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門寥落意多違

藍卓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一念之差,竟墜入地獄。

眼前明眸善睐的佳人瞬間幻化為猙獰醜陋的美女蛇,仿佛在嘲笑他的沉淪。

“妖孽!你壞我清譽!”

被愚弄的憤怒讓仙劍出鞘,藍卓揮劍斬向飛燕天靈蓋。

飛燕輕呼一聲,驚慌轉身要逃,劍氣先發而至,劈散發髻,青絲鋪散,簪釵破碎,叮當落地。

兩道白光橫來,擋下仙劍,蘭陵修士橫于飛燕前面,護住這個弱女子。

藍卓怒不可遏:“蘭陵金氏潛入姑蘇,意欲何為?”

擋住他的金家修士痞痞一笑:“鏡明君,您可別亂扣帽子,咱們可不是潛入,是光明正大進的姑蘇城——這姑蘇聶家來得,金家就來不得?路過此地,見你欺侮一個弱女子,豈能坐視不理?有違俠義之道!”

金家人最擅長花言巧語,藍卓再修煉十輩子也比不上,氣得白臉泛青,幾要昏厥過去。

金光瑤将飛燕扯到身後,對藍卓言笑晏晏:“鏡明君,您這一提醒,我可想起來了,這兒是姑蘇啊!就在澤蕪君的眼皮子下面,沒準兒含光君也在附近溜達着呢,當心動靜太大,引來個把姓藍的,那時難看的,可不是我!”

金光瑤又狠又準地錘到藍卓最恐懼的地方,軟肋和欲求是一對雙生子,藍卓重視名譽,比起身敗名裂的金光瑤,顧慮多了百倍。

他像被狐精吸走精氣的壯丁,肉眼可見地委頓脫力,幾乎連仙劍也拿不穩了。

“金光瑤,這一切,都是你在背後搞鬼!”藍卓恨恨道,眼神灼灼,盯的卻是金光瑤身後的飛燕。

“搞鬼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金光瑤笑吟吟,目光銳利如冰錐,穿透藍卓清貴的皮囊,直刺他靈魂中最不堪的部分,“是我橫劍在你脖頸上,逼你與飛燕暗通款曲,魚雁傳書,無名而合的嗎?飛燕只是個平凡女子,她可沒有能耐對你下咒,你若不信,就與她到雲深不知處,在族老們面前對質,讓族老們評評理。”

“荒謬!”藍卓一聽要上雲深不知處,登時驚怒羞恥,渾身冷汗,“她一個風塵女子,怎堪進百年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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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是一個風塵女子。”金光瑤倏然不笑了,本來熱絡的語氣也轉為冰冷,甚至有咄咄逼人的意味:“那拜倒在風塵女子石榴裙下的你,又是個什麽?連個風塵女子的誘惑都抵抗不住,你修的又是什麽道?連個正直些的凡夫俗子尚且不如。”

他打了個響指,一個金家修士立即呈上一疊信件,金光瑤把這些信件捏在手裏,對虛空扇了扇,恍如扇藍卓的巴掌,雖然沒有碰到藍卓,卻讓藍卓臉上火辣辣的疼,恨不得當場用抹額自挂東南枝。

“鏡明君,這一沓子都是您寫給飛燕姑娘的信件,再加上你送給飛燕姑娘的玉佩,足可作為你品德敗壞的證據。”

時機已到,金光瑤有條不紊地收緊他布置數月的羅網。

在确鑿鐵證面前,藍卓垂下了高傲的頭顱,他丢下劍,問:“你費盡心機算計我,到底有何目的?”

“沒什麽目的,以牙還牙罷了,就許你嘯聚山林,不許我勤王保駕嗎?”金光瑤呵笑。

藍卓猛擡頭,神情有些不可置信:“是藍渙指使你這麽做的?”

“不是。”金光瑤斬釘截鐵答。

他惡趣味上來,将姑蘇藍氏族老義正辭嚴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鏡明君,你意圖拐帶燕子樓花魁飛燕私奔,燕子樓主人懾于你的身份不敢阻攔,無奈之下,只好求助蘭陵金氏,金宗主私下将此事告知藍宗主,藍宗主一向護短,只好将此事壓下,讓蘭陵金氏代為出面調停,可你畢竟是長輩,金宗主是你的孫子輩,怎好出來揭你的短?推來推去,只好讓我這個病秧子出來勸你。”

藍卓的臉色從青色轉為紫色,金光瑤破了功,促狹笑了,笑得花枝亂顫,肆無忌憚,笑罷了,又拿腔拿調起來:

“鏡明君,詩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飛燕姑娘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又能歌善舞,多少五陵少年為她一擲千金,你本非方外之人,傾心于她,情有可原。但君子愛美,取之有道,你何必狐假虎威,拿姑蘇藍氏的牌匾壓人?姑蘇藍氏雖然比不上蘭陵金氏豪富,但你若提出要求,為飛燕姑娘的贖身的錢,我家曦臣還是能拿出來的。 ”

