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黃埃散漫風蕭索
劍在寒室亮出,劍脊充溢靈力,在長明燈的輝映下,泛着粼粼的光。
劍尖筆直向前,所指的對象意味不明,不知是金光瑤還是藍曦臣。
寒室內的長明燈火舌齊齊竄動一下,粉壁上燈影搖晃,藍家人輪廓優美的側影也随之扭曲成稀奇古怪的形狀。
感受到危險的殺意,藍曦臣瞳孔縮聚,雙眸微斂,挪步擋在金光瑤身前。
這一年來,雲深不知處內對藍渙非議不斷,種種謠诼紛纭,好在金光瑤雖然生活侈靡,但只在藍曦臣為他劃的囚籠中胡作非為,并未再做出公然帶藍曦臣上青樓那樣的荒唐事,雲深不知處內才勉強維持表面的平靜。
眼下,查出金光瑤服用摩登伽女毒,這表面的太平,斷然是無法粉飾下去了。
藍啓仁立即反身回去,按下揚劍的手:“阿卓,不要忘記,這兒是寒室。”
“正是因為這兒是寒室,是姑蘇藍氏歷代宗主居所,才容不得藏污納垢,更不容污穢邪物寄居,他是妖孽,存心要纏死宗主。”
拔劍的族老叫藍卓,一個出了名嫉惡如仇的修士,金光瑤于他眼中,就是一只蟲,爬在皎潔的月上,玷污了那片無暇。
其餘族老都沉默着,沒有人出來勸阻藍卓的無理舉動。
這态度已經很明确,他們也認同藍卓。
藍啓仁側目向金光瑤,眸中亦有明顯的狐疑之色。
十幾道懷疑的目光讓藍曦臣出離憤怒,仿佛蒙受天下最大的恥辱,這恥感幾要超越當年狼狽逃亡。
他不容許旁人質疑金光瑤對他的愛情。
這時,冰涼的手指搴住他浮蕩的衣帶,青絲委地,金光瑤身軀抖動,咯咯發笑,笑聲凄厲,活像鬼似的。
他一邊笑,一邊說:“我金光瑤,是一個狼心狗肺的人渣,天下的壞事我什麽沒有做過?殺父,殺妻,殺子,殺兄,殺師,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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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瑤的聲音細若蚊吶,時斷時續,衆人都屏息,凝神去聽。
藍卓冷笑,藍曦臣微微搖頭,雙唇翕張,無聲說:“不……”
他從未如此忐忑害怕,他害怕從金光瑤聽到最恐懼的話,他怕金光瑤告訴他,原來他之于他,并非特殊,也和聶明玦、秦愫一樣,可以随時除掉。
即使舉世無雙,也怕在心上人心中泯然衆人。
“但!”突突的心跳聲中,金光瑤的聲音猛然高揚,“我獨獨沒有想過害你!”
即将墜入地獄的心又飛上雲霄,藍曦臣幾乎站立不穩,他絕處逢生。
金光瑤擡起脖頸,深深吸了一口人間的陽氣,茍延殘喘:“如果你不信我,我可以再吞一次吐真藥。”
“不用。”藍曦臣牽住他虛弱的手,“只要你說,我就信。”
他暫時沒有與族老周旋的心思,調勻呼吸,竭力使自己維持理智,面向族中長輩,緩緩道:“我的确有錯,但請你,先收劍,他如想害死我,早已動手。”
語氣平和,卻帶有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白大夫嗅到一絲腥風血雨的味道,悄悄退到千枝燈後。
藍卓與藍曦臣對峙片刻,終于收了劍,問:“你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嗎?”
藍曦臣一字一句道:“我錯在,對他的保護不夠周全。”
藍卓的眼神黯淡下去:“不,你錯在不該引狼入室。為什麽要愛上一個如此不堪的人?你不覺得自己很愚蠢嗎?你已經瘋癫。”
身邊又一個族老出聲,發言很冷靜:“阿卓,不可對宗主出言不遜。宗主也染了摩登伽女之毒,已神志不清,當務之急,是讓宗主先清醒過來。”
藍卓略一沉吟,應道:“不錯,應先讓那妖孽遠離宗主,再給宗主療毒。”
那提議的族老叫藍崇,是族中出名的中庸派,他不忘征詢藍啓仁的意見:“你以為呢?”
藍啓仁并未立刻作答,又去看藍曦臣:“曦臣,你不能再與他呆在一起。”
藍曦臣挑眉,唇角銜着溫雅的笑:“多謝諸位長輩關心,我的确中了毒,但沒有瘋。”
“如果你沒有瘋,又怎會打傷藍平呢?”藍卓咄咄逼人地質問,“藍平做錯了什麽?”
一提藍平,那糟糕的回憶浮現,摩登伽女毒讓嫉妒情緒放大,藍曦臣氣血上湧,微露不耐:“如果我真的瘋癫,藍平此時已入了輪回,這段日子,我除了陪伴阿瑤,做過出格的事情嗎?我沒有丢下宗務,也沒有變成形同虛設的行屍走肉。”
藍曦臣态度強硬,藍崇立時不做聲,縮了回去,藍卓仍不肯松口:“所有被狐精迷惑的人,都覺得自己很清醒。”
藍曦臣為了證明自己清醒,叫來白大夫,讓白大夫給自己診脈,問:“我瘋了嗎?”
