要他熏染他的氣息,打上他的烙印,今生今世困于他身畔。
他何嘗不知,放金光瑤遠走高飛,當是最好的安排,起碼算得好聚好散,那時分開,往後餘生天各一方,還可存些許懷念,金光瑤不會恨他至此。
可不在他身邊,看不見碰不着,不恨他又有何用?
藍曦臣做不到大度,他寧願要現實的憎恨,也不要虛幻的感激。
他與金光瑤,都是自私的人。
不自私一點,又怎是人呢?
強撐着為金光瑤沐浴,擦身,穿衣,極其簡單的行為,卻難熬如十大酷刑,一切結束後,已是滿頭大汗。
藍曦臣坐于床畔,靜靜看着金光瑤的睡顏,直到黃昏時分藍啓仁進來。
藍啓仁沒有想象中那樣嚴厲苛責藍曦臣,在藍曦臣執意帶金光瑤回雲深不知處的時候,他早已預料到今日的局面。
藍曦臣替金光瑤掖好被子,與藍啓仁出外室,叔侄兩人靜坐屋檐下。
藍曦臣率先打破沉默:“清河有動靜了?”
藍啓仁道:“從姑蘇到清河,有幾日路程,他們還要養傷,沒有那麽快,但不過遲早,你預備如何?”
“送信給聶宗主,說近來我發現,阿瑤是因神志錯亂,才會策劃亂葬崗圍剿,此案還可再商榷,指引金宗主等人去義城的幕後黑手,也要徹查。”藍曦臣氣定神閑,熟練安排應對之策。
藍啓仁聞言,重新審視藍曦臣一番,說:“眼下整個姑蘇城都在說,你瘋了,族老們建議,把他送回金家。”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願再自欺欺人下去,我愛他。”藍曦臣手指微蜷,目望院中一株秋海棠,“沒有我,他會枯萎,他若不在,我的生命也會随之終結。”
對時刻活在方圓規矩中的人而言,表達态度并不需要激烈的争吵,幾句重話就足夠。
他說話,從不誇誇其談,言出必行。
藍啓仁沉默片刻,起身離開。
藍曦臣回屋,金光瑤已醒,他抱膝對燈,正怔怔望着一點燈花,烏發如瀑,泛着幽幽的光澤,遮住半片臉,有一種脆弱的美。
藍曦臣不知他對昨夜的失态還記得多少,決定不再提及。
那于他而言是雲破天開,柳暗花明,于金光瑤而言,卻堪稱畢生之恥。
金光瑤聽見動靜,馬上擡起頭,失神喊:“渙。”
“我在。”
藍曦臣柔聲相應,疾步過去,脫下衣袍為他披上,殷勤詢問:“你想吃什麽?我差人給你下山買。”
“我不餓。”金光瑤擺首,然後竟依偎進他襟懷,動作遲緩,透着點兒猶疑扭捏,但終究是主動地做了。
他恹恹蜷縮在藍曦臣懷中,精疲力竭的樣子,認命般地說:“渙,你不要離開我。”
藍曦臣撫摸他柔亮的發,說:“我一直都在你身邊的,從未離開過。”
“不。”金光瑤抖開寬大的衣,“我的意思是——”
他用行動接下殘餘的話。
金光瑤扯開白衣側襟的衣帶,捉住那溫暖的手,引導他侵入衣下,藍曦臣手一顫,忙撤出來,後退數步,與他保持一段距離,說:“就算得不到你的身,我依然愛你一生一世。”
“渙,你錯了,是我,想要你。”金光瑤笑容淺淡,眸底卻隐含凄烈,如飛蛾撲火,“趁我還沒有瘋,讓我擁有完整的你,好嗎?”
說着話,僅着的兩件裏衣已落在藕白小腿下。
孽障糾纏上來,藍曦臣再難自持,更何況他也不想。
血液中的兇戾部分擡頭,他放任自流,肆意妄為,把綱常禮教都撕碎了,抛到九霄雲外。
孽障對他百般需索,貪求無度,一遍遍地,歌唱似喊他“渙”。
于是他興波作浪,行雲降雨。
這夜,金光瑤幾乎溺死于藍曦臣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