金光瑤信口雌黃,藍卓百口莫辯,張開嘴,實不知該說什麽。

紅塵市井,煙花巷陌摸爬滾打出來的妖孽,于他而言,既陌生又可怖。

藍卓像大多數藍家人一樣,對金光瑤的印象停留在小心賠笑,八面玲珑,巧言令色,但都壓不過“娼妓之子”,這四個字,仿佛刻在金光瑤的腦門上,也刻在他們的腦子裏,比射日頭功深刻一百倍。

于他們而言,金光瑤因依附于藍曦臣,才有了姓名,不必特意關注,更無須深刻了解。

當脫離藍曦臣這個底色,單獨面對金光瑤時,藍卓竟感到陌生慌亂,無所适從,幼稚如剛開蒙的稚童。

面前的金光瑤從一個灰蒙蒙的影子,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龐大怪物,壓得他喘不過氣。

好半晌後,他才喘喘地出聲:“我斷然沒想到,他竟如此卑鄙無恥!果然物以類聚,人與群分。”

挑來挑去,挑了個不在的撒氣,又不敢指名道姓,把來幫忙捉奸的金家修士都聽笑了。

金光瑤唇角一顫,三兩步上去,甩手就給藍卓一大耳刮子,打得藍卓頭昏昏,眼花花。

活了這許多年,平生頭一回給人打了臉,藍卓不可置信,怒視金光瑤:“你竟敢羞辱我!我要——”

要如何?他已成了甕中鼈,籠中鳥,嗷嗷待宰的羔羊,金光瑤只要手一揮,迎接他的就是身敗名裂。

藍卓一敗塗地。

賞過一巴掌,金光瑤就撤回來,笑道:“鏡明君,您該慶幸自己姓藍,若你姓金,敢對我行逼宮之事,伺候你的就不是雙十年華的飛燕了——當年我那父親企圖架空我,我找了十幾個女人伺候他呢!那些女人也都是花魁呢,與我父親年紀相仿的花魁。”

藍卓腹內湧起一陣惡心,他雙肩顫抖,咬牙切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你想用此事逼我牽連別人,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不要……”一直沉默的飛燕細弱輕呼,她驚惶道:“金公子,你說過的,不會害他性命,我實不想背上一條人命。”

“飛燕姑娘,你放心,我絕沒害他命的心思。”金光瑤對飛燕竟然很尊重,以青眼對她:“我只是讓他吃個教訓罷了,讓他體味到人心險惡,以免日後鑄成更大的錯。”

飛燕放下心,又退到一邊兒去了。

金光瑤又問藍卓:“您聽過華亭鶴唳(見注)的典故嗎?後人都感嘆陸機的遭遇,我卻覺得他實在活該,一個舞文弄墨的才子,寫寫詩文不好嗎?偏生要卷進權力的泥潭中,最後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怨不得旁人,怪只怪他自己,沒有自知之明。”

藍卓閉上眼,作視死如歸之狀:“你要殺就殺,何必廢話?”

金光瑤嗤笑,再次戳破他:“別裝,你根本不想死,劍就在你手上,若你想死,早已抹脖子自殺了,這般拿喬,不過吃定了他不會要你的命。”

藍卓又被金光瑤一激,簡直要瘋,他驚恐交加,又不肯服軟,只好硬撐:“我沒有逼宮宗主,不管你怎麽污蔑,沒有就是沒有。”

“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金光瑤負手,仰望天空浮動的白雲,“你敢說,你那日死谏,沒有一點兒博取忠名,收買人心的意圖嗎?你敢說,你從來沒有想到,他不配做宗主,你才配?你敢說,你從來沒有遺憾過,自己沒有生在嫡宗嗎?”

金光瑤連番诘問,藍卓啞口無言,耳根子可見的紅了。

“其實這也沒什麽好羞恥的,如果六根清淨,無欲無求,那還誇耀什麽百年世家?都去寒山寺出家修行,一了百了。藍家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這種心思,他一直心知肚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糊塗過去了。”

金光瑤呵呵一笑,雙手一攤,跟着語氣驟然嚴厲:

“但是,既選擇走上争奪權力的路,這樣的後果,也是你自己選的,難道你以為,在權力面前,還能繼續兄友弟恭,孝悌倫常嗎?鏡明君,你天真也要有個限度,不管在哪座仙府,成王敗寇,都是颠撲不滅的真理。”

金光瑤揚了揚手裏的信件:“這些信,除了你以外,只有飛燕姑娘看過,我沒有拆看,他節操比我高多了,想必也是不會看的。但如果你還是執意要與我們過不去,那我可不敢保證控制住自己的手和眼。你也知道的,我是個瘋子,瘋子是無法自控的,所以,不要再刺激我脆弱的心靈,玻璃心碎裂的後果你無法承受。”

