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彙成一條筆直的天梯,直入渺茫雲霧。

山下的百姓都傳說,天梯上連着一座神仙洞府,洞府中藏着靈藥,吞之可以飛升成仙,獲得永恒的生命。

“飛升了又如何?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晴天夜夜心,還不如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修仙者其實與販夫走卒也無甚區別,都貪,人家貪財,他們貪名,再用貪來的名搏權。”

“小人依附于君子,仍是小人,但君子如果與小人鬥,就一定也會成為小人,因為他不用小人的手段,必然鬥不過小人。”

白衣公子于天梯上跋涉,背上馱負一只孽障,孽障兩條腿晃晃悠悠,喋喋不休,滿嘴歪理邪說。

藍曦臣含笑聽着,頻頻點頭:“對,你說的都對。”

慣着一個人,比和兩個人的稀泥容易得多。

這段日子,像和時間賽跑一樣,金光瑤不再求奇珍異寶,他要帶藍曦臣游遍名山大川,把過去不曾去過地方都走一遍,把過去不曾看過的風景都看一遍。

他們剛從東海之濱游玩回來,兩人發間還殘存海風的味道,欠缺雅正,卻很惬意。

金光瑤脖子上挂着一串七彩水晶貝,手裏持一串冰糖葫蘆,紅彤彤的顏色,覆着水光光的蜜糖,童稚的食物,爛漫的樣子,酸甜的味道,他吃一顆,再喂藍曦臣吃一顆,甜甜蜜蜜,既相愛又相親。

今日天氣清美,日光燦燦,山風濕潤,這早春暖意終于蒸幹了金光瑤經年沉積的戾氣,他終可全身心投入一段愛情。

吃了幾顆冰糖葫蘆,金光瑤喉頭發膩,忍不住咳嗽一聲,湧上一股腥甜,忙抽出帕子覆住口,待咳完,雪帕上赫然紅梅點點。

“你又咳血了?”藍曦臣微側首,關切詢問。

“已經慣了。”金光瑤知瞞不住,也沒多掩飾。

他故作雲淡風輕,把最後一顆糖葫蘆湊到藍曦臣口邊:“替我吃了它,不要浪費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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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吃了糖葫蘆,那薄脆的蜜糖在口中化開,濃厚的甜蜜堆積,竟轉為苦澀的味道。

他比父親走得遠,做得絕,為何還是這般結局呢?

金光瑤似乎沒察覺到藍曦臣的傷感,興致勃勃地提議:“這個夏季,咱們去昆侖山看雪,好嗎?聽說昆侖有許多靈獸,我最喜歡看靈獸了!”

他雀躍着說喜歡,像頑童。

“好,你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藍曦臣對金光瑤千依百順,“但莫急,先休養一段時日,把身子養好了,再動身。”

“我怕來不及。”金光瑤耷拉下腦袋,整張臉埋進藍曦臣沾着晨露的烏發中。

藍曦臣有條不紊的腳步驀地趑趄起來,走了幾步,他就停住,默立半晌後,才接話:“我想去找懷桑。”

金光瑤身上的摩登伽女毒究竟是何人所下,根本不難猜想。

白大夫已埋首醫書小半年,仍舊沒有找出解毒之法,金光瑤體香馥郁,容顏一日賽過一日的姣好,這豔光灼燒藍曦臣的眼,也灼燒着藍曦臣的心。

越美麗,離衰敗之期就越近。

這般下去,唯有尋找始作俑者一條路。

“不行!”金光瑤渾身尖刺根根豎起,“我不許你去!”

不待藍曦臣接言,他又急不可待道:“聶懷桑不僅恨我入骨,也恨你入骨!他處心積慮設此殺局,就是要我倆互相絞殺,可見他心中對你已無半點兒手足之情,你去找他,不過自投羅網。”

他早該想到的。

殺兄之仇橫亘在前,聶懷桑竟如此輕易放過他,原來是故意利用他去害藍曦臣。

因為藍曦臣行為上幾乎完美無缺,哪怕搜遍寒室,也搜不出一件有傷風化之物。

這樣無懈可擊的道德模範,聶懷桑根本無從下口,于是用了一招移禍江東,把他這禍胎送給藍曦臣,既要毀滅藍曦臣的名譽,還要藍曦臣的命。

當體會到聶懷桑的這份兒險惡用心,連金光瑤這樣機關算盡的陰謀家,也覺嘆為觀止。

聶明玦粗豪耿直,竟有這樣一個智謀絕頂的弟弟。

藍曦臣斟酌一番,又繼續攀登臺階:“我當然不能自投羅網,自投羅網的應該是他。”

