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辭冰雪為卿熱

劍鋒落于金光瑤天靈蓋上,還未觸及金光瑤軀體,劍氣就先發而至。

凄厲的裂帛聲起,束發的玉色絲縧斷裂,那萬縷青絲垂下,像沒了依托的絲蘿,飄飄蕩蕩,随風搖擺。

摩登伽女的幽豔異香層層疊蕩,霎時香滿雅室,熏風流連,連門外侍立的門生都熏熏欲醉,清修的道心動了土,耳根子發紅。

他們不由暗自感嘆,那是怎樣一個妖孽呀!

那妖孽寄生在藍曦臣身軀上,啖着他血肉,吸着他的精氣,把那尊神拉進萬丈紅塵裏,甘心陪着他做凡夫俗子。

烏泱泱的發遮下兩頰,如兩道簾幕,金光瑤妖嬈的容貌就夾在中間,大眼睛直勾勾凝睇着藍曦臣,無怨無悔的樣子。

劍鋒懸在孽障頭頂上三寸處,凝住了。

一把折扇橫在藍曦臣玉腕下,聶懷桑蒼白的臉突兀地插進一對糾纏不清的怨偶中間。

面前劍身上亮藍靈氣流轉,像潋滟的水波,和粗犷如屠刀的霸下比,朔月簡直像一個名門閨秀,連刺進敵人心髒的姿态都優雅得如款款赴一場血腥盛宴。

聶懷桑這才恍然想起,在射日戰場上,朔月下的亡魂并不比霸下少。

四處援救和沖鋒陷陣,兩個詞色彩截然不同,本色都是血紅,本質都是殺人。

難道靠一張光風霁月的臉皮和霞姿月韻的風度,就能從溫狗的屠刀下救人嗎?

聶懷桑以為自己沒中藍曦臣的障眼法,原來還是不知不覺中了。

雅正才是惡的溫床,藍曦臣就是惡的淵薮,他應該與自己一手養出的惡胎一塊兒腐爛,這才是始作俑者最好的歸宿。

“二哥,高還是您高。”聶懷桑給藍曦臣一個心悅誠服的笑容,“人活一輩子,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痛快麽?痛快來自于三屍神,您把三屍斬了,從此無挂無礙,無欲無求,就算做得仙督又如何?木頭人,能覺出快活來嗎?”

他搖頭長嘆:“高處不勝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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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盯着那孽障,眼眶泛了紅,向來很穩的手腕一抖索,朔月落在金光瑤腳邊。

他由衷感嘆:“是我作繭自縛。”

金光瑤貝齒咬紅朱唇,粉腮泛紅,目中竟露出烈性的光,貪生怕死怕天怕地半輩子的人,猛地一頭向着朱漆山柱上撞過去。

“不許!”藍曦臣見金光瑤要尋死,暴喝一聲,雷霆之怒震得聶懷桑扇子險些脫手。

長而有力的手臂撈住金光瑤的腰肢,帶着金光瑤轉了個身,金光瑤收力不及,一頭撞進藍曦臣懷裏,撞得藍曦臣喉頭腥甜,險些吐血。

金光瑤瘋病又上來,也不知是有意拿喬,還是真想死,他推搡藍曦臣,像貓撓人,尖叫道:“你讓我死!你讓我死!我死了就能擺脫你!”

那聲音如貓爪子撓着聶懷桑的心,實在瘆得慌。

“你死了也擺脫不了我!”藍曦臣一手攫住金光瑤後頸,一手攫住金光瑤下巴,像老鷹捉兔子,把金光瑤鉗得死死的。

金光瑤骨子怕藍曦臣,平日裏藍曦臣讓着他,真怒假怒金光瑤分得出,小打小鬧無傷大雅,這會兒藍曦臣真動了怒,一聲暴喝就讓金光瑤噤若寒蟬,單薄的雙肩顫抖着,只敢小聲啜泣。

藍曦臣松了金光瑤後頸,摟他在懷裏,一壁輕撫水光順滑的發,一壁對聶懷桑道:“他母親的骨灰,你還來。”

十足的命令姿态。

“還是可以還。”在摸不清藍曦臣虛實的情況下,聶懷桑果斷服了軟,他頓了頓,又道:“但摩登伽女毒的解藥确實沒有,将心比心,如果有人殺了藍忘機,二哥你能給對方留活路嗎?”

