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君子齊解甲

長夜散去,日漸高起,寒室內逐漸明亮。

金光瑤雙目有些不适應,握着簪子的手顫顫,金簪子尖也跟着顫顫,藍家族老們的心也跟着顫顫。

柔和的光線透過紗窗灑進來,在藍曦臣俊秀的容顏上印下細碎的光斑,他長身玉立,如芝蘭玉樹。

藍氏族人容貌風姿個個超凡,藍曦臣處于他們中間,依然有鶴立雞群之感。

眼下,只要金光瑤稍一用力,這傾藍氏舉族之力培育出的芝蘭玉樹就會毀滅。

白瓷肌膚下青色的血管蜿蜒,壯美而胸奇,多像青龍的形狀,金光瑤瞧得入了魔,簪尖兒沿着青龍輕輕勾勒着,眼神裏滲出瘋狂的偏執,嘴裏癡癡發笑,說着吓死人的話:

“我的渙,你真好看,連筋絡都長成龍的形狀,你一定是造物者的寵兒,從前我以為我舍得把你讓給某個賢良淑德的女子,現在我發現,我才不舍得呢,我就是一條自私自利的毒蛇,就算毀了你,也不要把你讓給別人。”

金光瑤是個瘋子,瘋子的行為是不可理喻的,藍氏族老們皆不敢輕舉妄動,心情随着金光瑤的話語上下起伏,一只只握劍的手掌,都滲出冷汗。

他們的确是商量好了,來逼藍曦臣送走金光瑤的,但目的絕不包括讓藍曦臣死。

誰能承擔得起逼死宗主的罪名?包括藍啓仁在內,都感到大事不妙。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何況一條生了病的毒蛇,身子軟了,毒牙還在。

藍曦臣的命捏在金光瑤手裏,絲毫沒有露出驚惶的神色,竟擡手撫摸金光瑤的頭頂,聲音也輕柔柔,像那三月春風拂着江南的嫩柳:

“從來沒有什麽別人,只有你。”

“騙人鬼!你這樣的男人,走到哪兒都有狐貍精投懷送抱,怎麽可能只有我?”簪子尖兒繞着漂亮的喉結打圈圈兒,金光瑤身子一軟,靠着藍曦臣,當着一衆藍氏族老的面,一條腿擡起,纏上那芝蘭玉樹,如菟絲附上女蘿,蟒蛇纏上兔子

妖氣沖天。

族老們眼睜睜看着,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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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瑤狡黠一笑,又說出一段堪比天雷炸裂的話:“幸好我早給你下了情比金堅咒,你我的性命已連接為一體,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情比金堅咒,又稱同命咒,中咒者雖然未必會與下咒者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一定會與下咒者同年同月同日死。

一人死,另一人無法獨活,才叫情比金堅。

藍卓手中的劍哐當落地,他語無倫次起來:“不可能——你什麽時候做的?”

“什麽時候?”金光瑤手指卷起藍曦臣的一绺烏發,貌似認真地想了想,道:“也許是他在芳菲殿留宿的時候,也許是我們在洞庭湖畔芙蓉帳暖度春宵的時候,也許是我們去骊山泡溫泉的時候,也許是那年中秋他醉了酒,我照顧他一夜的時候。”

他啧聲道:“我們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不勝枚舉,現如今我也很難确定何時下的咒,像我這樣的妖孽,經常心血來潮作惡,除了情比金堅,也許我還給他下過別的什麽咒呢?我現在腦子不清醒,一時想不起來,等想起來再告訴你們吧。”

藍崇痛切道:“斂芳尊,宗主待你真心真意,你怎忍心下此毒手?”

“怎麽不忍心?”金光瑤一副惡作劇得逞的狡猾模樣,“我是一個人渣呀!什麽是人渣?是非對錯,都以我覺得痛快為準,就叫人渣,懂了嗎?”

藍崇無言以對,他收了劍,其餘族老也跟着收了劍,唯一能表達不滿的方式,就是對金光瑤投以鄙夷的目光。

金光瑤渾然未覺,得意洋洋地貼着藍曦臣,他湊近藍曦臣的脖頸,鼻尖兒蹭了蹭後者側頸肌膚,瘋癫抛開了綱常倫理的枷鎖,剩下的只有最自然原始的占有欲。

他像那山野裏的獸據着甘美的鮮肉,別的獸敢伸爪碰一下,就要亮出尖銳的獠牙,把觊觎者撕成碎片。

這是他用無數傷痕苦楚撈來的月亮,自不能為他人作嫁衣裳。

放蕩露骨的動作讓藍氏族老們差點兒長了針眼,紛紛以袖掩面,直呼“有辱家門”。

金光瑤卻剎不住了,他又犯起瘋病,依偎在藍曦臣懷中桀桀怪笑,對殘兵敗将窮追猛打:

“這兒是你們宗主的內室,我是你們宗主的內人,我在這兒與他親熱,叫恪盡職守,理所應當,你們不經通報,直闖他人內室,才叫有辱家門,有傷風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才不是為我的男人好呢!你們只是覺得,我倆一起,壞了藍家的名,連帶着你們也丢人,對不對?”