一月後,聶懷桑坐于雅室,悠然端起茶盞,呷了口茶,贊道:“還是姑蘇的茶好,清河永遠種不出這麽好的茶。”

藍曦臣坐在上首,瞧聶懷桑的目光,還像少年時那樣包容,他對聶懷桑煦煦一笑:“既喜歡姑蘇風物,不妨多留幾日,縱像少年時那樣,長留三年,也無不可。”

“那可不成。”聶懷桑擱下茶盞,略嘆口氣,“如今不比從前,宗務纏身,光這一個來回,不淨世就不知要積壓多少案牍了。”

“聶宗主近來似乎很累,瞧你眼下都發青了。”藍曦臣随手撥弄窗外探進來的一枝海棠,神态閑适,怡然自得。

“是呀……”聶懷桑打了個哈切,精神委頓,“含光君窮追不舍,我哪兒應付得過來?”

一月前,藍忘機忽然出現在清河,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劫下一路商隊,商隊車輛上載滿了屍體,這些屍體怨氣深重,生前全都遭遇過慘無人道的虐待,

在藍忘機的砍手威脅下,商隊首領很快供認,這些即将屍變的屍首,都是要送到不淨世去的。

至于送到不淨世去做什麽,兩年前在吃人堡,真相就已被聶懷桑親口揭露。

其實這跟金光瑤那些事兒比實在算不得什麽大秘密,對藍曦臣而言,算是可知可不知的秘密。

何謂可知可不知?

藍曦臣不想知道,這就是個秘密,藍曦臣想知道,這就能成個罪案。

清河運屍案轟動修仙界,一時衆說紛纭,莫衷一是,關于清河聶氏的種種揣測甚嚣塵上。

清河聶氏的修煉方式,以往總被有意無意地忽略,經此一案,首次被推到風口浪尖,在修仙界引發軒然大波,關于是否廢聶家吃人堡的讨論不絕于耳,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短短一月,已開過幾次清談會,因藍曦臣缺席,硬是沒讨論出結果來。

這事兒無法冷卻下去,根源在藍忘機不肯給面子,執意要一查到底。

金淩鼎力支持,搖旗吶喊,江澄冷眼旁觀,聶懷桑三推四擋,左支右绌,應付得極為艱難。

吃人堡存在了上百年,從沒有人懷疑過它的存在合理性,說到底個人自掃門前雪,何必多管別人家的閑事。

反對聲浪忽然如此之強,竟成圍剿之勢,少不得一雙翻雲覆雨的手推波助瀾。

仙門中有這本事的尊神,掰着指頭就能數過來。

聶懷桑也不是要面子的人,心裏知道誰想讓他難受,直奔着自投羅網來了。

“是嗎?”面對聶懷桑的示弱,藍曦臣只莞爾一笑:“可這與我何幹?忘機已經與我決裂許久,可不會聽我的勸。”

“二哥禦駕親征,小弟實難招架。”聶懷桑能屈能伸不下于金光瑤,該服軟絕不含糊,“此番上門,是特意向二哥您解釋,聶家祭刀堂中的屍體,皆是通過正規途徑購買,清河聶氏絕沒有虐殺活人的行為。”

“何必自己動手?只要利益足夠大,自然會有人代勞。”藍曦臣以手支頤,态度頗涼薄,勸道:“懷桑,刀靈之法固然威力巨大,反噬力也同樣巨大,一代更比一代難以控制,長此以往下去,積重難返,清河聶氏的路會越來越難走,不如趁此契機,壯士斷腕,也算你的一樁功績。”

語氣不鹹不淡,只聽出客套,全無關懷之意。

幾十年的情分,就這樣煙消雲散,不得不令人感嘆世事無常,人心難測。

聶懷桑當然不會天真到覺得示弱就能讓藍曦臣放過一馬,他又不是金光瑤。

“曦臣哥,真懷念當初呀。”聶懷桑貌似感慨地喟嘆,“那時候三哥還沒有出現,你的心還沒有偏,大哥和你關系還很好,直到死,他都把你看做親兄弟。當初是因為你的面子,他才和三哥的結拜的,若不結拜,三哥哪兒有機會對他下手?”

