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但令心似金钿堅

“白大夫,阿瑤他染了什麽病?”

藍曦臣安撫過金光瑤,急切詢問面前的老者。

他請來的這位白大夫,是修仙界最負盛名的醫師之一,本不住在姑蘇,為了治療金光瑤的怔忪之症,藍曦臣千裏迢迢把人請到雲深不知處。

此事又在修仙界傳開,自然免不了一番難聽言語,不少人說金光瑤給藍曦臣下了降頭術,藍曦臣已經中邪,惹得藍氏族老頗不快,提出找咒師到雲深不知處看看。

這提議一出,竟惹得藍曦臣勃然大怒,族老們只好作罷。

畢竟咒師算不是什麽正道,請進莊嚴仙府,的确不妥。

嘴上雖不說,但與藍曦臣親近者都察覺到,藍曦臣的脾氣似乎變得暴躁,藍平就是藍曦臣日漸古怪脾氣下的犧牲品。

于是大家越發懷疑金光瑤,藍曦臣就是和金光瑤好了以後,才變得不正常。

藍啓仁憂心忡忡。

再這樣下去,藍曦臣遲早會失盡人心,藍家也會成為一盤散沙。

不說以後,就說現在,藍曦臣已在崩潰邊緣,藍啓仁真怕了,他怕白大夫說的話,會令藍曦臣做出出格的舉動。

好在白大夫人雖老,心思卻通明,知道挑揀着好聽的話說:“澤蕪君,斂芳尊染了痨病,這病不難治。”

衆人吃了一驚。

藍啓仁道:“曦臣,痨病會傳染人,你莫要再與他親熱。”

藍曦臣微微搖頭,他自己也通解醫道,沒有那麽好糊弄,疑惑問白大夫:“痨病會咳得這樣激烈嗎?三日前,您剛為他診過脈,那時候只說他氣虛,沒有診斷出痨病。”

白大夫“嘶”了一聲,皺眉道:“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脈象上的确是痨病,病勢卻比痨病兇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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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病……我沒有病……咳……咳……”帷帳內的人氣息奄奄,随後又咳嗽兩聲,竟不做聲了。

血腥味彌散,混雜若有若無的甜糜,好似枝頭成熟到極致的桃李泌出的甜汁,發酵出的不止醉人醇香,還有毒素。

藍啓仁蹙額,微微側首,暗忖,這是血該有的氣味嗎?

白發皤然的老者吸鼻嗅聞,長壽眉一振,挪開按脈的手,若有所思。

藍曦臣呼喚金光瑤幾聲,金光瑤竟不應他,藍曦臣不能容忍金光瑤對他冷淡,不管是什麽原因的冷淡,都不可以。

顧不得避嫌,搴帷進去。

藍氏族老們立在咫尺之內,各各怏怏,本想向藍曦臣質詢山門夜開之事,藍曦臣卻一轉身進了帷帳。

當真是瘋得不輕。

族老們都覺出可怖來。

藍曦臣确實瀕臨瘋癫。

眼前金光瑤滿襟紅梅,才片刻光景,他又吐出口血,他仰面躺着,檀口大張,緩慢喘息,雙唇呈現詭異的豔紅,黑白分明的眼中光彩黯淡,俨然已在鬼門關打轉。

花季往往短暫,濃烈的盛開過後,即是凋零,即便來年再生新蕊,也不是原來那朵花,于是古人發出花開堪折直須折的感嘆。

藍曦臣心驚肉跳,緊握他手,這手曾翻雲覆雨,也曾端茶添香,此時卻冰涼,無力,幾乎沒有生命的跡象。

側顏貼上手背,藍曦臣低低地喚:“阿瑤……你不要你的月亮了嗎?”

綿軟的手指驀地緊扣,指甲陷進藍曦臣手背肌膚,如同即将墜崖的人,死命抓住懸崖邊緣,謀取一線生機。

金光瑤渙散的瞳孔重新聚合,藍曦臣的倒影于黑眸中凝結成完整的輪廓,恰似那夜燕子樓下的月亮。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真真是冤孽。

意識回籠,金光瑤單薄的胸口上下起伏,聲音裏帶着哭腔:“渙,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死的!”藍曦臣急急應道,“我不會讓你死!”

