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翩如驚燕蹋飛龍

金光瑤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成了摩登伽女,在一個清澈的豔陽天遇到了英俊的阿難,阿難不嫌她身份低賤,接受她供奉的水,于是她沉淪,追着阿難不放,阿難始終一心向佛,不願施舍她一個眼神。

夢裏阿難的臉龐與藍曦臣的面容重合,這讓金光瑤與摩登伽女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恨完全融為一體。

摩登伽女用盡手段,都不能降服阿難,她倍感絕望,愛而不得的痛苦讓她心生邪念,她想給阿難下迷心咒,讓阿難眼中只有他,與他一同糾纏情海。

摩登伽女念誦咒文,面前香煙袅袅,忽然,一個瘦小的少年從虛空中躍出,對他說:“阿難一心向佛,畢生志願是得證阿羅漢果,你既愛他,又何苦壞他修行?如果以愛的名義行傷害之事,那愛即是孽。”

這少年穿着粗糙的葛衣,整個人都是黯淡無光的,一沒入茫茫人海中就尋不見的蒼白,一雙翦水秋瞳卻黑白分明,那是沒有閱歷的天真,多麽純淨,純淨到讓金光瑤嫉妒。

曾經,他也擁有這樣純淨的眼神,這是俘獲那落難公子心的殺手锏。

金光瑤再仔細一瞧,這不就是孟瑤嗎?

孟瑤不就是他嗎?

金光瑤惱恨孟瑤壞他好事,冷笑诘問:“全世界都不要的小孩子,你不想抱着月亮不撒手嗎?”

孟瑤一伸手,手中憑空出現一件白袍,上好的織錦質地,袍上卷雲浮動,卻裂開條細長的縫,又用泛黃的棉線縫合。

這是當年藍曦臣藏匿于他處時,不慎洗破的那件家袍,孟瑤那時見識短淺,不知藍曦臣這樣的人,從不穿破衣,夜裏挑燈将破衣補好。

金光瑤啧了一聲,他自诩見過大世面,遂譏笑孟瑤:“傻孩子,你留着這個做什麽?這衣衫藍公子不會再穿了,費恁心思縫補,不過白費功夫。”

“我知這衣已配不上藍公子,他叫我将衣燒了,我卻将這衣袍留下了。”孟瑤擁緊懷中衣衫,長長的睫毛垂下,面上卻呈現無限歡喜與滿足,“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的願望,僅僅是他往後餘生,若有餘暇,能偶爾想起,曾有個孟瑤出現在他生命中,為他洗過衣。”

金光瑤怔然,他這才想起,當時那衣的确是被他私留了,從雲萍輾轉到河間,他每夜都會偷偷爬起來,從包裹裏偷偷摸摸翻出來瞧瞧,瞧一陣,就幹勁十足,簡直比頭懸梁錐刺股還激勵他奮進。

但他從來沒有把藍曦臣的衣拿出來炫耀給別的修士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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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別人知道他與澤蕪君有交情,他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至少不用被理所當然地當成雜役使喚。

那時候的孟瑤,還有節操,他想堂堂正正地去見藍曦臣,不是作為一個寄人籬下的落魄白衣,那樣藍曦臣會憐愛他,但絕不會将他放進那雙無塵的目中。

時間過了太久了,久到他都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樣。

面前孟瑤抱着陳舊的袍,冷漠注視金光瑤:“我恨你。”

金光瑤虛笑:“為什麽?”

孟瑤道:“他是我供奉在心尖兒上的人,你卻把他的名譽毀得一塌糊塗,又連累他中毒,還妄想纏他到死,我不該恨你嗎?”

金光瑤慌張辯解:“我沒有……我不是存心害他的!”

“存不存心,你都已經害了。”孟瑤目含鄙夷,“金光瑤,你太貪得無厭。”

“不!我沒有!”