藍曦臣冰冷的心生出一絲愧疚,這次他終于不再逃避:“大哥的死,我要負責,你最該恨的,不是阿瑤,應該是我。”

“你很有自知之明。”聶懷桑倏然笑了,“我的确最恨你,可偏偏拿你沒辦法,誰讓你那麽會做人呢?仙門中最八面玲珑的不是三哥,而是你呀。如果大哥沒有被害,我至今還會把你當成神一樣崇拜。”

藍曦臣也跟着笑了笑:“你拿我沒辦法,所以用他來對付我?”

“你不喜歡嗎?”聶懷桑促狹一笑,“為了助你得償所願,聶家十八個修士丢了右手呢!二哥,你不該對聶正那樣狠的,如果沒有他,你怎能知曉三哥對你的真心?恐怕到現在,還過着獨守寒室的日子呢。”

藍曦臣問:“你很想我們在一起?”

“當然。”聶懷桑道,“天下沒有人比我更真心實意地希望你們雙宿雙栖,正好應了結拜時的誓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懷桑,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藍曦臣貌似淳淳,多麽溫和,多麽無害。

聶懷桑捏緊扇柄,笑問:“二哥打算拿什麽謝我?”

藍曦臣道:“大哥不在了,二哥幫你帶聶家走正路,算不算感謝?”

聶懷桑盯了藍曦臣片刻,嗤笑搖頭:“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麽虛僞造作的人?金光瑤罵得半點兒沒錯,你就是個假正經。”

“假正經也好,真正經也罷。”藍曦臣半點兒沒被激怒,端起茶杯,一舉一動都極優雅,喝了口茶,才把話接下:“你拿我無法,就是無法呀。”

“是呀……沒有辦法呢。”聶懷桑指節泛青,“三哥有辦法就成。”

“他可不舍得為難我。”提到金光瑤,藍曦臣的神色變得暧昧起來,然後瞬間森嚴陰冷,他觑着聶懷桑,一字一句道:“他若不在了,我也就沒了牽絆,正可一心一意教導你。”

聶懷桑抖開折扇,終于圖窮匕見:“二哥,摩登伽女無藥可解。那個老大夫也許沒有忍心告訴你,催動摩登伽女的引子,就是你自己。如果你不碰他,他至多就是瘋瘋癫癫到死罷了,你也能高坐雲端,繼續受萬人膜拜。可誰叫你非要監守自盜呢?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藍曦臣捏住椅背,手背青龍浮凸,猙獰可怖:“你不管聶家了嗎?”

聶懷桑漠然道:“聶家這百年積攢的爛攤子,是我想管就能管的嗎?連我大哥都沒轍,我只能管我自己。他既還活着,遲早有一日會來讨我的命,我只好先下手為強。”

藍曦臣問:“他已經成了那樣,怎麽來讨你的命?”

聶懷桑冷笑:“不是還有你嗎?二哥,你在我這裏已經沒有信譽可言了。”

藍曦臣自嘲一笑:“在你眼裏我是這樣的人嗎?看來我還不夠會做人。”

聶懷桑漫視上方書寫着“雅正”二字的牌匾,陳述往事:“當年我懷疑大哥死亡的真相,曾寫匿名信給你,盼你主持公道。可你呢?你将信燒了,連查都不肯查,打那時候起,我就知你秉性——我大哥的性命竟比不上你的歲月靜好。”

藍曦臣反問:“莫家莊的人命,還有那些小輩的命,比不上你的複仇計劃嗎?”

“比不上。”聶懷桑回答得很坦蕩,“我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只能管自己的愛恨,至于別人,那可不在我考慮範圍內。”

“正好,我與你一樣。”藍曦臣同樣坦蕩。

這時,從後堂中傳來金光瑤的聲音,微伴咳嗽:“二哥,即便提前知曉身中摩登伽女之毒,我依然願用餘生,換與你相伴一個春秋。”

聶懷桑霍然站起,朗笑問:“三哥,你不想要令堂的骨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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