他抱起孱弱的身軀,安置于懷中,以體熱暖金光瑤的身,金光瑤深深埋首于藍曦臣懷中,像受傷的小獸,小聲嗚咽着:“渙,我現在很乖了,你不要棄我。”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藍曦臣信誓旦旦,“我絕不棄你。”

金光瑤卻不大信,他呵笑:“你一定在騙人,等我死了,肯定不過兩三年,你就會愛上別人,把我抛到到天邊兒去,再過二三十年,你就會忘卻我。”

他說着尖刻的話,神情卻是欣慰的,連容顏輪廓也跟着圓潤了些,而後話鋒一轉:“不過于我而言,兩三個春秋已很長,你是一顆參天大樹,我不過一只夏蟲,注定見不到冬季。我當然不會貪心到要綁你一生一世,只求你餘生不要忘記我……”

藍曦臣一壁引白袖,擦拭金光瑤唇角血跡,一壁舉起手,指天發誓:“諸天神靈在上,我藍渙指天起誓,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只愛阿瑤一人,如違誓言,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擲地有聲的誓言從帷帳中傳出,聞者無不震悚,幾位藍氏族老搖頭嘆息。

他們原以為藍曦臣與他的父親是不同的。

藍曦臣似乎吸取了父親的教訓,他永遠表現得雍容爾雅,練達深沉,并刻意與每個人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這是讓理性長于感性最好的方式。

在與金光瑤決裂前,藍曦臣沒有露出過任何為情瘋魔的蛛絲馬跡。

誰知道,藍曦臣原來比他父親更劍走偏鋒,在為愛癡狂的岔路上又分叉一條:逆反人倫。

這大約是上蒼見不得圓滿無缺,偏要與藍曦臣開個玩笑,給他一段荒腔走板的愛情。

一個神情森冷的族老上前,說着毫無感情的話:“宗主,您不該如此,請從帷帳內出來,不要與重病的罪人過于接近,以免沾染病氣,這一切,都是他作惡多端的必然結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正如妖孽躲不過渡劫的天雷,他也躲不過因果報應。”

藍曦臣隔着帷帳回應:“他是我的愛人,我們同命相連,他的罪即是我的罪,如果真有什麽報應,我願以身代他領受。”

金光瑤又嗆咳起來,雙頰湧上病态的潮紅,病勢沉重壓着他的身,面容卻豔麗無匹。

他擡起無力的手,捂住藍曦臣的唇:“舉頭三尺有神明,不要亂說話,神明會聽見的。”

一個做盡了壞事的人,竟迷信起了虛無缥缈的神明。

金光瑤自覺好笑,又不敢不信。

愛真是枷鎖,束縛住他的靈魂,令他軟弱。

藍曦臣拿來他的手,苦笑道:“如果神明真能聽見,我求之不得。”

金光瑤深感悲哀,他阖眸:“我真是孽障……”

咽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遏住,一口氣登時上不來,金光瑤噓噓喘氣,抓緊藍曦臣的衣襟,雙腳蹬個不停,他雙唇掀動,卻發不出聲,藍曦臣從他的唇語看出,金光瑤說的是:“救我,我不想死。”

一年前,金光瑤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死,如今,他已無法做到。

他不得不承認,他眷戀藍曦臣給他的一切,明知早些死去對藍曦臣最好,死到臨頭,又服從本能求救。

他就是個自私的卑鄙小人,實在太可恥了。

“白大夫!他不想死,快救救他!”藍曦臣驚慌呼喚。

帷幕掀開,老大夫枯瘦的臉露出,他眯縫着眼,終于發現蹊跷,問藍曦臣:“他敷粉塗朱了嗎?”

“沒有。”藍曦臣雙唇慘白如紙,整個人幾乎成了透明。

藍啓仁也上前來,瞧見金光瑤的臉,也察覺不對:“他病成這樣,怎麽氣色還那麽好?”

自打金光瑤住進寒室後,藍啓仁就很少去寒室,偶爾去了,也不會進內室,所以他和金光瑤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至于白大夫,因為藍曦臣不想讓外界多加猜測,每次讓他為金光瑤診治,都得隔着帷幔,白大夫根本見不到金光瑤的真容。

此時兩位長者眼中的金光瑤,唯有“驚豔”二字方能形容,他的容顏不僅沒有随着久病變得憔悴,反而粉面桃腮,唇色紅潤,如春海棠的花瓣,雪膚如玉,恍然罩着一層淡淡的光暈,榮曜秋菊,華茂春松,豔光竟有壓過藍曦臣之勢。

一湊近帷帳,那奇異的香氣就更加濃郁,聞之令人心神搖曳。

這絕不是一個病人該有的姿态。

白大夫腦中一個激靈,一拍大腿:“我知道啦!他不是病了,他是中毒了!”