金光瑤驚叫着坐起來,渾身發冷,如從冰窟中出來。

一道高挑的人影籠上來,長臂舒展,慢慢地,帶着那麽點兒小心翼翼,圈上金光瑤的肩。

金光瑤起初一驚,吓得寒毛直豎,待嗅到那熟悉的男性氣息,即刻順了毛,順着那手臂的引帶,依偎進一個溫暖的胸膛。

兩個人默默無言良久。

月光穿過朱戶,灑在白玉質地水磨的地磚上,像一汪柔柔的水波,那水波上浮停着一個圓圓的蒲團,距離金光瑤七塊地磚的距離。

金光瑤睡着寒玉床,藍曦臣在地上打坐,一個摩登伽女,竟将一對有情人生生隔開一道天塹。

至少這天塹沒有超過一丈,金光瑤這般自我安慰。

一丈以外,還叫什麽丈夫?

幹脆倒回去哥倆兒好,感情好一口悶,你幹杯我随意,兩肋插刀爽歪歪。

金光瑤腦補一下那豪爽的畫面,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藍曦臣問:“為何發笑?”

金光瑤瘋勁兒過了,神志清明得很,他趁機提議:“咱倆退回去做好兄弟,你看成嗎?”

藍曦臣委婉拒絕:“潑出去的水,還能再收回嗎?”

金光瑤本也沒指望藍曦臣采納這個建議,說着玩玩兒罷了,豈知藍曦臣又幽幽道:“孽障,你沒有良心。”

“我怎沒有良心?”金光瑤一個激靈,心虛到極點。

“你要了我清白之軀,又翻臉不認賬。”藍曦臣捏住金光瑤下颌,迫他擡頭,與自己對視。

金光瑤被迫迎接藍仙女幽怨的眼神,還真生出幾分慚愧,他自省:“我怎麽與狗爹一樣?真不是個東西!”

遂絕了那荒唐念頭,推了推藍曦臣:“不要靠着我,你會中毒。”

藍曦臣執意不肯離開:“這毒碰一碰不會傳染。”

金光瑤只好由他抱着,須臾後,他鼓足勇氣,問:“我還有救嗎?請告訴我實話,我不想被蒙在鼓裏。”

他感到圈着自己的手臂力量收緊,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藍曦臣的聲音有點兒飄忽:“現在還沒有辦法, 但以後一定會有辦法的。”

都是老于世故的人,話不必挑明,只說三分,金光瑤心裏就亮堂了,他略過這令人傷感的話題,又問:“那些逼你的人呢?”

“他們被你罵走了。”

“他們被我扒了個底朝天兒,肯定恨死我了,不會善罷甘休的。”一遇到藍曦臣有關的事情,金光瑤的思路就格外清晰,“怕就怕,他們挑唆忘機來與你做對。”

藍曦臣雙眉凝起,眉間裂出一道閃電形狀的溝壑。

金光瑤立即打了一下自己嘴巴:“呸!烏鴉嘴!”

烏鴉嘴之所以為烏鴉嘴,正在于其靈驗。

小寒天後,藍忘機外出雲游歸來,茶還沒燒熱,靜室內即聚滿了從小看他長大的長輩,他們看着藍忘機的眼神,從未如此熱切過,熱切到魏無羨都替藍忘機覺得受寵若驚。

長輩們在靜室內待了很久,久到魏無羨把窗外的梅花數了三十三遍,紅日也墜到檐角,靜室才重歸安靜。

族老們前腳先走,藍忘機後腳就奔赴寒室,一待就待到後半夜,據目擊門生說,含光君離開寒室,步下臺階時,由于走得太快,腳下一滑,差點兒跌倒。

隔日一早,藍忘機就打點行裝,要離開雲深不知處,族老們奔出山門挽留,藍忘機冷冷留下一句:“我留他走,他留我走。”

不顧家中長輩苦苦挽留,當即帶着魏無羨,拂袖離去。

話說到這份兒上,衆人都明白,藍氏雙璧鬧翻了。

為了誰鬧翻?

還能有誰?