何止金光瑤怕藍曦臣,聶懷桑骨子裏也怕。

聶懷桑還只是個小豆丁的時候,就經常跟父親到雲深不知處沾染書香,那時候藍曦臣就已經老氣橫秋。

藍曦臣見了誰都笑,但不知怎地,平時總是一個人待着,沒有孩子敢主動上去和他說話。

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兒,打鬧是家常便飯,每次他們鬧起來,只要藍曦臣一出現,說一句“你們要和睦”,所有小孩子,哪怕比他大的,都會停下來,假裝和睦,等藍曦臣走了,才繼續打。

長大以後,聶懷桑想過,他們為什麽怕藍曦臣,大約是因為誰也不知道藍曦臣心裏在想什麽,和這樣的人永遠也成不了莫逆之交,不如作君子之交,還能掙個格調。

這人貌似和誰都不錯,但又和誰都不交心,這些年,唯一讓他動了凡心的,就只有一個金光瑤。

但金光瑤犯了事要跑,藍曦臣還是鐵面無私,毫不容情的态度。

本來在聶懷桑的計劃裏,藍曦臣是要和金光瑤一塊兒死在觀音廟的,藍忘機和魏無羨突然沖出來,讓事态脫離了掌控。

藍忘機和魏無羨出現在觀音廟,真的是偶然嗎?

聶懷桑眼前是一片迷霧。

聶懷桑對藍曦臣的怕是打小兒積攢下來的,深深紮了根,就算鏟掉了,春風一吹,就又冒尖兒了。

精神上一敗落,其餘全線潰退。

聶懷桑不敢了。

誰知道藍曦臣手裏還攥着什麽呢?

一個自以為掌控一切的人驀地被告知是自己也只是一顆棋子,沒有比這更驚悚的事了。

藍曦臣沒對聶懷桑刑訊逼供,聶懷桑很輕易地走出了雲深不知處大門,但步履是蹒跚的,踩着滿地斜陽野草,寂寥的背影冉冉消失于殘陽下。

這夜他睜眼到天明。

月明星稀,寒室內一對璧人促膝而坐。

金光瑤揭開兩片雲紋,觸目是一片青雲,他倒了紅花油在手心,用體溫焐熱了,覆上那片青雲,拿捏着輕重揉了揉,懊惱問:“那時你怎麽不躲?撞斷了肋骨怎麽辦?”

藍曦臣揉亂他的烏發:“你的牙齒雖然很尖利,但頭并不很硬。”

“那時我真犯病了。”金光瑤鼻子一酸,眼睛一熱,眼淚就啪嗒落在玉簟上,“真存了與你同歸于盡的心,我真怕有一天會……”

他真怕有一天會傷了他,甚至殺了他。

他逐漸病入膏肓,時常乍驚乍喜,有時戾氣叢生,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連引以為傲的善解人意都沒有了,他還剩下什麽?

人還沒老,珠子就已經黃了。

“你不會害我。”

藍曦臣篤定地說,他低頭俯就,吻去花上露水,不覺有些情動,情不自禁要去拆金光瑤的衣,卻被金光瑤堅決擋下。

金光瑤像驚惶的小獸,鑽出他雙臂圈成的籠子,蜷縮在牆角,背對着他,黯然道:“不可以的。”

咫尺天涯。

沉默片刻,藍曦臣合上衣,下了寒玉床,與金光瑤隔着七塊地磚遠的所在打坐。

春雨闌珊,夜長衾寒,金光瑤數着滴漏,挨到了天明。

白大夫始終沒有找到解毒的辦法,藍曦臣又找遍了修仙界叫得上名號的大夫為金光瑤診治,沒有一個大夫能解摩登伽女之毒。

沒有辦法,白大夫只好開了方子,盡量護住金光瑤的心脈,能拖得一日是一日。

金光瑤不再讓藍曦臣帶他四處游玩,只安心在雲深不知處養病。

不是他轉換了心思,而是日益孱弱的身軀已不允許他四處奔波,他不得不做一朵溫室中的花朵,茍延殘喘地活着。

身體衰敗的速度遠超預料,金光瑤卻暗自慶幸,他早早鉗住了藍卓,藍卓已閉關清修數月,藍氏族老那邊兒沒了領頭鬧事的,也就偃旗息鼓,回自己窩裏去繼續詩書禮儀,琴棋書畫,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

