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含情凝睇謝君王

“懷桑!”藍曦臣也跟着站起,聲線高揚,下巴也擡起來,明眸裏幾要噴出三昧真火。

笑容從冰雕般的臉上斂去,露在外面的優美曲項上青青經絡凸起,遒結,戟張。

假寐多年的青龍蘇醒,擡起頭,引吭嘶鳴,仿佛聶懷桑再多說一句,他就要口吐雷電,将聶懷桑轟為齑粉。

氣氛劍拔弩張。

金光瑤藏身碧紗櫥後,借一枚小小的圓孔,将雅室內的景象盡收眼底。

藍曦臣的神态可真吓人,如果他有逆鱗,此時一定是直直豎起的。

許多年前,金光瑤年輕不懂事,曾無比期待藍曦臣為他動怒,與聶明玦幹一仗,就算幹不過,至少也能一吐憋屈之氣。

聶明玦吼他,他只當放屁,哎呀呀叫着,往藍曦臣咯吱窩下面兒鑽,靈巧地鑽過那寬闊柔軟的袖子,熟門熟路往仙門第一公子的影子裏一躲。

聶明玦連聲叫罵,金光瑤都無動于衷,聶明玦只能氣得回去練刀,把石頭當成金光瑤,剁個稀巴爛。

可聶明玦吼藍曦臣,金光瑤就怄氣,委屈,鑽牛角尖兒,背地裏狂紮聶明玦的小人兒,詛咒他早日刀靈發作。

這心态可真詭異。

大約那時他已把藍曦臣當做他的男人——

男人,那莽漢欺負我就罷了,怎麽連你也要受那窩囊氣呢?

假正經,忍天忍地忍大哥,早晚憋死你自己。

那會兒,金光瑤才不會承認他心疼假正經呢。

這會兒,金光瑤自然要心疼他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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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正經終于為他怒了,但金小人已經學會賢良淑德,不願做那禍國殃民的趙飛燕,于是他親自上陣,隔着碧紗櫥癫狂大笑:

“聶懷桑,你竟低劣到只剩這點兒手段了嗎?苦心孤詣十餘年,為大哥複仇,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大哥最深惡痛絕的人,屠了魔後,又成為新的惡魔,未免太可笑了。”

金光瑤凄厲的笑聲萦繞于雅室,外面的門生聽得頭頂發麻,都感到金光瑤又瘋了幾分。

折扇遮住聶懷桑半邊臉,僅剩一雙精乖眸子露在外面,咕嚕嚕地轉着,像墳茔間的兩點鬼火:“手段根本無所謂高低,成者王侯敗者寇,古來如此。大哥就是堪不破這一點,才會輸在你手上。要和你這樣卑劣陰險的人鬥,只有變得比你更加卑劣陰險。三哥,嘲笑并不能掩飾你失敗的現實。”

他又望向藍曦臣,用睥睨的姿态,傲然道:“二哥,你也失敗了,你沒有斬卻三屍,注定無法修成正果。”

“是,我失敗了,你成功了。”

藍曦臣說着肯定的話,卻微微搖頭。

“可你得到了什麽?從你的眼睛裏,我看不到半點兒勝利的喜悅。阿瑤縱然有錯,可你忘了嗎?當年在炎陽殿,若沒有他冒險刺殺溫若寒,你會更早失去大哥。人間萬事,豈是’是非對錯’四字能簡單定論的?”

聶懷桑緩緩轉身,凝視玉爐中袅袅青煙:“我的确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痛快,我也曾仰望你,真心将你和他當成兄長,即使在大哥口中,他是一個奸詐狡猾的小人,即使你的心顯然泰半放在他身上,我依然願意相信你有能力維持平衡,可惜,你讓我失望了,你對他的偏愛,成為了大哥的催命符。”

聶懷桑長抒口氣,眉宇間終于露出精疲力竭的神色:“那些年你們對我很好,但要我眼睜睜地看着你們琴瑟靜好,實在無法做到。”

“懷桑,我沒有斬卻三屍,你又何嘗掙脫三毒?”藍曦臣怒意消散,反而對聶懷桑生出些許憐憫之情,“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設計扳倒他,我無話可說,可他母親何辜?”

“二哥,你在向我說教嗎?”聶懷桑嗤笑,“你連自己養出來的寵物都教不好呢!”

“懷桑,你以為我真無法治你嗎?義城和莫家莊的事,還有祭刀堂的事,經得起深查嗎?不是你給他下摩登伽女毒,他怎會神志錯亂,策劃亂葬崗圍剿?你明知他的計劃,卻沒有提前告知,如果魏嬰和忘機沒有上亂葬崗,仙門将損失慘重,蘭陵金氏會成為衆矢之的,清河聶氏将獨得漁翁之利。各大世家知道你複仇的目的之外,還藏着這等狼子野心,還會對祭刀堂僅限于口誅筆伐嗎?”

随着聶懷桑的挑釁,藍曦臣的态度也變得尖銳,對金光瑤以外的人,他的說教耐心十分有限。

既然已經攤牌,公理且先放在一邊,立場明晃晃擺到首位。

隐伏已久的真相被揭露,聶懷桑起先是一怔,随即莞爾一笑:“皎皎君子,澤世明珠的澤蕪君,怎麽也像那些鸱鸺之輩,玩兒起這套陰謀論?如果含光君真的能查出确鑿證據,二哥您哪裏肯勻出寶貴的時間見我?”