金光瑤又狠又準地戳中了掩藏在關心下的私心,族老們均默然。

他們不是擅長虛僞狡辯的人,被戳中心事,只好默認。

片刻後,還是藍卓率先發聲,他義正辭嚴:“對!家族從來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宗主名譽毀于一旦,姑蘇藍氏其餘子弟的德行名聲也會受到懷疑!一宗之主,就要為家族名譽負責!”

金光瑤眼冒金星,搖搖欲墜,但他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他要護住藍曦臣,護住他來之不易的幸福——甚至幸福都是次要的,藍曦臣才是不容置疑的第一位。

靠着孤狠拼住一口氣,金光瑤絕地反擊:

“你們嫌棄我丢人!那當初藍曦臣與我結拜的時候,怎麽不一個個跳出來,尋死覓活地攔着?在你們眼裏我是誰?我是金光善的兒子嗎?”

“不,在你們眼裏,我永遠是娼妓之子!”

“他與我這個娼妓之子混在一起,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呀!那時候就有人說,澤蕪君吃錯了藥發瘋了!還有人說,姑蘇藍氏的牌匾被藍曦臣毀了!藍曦臣是姑蘇藍氏的不肖子孫;甚至還有人說,藍曦臣窮得要挂牌登樓,賣身賺錢來重建雲深不知處!我不信你們沒有聽過那些難聽的話!”

金光瑤的記性忽然變得奇好,把當年那些龌龊至極的話一字不落地重複出來,三尊結義佳話的遮羞布被撕得粉碎,隐匿的不堪浮出水面,醜陋,清晰。

寒室中霎時一片靜谧,落針可聞。

金光瑤對藍曦臣眨了眨眼,湊到他耳邊,細聲道:“二哥,你放心,說那些話的人都被我割了舌頭,送到煉屍場去了,他們,都徹底閉嘴了。”

藍曦臣眉睫微顫,說:“我從來沒有在乎過那些。”

“你不在乎我在乎!”金簪子終于脫手,金光瑤揪住藍曦臣的衣襟,仰視着他:“我不許他們污蔑你!他們不配!”

藍曦臣的命保住了,藍氏族老們卻一時忘了上前,他們都被金光瑤震懾住了。

金光瑤轉過臉,對圍剿他們的人戟指而向,氣勢磅礴:“你們一個個,當初為什麽不阻止他與我交往?還不是因為能給藍家帶來利益嗎?金藍一家親,劃分地盤,藍家能多分到一杯羹,還有重建雲深不知處,要金家支援,于是你們都不吱聲,假裝沒有聽到那些話,好一個掩耳盜鈴!”

“反正被閑言碎語譏諷的不是你們,上金麟臺應酬,被逼喝酒的也不是你們!為重建雲深不知處四處奔波的也不是你們!你們只需要躲在百年世家的爛牌匾下,讀着禮義廉恥,張口家訓,閉口門風,人模狗樣地做仙君!真是兩全其美!左右污的又不是你們的名譽!死道友不死貧道!”

“那時候怎麽不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金藍一家親,丢的是誰的臉?蘭陵金氏是什麽成色,我老子是個什麽狗玩意兒,諸位仙尊可別說到我那堆腌臜事兒翻出來後才知道!都是千年的狐貍,玩兒什麽聊齋?這麽大歲數了,扮清純合适嗎?可別惡心晚輩了!”

“沒有這處仙府,沒有這處家業,別說名譽,你們連個屁都沒有!就你們這自命清高的德行,連上街去賣藝謀生,人家都嫌棄你們矯情扭捏!”

族老們哪兒是金光瑤的對手?被金光瑤一通譏諷,個個面紅耳赤,又不敢激金光瑤,生怕他一發瘋,拉着藍曦臣一塊兒死。

金光瑤雙頰紅似殘陽,唇槍舌劍紮得一衆仙門高士體無完膚:“如今金家落魄了,你們這些吃過好處的,卻來對二哥落井下石?你們的嘴臉,真像把女兒賣進青樓,用着女兒賺來的賣身錢,又反過來嫌棄女兒的狗爹娘!那李娃(見注)尚且對鄭徽不離不棄,你們的德行,連妓女都不如!”

“別拿家族自欺欺人,趕緊拿照妖鏡照一照,你們都是畫皮鬼,披着聖賢君子的皮,骨子裏跟蘭陵金氏沒兩樣,都是見風使舵的小人,前倨後恭的牆頭草!”