當下不急多言,且讓藍曦臣将金光瑤平放于榻上,幾針下去,靜待須臾,金光瑤劇烈顫抖,嘔出一口血,然後大口呼吸起來,喉頭壓力消失,逐漸恢複生機。

這口血一吐,登時滿室生香,奇異甜糜的香氣甚至蓋過寒室中的白檀香。

白大夫收了針,對藍曦臣頭一句話就是:“澤蕪君,你如想與他長久,就不要再與他行夫妻之禮。”

衆人聞言皆驚疑不定,因涉及閨房隐私,又不便詢問,只好都望着藍曦臣。

藍曦臣默然片刻,心裏猜到幾分,說:“白大夫,請與我借一步說話。”

白大夫點點頭,兩人正要走開,金光瑤卻一把揪住藍曦臣腰帶,不許他走,金光瑤喘息着說:“不要借一步,就在這兒說,我有權知道。”

藍啓仁也肅然:“白大夫,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曦臣心軟,你為他隐瞞,反而是害他。”

白大夫長嘆口氣,問:“斂芳尊,你還是很憎恨澤蕪君嗎?”

對金光瑤和藍曦臣的恩怨,他這不問世事的人,都略知一二 ,故而察覺真相後,有此一問。

藍曦臣垂眸,金光瑤注視着他,眼中包含無限的眷戀,眷戀到卑微。

金光瑤捉着藍曦臣的腰帶不放,正面回答白大夫的問題:“我從沒恨過他。”

白大夫明顯不信,問:“那一年多前,你為何時常對他出言不遜?”

“因為,我不甘寂寞,如果我乖乖的,他也許會忘記我。”金光瑤垂下頭,像垂絲海棠的形态。

藍曦臣坐下,輕撫金光瑤柔亮的青絲。

白大夫微微搖頭,決定不再多管閑事,這兩個人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他道出真相:“澤蕪君,斂芳尊并非生病,他只是中了毒,一種叫摩登伽女的毒(見注)。”

金光瑤細瘦的背顫抖一下,問:“那是什麽毒?”

“這是一種情愛之毒。中了這種毒的人,容顏會變得越來越美豔,且體帶異香,香氣有勾人情欲之效,但中毒的人會日趨瘋癫,身體也會逐漸衰敗,這還不是最麻煩的,這毒最麻煩的地方在于,可傳染他人。”

“如何傳染?”

“通過肌膚之親,與中毒者有肌膚之親者,也會染毒,輕則瘋癫,重則衰竭而死。”

白大夫說完,忽聽得“嗤”的一聲,方才那說“因果報應”的族老已抽出劍來,直指金光瑤:“妖孽,今日斷然留你不得!”

注:

摩登伽女與阿難的故事:

阿難為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佛陀三十二相,阿難三十相,由此可見阿難少年英俊,相貌莊嚴。而阿難陀的年輕貌美,也引起了很多麻煩。

據《楞嚴經》第一卷 記載,有次舉行大法會後,佛陀帶領許多弟子接受波斯匿王的供養,阿難沒跟上,于是就單獨到舍衛城街上乞食。走了很久來到一個聚落,缽還是空的,阿難又熱又餓又渴。

剛好前面有一口古井,一位女子正在那兒打水,阿難走到井邊,這名女子擡起頭看見這位出家人,眼前一亮,心中發出贊嘆:"多麽莊嚴的比丘啊!"一念之間,她心裏生起強烈的愛念。

這名女子名叫摩登伽女,屬首陀羅種姓。依據印度的傳統,首陀羅種姓的人為四種姓4中最下階級賤民,以清掃街路為業,他們既無權誦經、祭祀,不能與四種姓中的其餘三個種姓交往,甚至不可以直接将水、飯食等物親自拿其它三種姓的人。所以當阿難向摩登伽女要水時,摩登伽女猶豫不決,不敢把水供養給阿難。

阿難知其原因,安慰她道,"佛陀教導四種姓平等,你雖屬首陀羅種姓,但一樣可以供養比丘飯食。"摩登伽女聽後萬分高興,歡歡喜喜地将水倒入阿難缽中,并瞪着大眼注視着阿難,直到他離開。

摩登伽女回家後,便得了相思病,整日思念阿難,飯食無味,從此失去了人生的樂趣,終日不是憂郁,就是沉思。

後來摩登伽女百般糾纏阿難,甚至用邪術引誘,最終摩登伽女被佛陀度化,剃度出家。

——以上內容部分摘錄自百度百科(懶得自己寫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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