然後,金家修士彬彬有禮地送走了藍卓,藍卓離開前,回眸看了飛燕一眼,眼神怨毒入骨。

兩扇朱漆門關上,金光瑤沒有忽略飛燕的恐懼不安,他取出飛燕的賣身契,遞給飛燕:“這事你辦得極好,放心,我會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改名換姓,從今以後,你可以重新做人。”

飛燕接過賣身契,夢寐以求的東西終于到了手中,她竟無半點喜色,反而悵然若失,默立良久後,飛燕将賣身契撕成碎片,丢于風中,說:“金公子,你不必費心,我仍回燕子樓。”

金光瑤訝然,問:“為何?你不是一直想脫離娼籍嗎?”

飛燕遠山眉平,抹去口上胭脂,斂了風塵氣,徐徐說:“我六歲就被賣到燕子樓,十四年來日夜都想離開,現在終于可以離開,卻深感惶恐。就算改名換姓了又如何?清白之軀是換不回來的,有哪個好男人敢娶我?就算瞞得了一時,瞞得了一世嗎?況且,除了以歌舞謀生,女紅廚藝,賢良淑德,相夫教子我一概不懂,離了歌舞場,我根本不知如何生活。這些年,有不少姐妹從良,但她們的生活都很不如意,在夫家受盡白眼,連他們生的孩子也看不起她們,只肯認正妻為母。”

金光瑤默默聽着一個煙花女子自述生平,不覺聯想到孟詩。

孟詩當初就算進了金家又如何?不會比在青樓好過多少。

母憑子貴這條路看上去很值得一走,但孟詩忽略了根本,青樓女子沒有這條路的通行玉令。

至于金光瑤,他有通行玉令,但他不是女人,不是女人就無法生育,藍曦臣也會因此被指指點點。

這可真令人尴尬。

圓滿的人生都很相似,但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人生實在很脆弱,就像那骨牌搭就的摩天高樓,随意抽走其中一塊骨牌,整座樓就轟然倒塌。

像藍曦臣這種樣樣都有的人可真讓人嫉妒——哦,藍曦臣有個甩手掌櫃一樣的爹,還疑似被下降頭,愛上一個人渣。

那藍月亮樓也塌得厲害,迄今已有一百多個女修因為塌樓鬧自殺了。

金光瑤吐了吐舌頭,連道罪過罪過,又刻薄地想:“就算不是我,也輪不着你們呀!哼!神經病!鬧上天也不過感動了自己。”

把姐妹們的悲慘遭遇都說了一遍後,飛燕在金光瑤面前挺起胸脯,總結陳詞:“方才,我忽然想明白了,與其為了個虛無缥缈的良家身份委屈自己,我寧願留在燕子樓,至少那是我的地盤,我比誰都懂那裏的規則。如今我是自由身,可以不必再接客,做歌舞教習,教教姐妹們才藝也挺好。”

金光瑤對飛燕決定感到擔憂:“那地方始終魚龍混雜,你留在那裏,恐怕還是要受欺侮,還有,鏡明君對你已懷恨在心。”

飛燕笑道:“公子放心,接客本就是我的謀生技能,我從來游刃有餘,至于他,他可不敢再來找我,我若死了,你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

飛燕做此選擇,金光瑤也不勉強,讓金氏門生送飛燕回燕子樓去了。

他心中悶窒極了,恨自己太聰明,聰明到窺破了飛燕灑脫下隐藏的無奈。

這個女子,已經失去了重新開始的勇氣。

金家修士無聲無息離開,俊秀無雙的公子從後堂信步走出。

金光瑤聽到腳步聲,一個轉身,已然換上甜笑:“我這陷害忠良的妖妃做得可合格?”

裂冰探出雪袖,挑起金光瑤下颌:“還差一點兒。”

金光瑤仰起臉,喉結滾動一個來回,問:“哪一點兒?”

藍曦臣湊近他,半誘哄半脅迫:“告訴我,我是你的誰?”

金光瑤明眸偏轉,不敢與藍渙視線相交,聲音因羞澀而低微:

“你是我的王。”

地上,兩道影子交錯,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注:

西晉時,陸機文采出衆,為一代名士。成都王司馬穎愛才,重用陸機。讨伐長沙王司馬乂時,用陸機為主帥,統領兵士二十餘萬。陸機請辭,成都王不允。部将見這個南方主帥書生氣十足,都不服調配,加上陸機缺乏作戰經驗,結果損兵折将,大敗而歸。有人誣陷陸機與長沙王有私,成都王遂派人抓捕陸機。陸機聞訊,苦笑脫去戰袍,嘆道:“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于是平靜地接受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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