族老們無能為力,只好大罵那孽障——如今雲深不知處的樹枝被雷劈斷了,都是孽障招來的天譴。

難聽的罵聲自是傳不到金光瑤耳中的,藍忘機離開不到一個時辰,藍曦臣就攜着金光瑤,帶着一衆仆婢起居坐卧,浩浩湯湯往深山溫泉谷去養病了。

藍曦臣當起甩手掌櫃,藍忘機離家出走,藍家四分五裂,終于開始生出雜音,幾位德高望重族老開始向藍啓仁施壓,提議讓藍卓掌藍氏刑罰。

藍啓仁推诿說要等藍曦臣回來再決定,此事才姑且過去,但藍曦臣遲早遲晚要回來,那時一個失了威信,失了臂膀的宗主,要如何抵擋族老會的發難呢?

藍啓仁憂心忡忡,藍卓卻躊躇滿志,他已醞釀好新一輪的攻勢,只等藍曦臣回來,叫這晚輩知曉顏色,這次非把月亮上的蒼蠅拍死不可。

勝券在握,藍卓意氣風發,他越發看重名譽,時常帶領弟子出門夜獵,贏得姑蘇百姓一片稱頌愛戴,同時為自己積攢人望。

一個春寒料峭的二月天,藍卓夜獵回雲深,路過一片風景秀麗的湖泊,忽聽得一陣嬌柔的求救聲:“救命……救命……誰來救救我?”

他禦劍上天,循聲過去,只見湖心一艘畫舫在旋渦中旋轉不停,水晶簾簌簌晃動,隐約可見畫舫中兩道婀娜剪影。

是遇上水鬼了。

藍卓飛速禦劍,誅殺了那造亂的水鬼,畫舫也随之停下,随着柔波搖晃擺動,又聽見畫舫中又一個女聲喊:“小姐,小姐!你醒醒!誰來救救我家小姐?”

藍卓上船,顧不得男女大防,挑開水晶簾,只見一個小丫頭抱着一個白衣女子,無助哭泣着,白衣女子身段纖美,萬縷青絲束于白玉冠中,蟬翼薄紗遮罩玉面——這是個女冠,因陰氣入體,昏了過去。

藍卓救了女冠,然後把兩個女子送回了修道的道觀,短短的一段路程,藍卓就知道,這女子,叫碧城,因自小體弱多病,遂被送入道觀修道以彌補前生罪孽,直到二十歲才可還俗——碧城今年正好二十歲,再過三個月,就可以還俗。

碧城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總罩着霧氣,像三月江南的小雨,而且談吐優雅,飽讀詩書,通解音律,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

當路走完,藍卓的心也被碧城撩動了,碧城雖然小他二十多歲,但藍卓修仙,看上去不到三十歲,與碧城站在一起,十分般配。

然後,庸俗的故事開始了,藍卓時常與碧城魚雁傳書,越交往,藍卓越覺碧城是上天賜給他的紅顏知己。

他的原配妻子早逝,此後一直沒有再遇到合意的人,就沒有再娶。

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藍卓生出續弦的心思。

再碧城的再三催促下,藍卓在一個春風和暖的夜,來到碧城的香閨,面對碧城含情的盈盈眼波,藍卓無法控制,尚未成婚,就與碧城成就好事。

事後,藍卓将随身玉佩贈與碧城,并約定好上門提親的佳期。

日子很快就到了,藍卓來到碧城的家,一處隐匿于巷陌中的民居前,扣響門扉,為他開門的正是碧城。

但今日的碧城和往昔的形象截然不同,碧城畫着濃豔的妝,穿着火紅的石榴裙,眉梢眼角染透了風塵氣。

藍卓狐疑着進門,兩扇門立即關上。

他一驚,看向身邊的女子:“你真的是碧城嗎?”

“她當然不是。”回答他的是另一個熟悉的聲音。

金光瑤從後堂踱到前廳,身邊跟着一群修士,修士們胸前金星雪浪在日頭下明晃晃。

蘭陵金氏。

金光瑤來到碧城身邊,笑得惡毒又殘酷:“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飛燕姑娘,她是姑蘇燕子樓最紅的花魁。”

藍卓五雷轟頂。

飛燕低下頭,似是有些愧疚:“抱歉,為了離開青樓,我只好對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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