金光瑤罵到盡興處,疾步走到燈架邊,拿起了一盞長明燈,幽幽道:“諸位仙君既然如此清高,那想必喝露水也能活吧?”

族老們聞言,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金光瑤過去太周全,也太懂事,以至于他們忘了,現在金光瑤是個瘋子,瘋子的行為根本無法預測!

“阿瑤?你要作甚麽?”藍曦臣搶步過去,擡手勸阻,這時才露出惶恐:“把燈放下,不要傷了自己。”

金光瑤一望藍曦臣,眼神立即柔和起來,他淺笑,語帶懷念:“二哥,你還記得嗎?這寒室是你畫的樣式圖,我去尋的木材磚瓦,親自督促着建造的。”

“記得,我都記得。”藍曦臣死盯着金光瑤手裏的油燈,扯出微笑,“阿瑤,乖,把燈放下,我再也不讓他們進來欺負你了。”

“欺負我就欺負,我就是被欺負大的!但欺負你就不行!”金光瑤斂去柔順,隐藏已久的蠻霸兇狠峥嵘畢現,他沖逼宮者暴躁怒吼:“這兒是我的地方!如果我不能住在這兒,那麽,誰都別想住!”

手一揚,一道火星劃過眼前,如流星劃破蒼穹,長明燈撞上天青帷幕,火油四散,火星瞬間蔓延,整面帷幕燃起熊熊烈火。

藍曦臣顧不上火,迅速把金光瑤抱出內室,族老們也跟着出來,門生提水進來滅火。

好在火勢不兇,救火及時,火很快被撲滅了,只燒毀了一面帷幕,燒壞了一根紫檀木柱,和當年火燒藏書閣比,算不得什麽大陣仗。

但這場小火對藍氏族老心靈上的震懾,不亞于當年那場蔓延三日的大火。

待藍曦臣把金光瑤哄睡着了,才發覺除藍啓仁外,其餘一十四個藍氏族老已撤得一個不剩。

說他們迂腐,事到臨頭,變通得也挺快。

藍啓仁留下來,只為問藍曦臣:“你真的中了情比金堅咒嗎?”

藍曦臣答:“沒有,他胡謅的,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你為什麽如此肯定?”

藍曦臣望着金光瑤的睡顏,從容道:“他根本舍不得傷害我。正是因為被我看破了這一點,他才會輸。如果當初他沒有為了保護我,騙我上金麟臺,又留下我,把我挾持到觀音廟,反給我捉他的機會,此時可能已逃到東瀛另起爐竈了。”

藍啓仁沉吟片刻,忽然說:“你有沒有想過,放手也是一種成全?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留在你身邊,就要來自四面八方的非議與惡意,沒有人喜歡做無法選擇的籠中鳥。”

“不可能。”藍曦臣神色倏然陰鸷,眼眸因執念轉為夜似的濃黑,“我賜他名號,給他身份,教他一切,方才塑造出如今的他。只要他活着一日,就得待在我身邊,生是我的人,死也要做我的鬼。”

“你已入魔。”

丢下這句話,藍啓仁悵然離開寒室。

注:李娃

唐玄宗天寶年間,為了科舉考試,一位出身地方名門的年輕人只身來到了長安。在長安他迷戀上了平康坊的妓女李娃,遂如膠似漆往來于妓館。可是,金錢用完之際也就是情緣了斷之時,本來足夠兩年的盤纏很快被揮霍一空,這位年輕人被趕出了妓館,李娃也消失了蹤影。一文不名的年輕人病倒于街頭,幸而被喪鋪的夥計救活,後來便成為一名在喪事上唱挽歌的歌手,并且很快名揚京城。但就在他與人比賽唱挽歌的當天,被來到京城的父親發現,結果他被憤怒的父親暴打一頓昏死在路上。後來,好容易撿回來一條命的年輕人淪為乞丐,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他偶然走到了李娃的門口。

看到年輕人面目全非的悲慘狀态,李娃的心被深深地刺痛和打動了。于是她給義母繳納了自己的贖身費,搬出妓館另住,開始全心全意地照顧這位年輕人。先是用了一年時間調養好了年輕人的身體,接着又給他買齊了書籍,鼓勵年輕人為參加科舉考試做準備。經過數年的努力之後,年輕人終于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了科舉考試。加之世間對他的人品評價也很好,所以年輕人被任命為四川成都的名官員。年輕人準備前去赴任之際,李娃告訴年輕人說,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現在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年輕人苦苦懇求李娃留下,李娃遂答應送他入川到劍門,結果他們在劍門遇見了已經成為成都地方長官的父親。年輕人的父親原諒了改過自新的兒子,并且承認了兒子和李娃的婚事。自此以後,李娃相夫教子,孝順父母,帶來了全家的興旺昌盛。

——還是百度來的,懶得自己演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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