白大夫實話實說:“澤蕪君中毒淺,只是脾氣變得暴躁些,離瘋癫還有十萬八千裏,此時懸崖勒馬,毒素會慢慢消散,當無大礙。”
說着,他看了看金光瑤。
金光瑤半趴伏着,烏發下的蝴蝶骨緩慢翕張,像深秋的蟬,扇動着殘破的翅,發出最後的鳴唱。
白大夫心生憐憫,遂多管閑事了一次:“摩登伽女的毒素只會通過房事傳染,只要澤蕪君不與斂芳尊同房,就不會再有事。”
他的多話引起藍卓的不滿,藍卓厲聲插言:“宗主,你有沒有想過,你對他的癡迷,完全是因為摩登伽女之毒?”
“從前沒有摩登伽女,我就已做不了阿難。”藍曦臣凝眸注視金光瑤,眸中癡歡凄楚皆備。
一片唏噓嘆惋。
藍曦臣又問白大夫:“阿瑤身上的毒素能祛除嗎?”
白大夫捏着胡子:“這毒極為罕見,上次我接診到中這毒的一位病人,已是七十年前的事了,他也像你一樣,是從情人那裏染了毒,那時……他的情人已經死去。給我一段時間,我需要查閱古籍,思索治療之法。 ”
藍曦臣道:“姑蘇藍氏藏書室的書籍,先生盡可閱覽。”
藍卓氣結于藍曦臣的冥頑不靈,再顧不得其他,搬出金光瑤最難以啓齒的過往:“宗主,他生長于聲色之地,跟過溫若寒,還娶過妻子,連從一而終都做不到,怎堪匹配你?你和姑蘇藍氏都會修仙界的笑柄。”
金光瑤渾身一顫,抱緊了被子。
他一直回避的傷疤,被血淋淋地挑開了。
“出去。”藍曦臣閉目,下逐客令。
“今日妖孽不出寒室,我也不出寒室。”藍卓幹脆盤腿坐下,如老僧入定,“我且看看,這妖孽是如何作亂的。”
眼看局面越鬧越亂,族老們紛紛上來勸,藍卓卻無論如何不肯起身,打定主意要與藍曦臣對峙到底。
藍曦臣眸冷如霜,面上陰雲密布,對藍卓置之不理,甚至悠悠然叫藍平進來,讓他去炖了碗燕窩。
僵持一陣,藍卓先挨不住了,他竟要撞柱死谏,藍啓仁拼命拉住他,被這亂象弄得焦頭爛額,藍曦臣只自顧自看着,喂金光瑤喝燕窩。
白大夫冷眼旁觀,頻頻搖頭,只覺這包裝華麗的清淨仙府也與山下那些暴發戶的深宅大院也無甚區別,都是雞零狗碎,一地雞毛。
地主婆子撒潑打滾,仙門修士就撞柱死谏。
說白了,都是道德綁架嘛。
無聊,太無聊了。
族老們勸不動藍卓,就反過去攻金光瑤。
藍崇對金光瑤說:“金公子,你也看到了,姑蘇藍氏不歡迎你的存在,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愛宗主,可否移居別處?既然愛一個人,就得為他着想。如果沒有為愛犧牲的品德,你就是妖孽。”
對所謂“妖孽”的加冕,金光瑤已無多餘的力氣辯解。
當活着都成為一件艱難的事,他最擅長的口舌之争,也成為可有可無的雞肋了。
維持着清醒的是對藍曦臣的牽挂。
他勉力擡頭,望見一條遒勁蜿蜒的青龍浮于藍曦臣玉白手背上,這表示藍曦臣怒意勃發。
藍曦臣也中了摩登伽女毒,再這樣沖突下去,他會失控的。
果然,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聽見清晰的一聲:“滾!”
是藍曦臣的聲音。
這個含英咀華的人竟然罵了“滾”。
不要再逼他了!都沖我來!
金光瑤無聲吶喊,可身體仿佛不屬于他,毒素摧垮了他的身體,他已沒有當年舌戰群儒的力量。
該卷鋪蓋離開這兒嗎?為了藍曦臣着想。
不行!
神志雖瘋,城府還在,金光瑤敏銳地意識到,今日這一回,是一次變相的逼宮。
如果不是逼宮,何以這些族老到得如此迅速?
他們都是約好的。
當寒室出現異動,就一塊兒出來逼藍曦臣讓步。
如果這一步藍曦臣退了,下一步他們一定會得寸進尺,逼着藍曦臣閉關治病,那這宗主豈非名存實亡?
金光瑤一咬舌尖,以痛楚提振精神,口中血腥濃郁,他一咕嚕滾下榻,正滾到藍曦臣身邊,藍曦臣聽見動靜,情緒由怒轉驚,手忙腳亂把金光瑤抱起。
忽然,金光瑤就勢抓住藍曦臣衣襟, 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根金簪,簪子尖對準藍曦臣咽喉,藍曦臣微微愕然。
衆皆大驚,連要尋思的藍卓都停下動作。
族老們圍上來,抽出劍,對着金光瑤。
金光瑤目露兇光,惡狠狠觑着衆人:“都給老子滾出去!不滾,老子就和他同歸于盡!看誰狠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