祭刀堂一案經過數月争論,終于塵埃落定,清河聶氏決定廢除祭刀堂,舉族更改修煉方式。

這其中最難受的要數聶懷桑,作為清河聶氏的宗主,他不僅要遭受外界的非議,還要面對家族內部對他改變傳統的抵觸。

可聶懷桑沒有辦法,藍曦臣送了幾份供狀給他,都是這些年賣過屍體給他的賣家寫的,聶懷桑摸不清藍曦臣還知道多少,也沒有膽量去賭藍曦臣唬他,只好被藍曦臣鉗着。

金光善也好,聶明玦也好,金光瑤也好,他也好,一個咬着一個,都沒咬過藍曦臣。

最後的贏家藍曦臣卻鎮日愁眉不展。

金光瑤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成日對着藍曦臣傻笑,藍曦臣也只好對金光瑤強顏歡笑,笑着笑着,金光瑤會倏然嚎啕大哭,哭到嗓音沙啞才肯幹休。

摩登伽女毒讓他在某個時間光華怒放,當花期過後,就會迅速枯萎,嬌豔的容顏逐漸蒼白,油亮光滑的青絲逐漸幹枯。

不少聽到風聲的人都等着看金光瑤失寵。

狐媚拿什麽惑主?自然是色相,沒了色相,就是一野物,尖嘴獠牙的誰愛看,不把皮扒了做圍脖兒就不錯了。

再說金光瑤這瘋的,可比當年的聶明玦能鬧多了,三不五時地半夜叫喚,喊着什麽“冤有頭債有主”,跟鬼叫似的。

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無良人。

別說雅韻丹青裏浸潤大的藍曦臣,就是尋常人家的男子,攤上一個又瘋又病的婆娘,久而久之都會厭棄,更何況金光瑤連個婆娘都不是。

并辔同游,嬿婉歡愉遇上柴米油鹽,延醫請藥的日常瑣碎,最初的美好印象又能持續多久?

出乎看客意料的是,藍大公子這回轉性了,他丢了風花雪月,雅正風姿,詩也不寫了,琴也不彈了,一日複一日地侍疾,把自己埋進最鄙俗的塵埃裏。

他不願讓金光瑤看見容顏衰頹的模樣,遂撤了鏡子。

經此一事,藍曦臣大徹大悟了。

他對金光瑤不是喜歡,是愛。

因為快樂在一起叫喜歡,不快樂了,還想在一起,那就是愛。

再往後,金光瑤連自理能力都失去了,他憔悴支離,瘦骨闌珊,身子卻分外沉重,沉重到無法走動,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起居坐卧都要藍曦臣照顧。

以往都是金光瑤伺候藍曦臣,如今掉了個個兒,藍曦臣給金光瑤梳頭穿衣沐浴,過去不屑做,不會做的,一樣兒一樣兒都學着做了。

多傲氣的一個人,棱角和矜持就這般全給磨平了。

金光瑤對此甚寬慰,磋磨過這一通,就算将來再流落,藍大公子也不至于無助要上吊。

可金光瑤還是擔心呀,他不在了,誰給藍大公子糊窗紗換涼簟,誰能像他一樣,把這人的每個喜歡每個不喜歡都當成金科玉律捧在心頭?

金光瑤偏執地認為,假正經将來的老婆一定不如他。

當然,是不如以前的他。

現在的他,像掉光了毛的鳳凰,醜死了。

雖然藍曦臣壓得狠,但雲深不知處還是傳出流言,都說金光瑤要死了,于是藍家族老們越發安靜起來,坐等金光瑤一命嗚呼。

白大夫又給金光瑤號過幾回脈,每回都是搖頭嘆息,只道自己無能為力。

藍曦臣不願死心,再三懇求,白大夫合上醫書,撂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自己不願活,誰又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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