“二哥!不必再與他講理,這世上從沒有道理,只有立場。”金光瑤緊扣窗棂,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你要他不再恨咱們,除非親手斬了我這孽障,拿我的首級祭奠聶明玦,如果你能狠下心,我金光瑤心甘情願把脖子伸到你劍下,用我肮髒的血蕩滌你的清名,但在我死後,請你送聶懷桑為我陪葬。”

聶懷桑呵笑:“三哥,你好好養病,不要動氣,你動氣,二哥也會心疼的,伯母的骨灰,我會善加照料。”

藍曦臣目光中浮現淡淡的嘲諷:“你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嗎?從前,我不是不知道他做過什麽,同樣,也不是不知道你做了什麽。”

“是嗎?”聶懷桑抖開折扇,不動聲色地觀察藍曦臣神色變化。

他對自己的布局能力非常自信,笑道:“二哥既什麽都知道,為何不阻止?祭刀堂的事,就算含光君一路查下去,也與清河聶氏無關,各大世家至多言語上奚落我家罷了,還真能圍剿清河聶氏不成?”

砰!

碧紗櫥被一腳踢開,金光瑤沖出來,像野獸沖出牢籠,兩眼放出兇光,分明是犯病了。

他飄到藍曦臣面前,閃電般抽出朔月,塞進藍曦臣手中,又扯開自己衣襟,露出脆弱的胸膛,啞聲道:

“只要下去手斬這一劍,從此以後,上天入地,再無宵小能阻攔你,你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藍曦臣持着劍,木然僵立。

金光瑤往前挪了一步。

藍曦臣往後退了一步,卻沒有丢劍,也沒有喝止金光瑤。

好像當真在躊躇着。

金光瑤昂首挺胸,胸膛上下翕張,身軀後仰,兩排肋骨輪廓清晰可見,一雙大眼睛空洞洞的,多像祭臺上獻祭的羔羊。

聶懷桑烏溜溜的眼珠在藍曦臣和金光瑤之間來回轉動,本來從容平靜的眼波泛起一絲縠紋。

“哪一次權力更疊,後繼者不是踩着前任的屍骨上去的?你既能利用我殺聶明玦,又利用聶懷桑扳倒我,怎麽停在這最後一步?”金光瑤冷笑着,步步緊逼。

語氣蠻霸霸的,不像雍容典雅的白牡丹,像野地裏亂生的血玫瑰,生機勃勃,但乖張桀骜。

金光瑤每吐一字,聶懷桑雙肩就顫一下。

藍曦臣連連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後背重重撞上山柱,撞得屋梁顫了顫,檐下築巢的飛燕受了驚,叽喳着飛過窗外。

金光瑤癫狂大笑,奈何此時的身軀連讓他恣肆而笑都無法支撐,他很快一口氣上不來,佝偻下腰,咳嗽不停。

幾點猩紅的血花在白玉磚上綻開,藍曦臣瞥見那刺目的血花,微擡左手,似乎想上前去觸碰他,但沒有付諸實際行動。

還是聶懷桑掏出帕子,遞到金光瑤面前:“三哥,多保重身體,常言道人走茶涼,你若下了九泉,二哥這健忘的性子,能記得你幾年呢?”

金光瑤接過帕子,拭去唇角鮮血,又轉向藍曦臣,向陽花似的。

他咯咯直笑,纏上藍曦臣,仰視着他,語帶不懷好意的蠱惑:“二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反正我是要死的人,倒不如用這條爛命成就你,我願意舍卻一身血肉,滋養你的光華。”

藍曦臣閉上眼,蹙眉低首,神态極為痛苦,須臾後才沉聲道:“最初,我的确想利用你成就野心……藍家自我祖父那一輩起,就日漸式微,僅剩一個百年世家的虛名支撐門面。當年藏書閣被燒,我狼狽逃走,只能屈身于酒樓後廚,與你擠在一張門板上睡覺,面對着的,是滿地老鼠,翻飛的蝙蝠,破爛的窗,發黴的牆壁……”

說到這裏,他睜開眼,臉上浮現不可一世的矜傲,一字一句說:“那不是我,藍渙應該待的地方。”

“那的确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金光瑤癡癡附和,“你應該像嫦娥那樣,住在沒有塵埃的廣寒宮,世人只配仰望你,卻永遠無法觸碰你。”

“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得到金光瑤的理解,藍曦臣終于低下頭,垂顧他,輕輕在金光瑤額頭上印下一吻。

仿佛被金光瑤的瘋癫感染,藍曦臣也變得魔怔,他忽略了聶懷桑的存在,對金光瑤傾訴:“第一公子,澤世明珠又有何用?那溫旭處處不如我,卻對我趾高氣揚,不過因為岐山溫氏大權在握。所以我也要争——為此,我不惜對蘭陵金氏虛以委蛇,隐忍蟄伏了二十年,才換來今日的局面。”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飄忽不定:“你的每一步,懷桑的每一步,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唯一的以外,就是,我竟然真的愛上了你。”

啪嗒。

聶懷桑手中折扇掉地,周圍雅致的陳設扭曲,恍然成為一座巨大的羅網,将他網在其中。

對于一個事事精确計算的陰謀者來說,意料之外的變數,足以摧毀鎮定。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道藍曦臣才是那只黃雀?

聶懷桑猶疑搖擺,缜密的心思攪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如果真如藍曦臣所言,這些年他的一舉一動藍曦臣都知道,他也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位置瞬間就低了一百倍。

金光瑤又哭又笑一會兒,怔怔凝視藍曦臣:“我心甘情願,你還猶豫什麽?”

藍曦臣搖頭,輕撫金光瑤臉頰:“我已入戲太深,難以抽身,如殺了你,自己也要去半條命。”

金光瑤掰過藍曦臣雙肩:“聶懷桑說得對,唯有斬卻三屍,方能成就大道——我就是那三屍,你斬了我,才能更上一層樓。”

藍曦臣凝視金光瑤良久,像要将他徹底看個夠,金光瑤閉上眼,眼角落下清淚。

野心讓男人舉起劍,聶懷桑眼一花,銀光霍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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