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藍曦臣去見白大夫,獨留金光瑤一人僵卧玉床,金絲繡被覆蓋凋零的軀體,光亮的豔紅綢子面上,團團淡粉牡丹像日落時的霞彩。
這俗豔的物是金光瑤執意要的,絢麗的顏色能将他凋殘的容顏烘托出淺薄的血色。
花團錦簇,绮羅繡帷,勉強掩住千瘡百孔的荒蕪。
罪惡的一生即将落下帷幕,也許已有人在提前放鞭炮慶祝了吧。
不是也許,是一定,那些人一定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大笑。
金光瑤虛望床帷,仿佛看見許多人的臉,他們望着他,幸災樂禍地笑,提前為他唱起了挽歌。
金光瑤半點兒不惱,他陪着那些人一塊兒笑,也跟着哼起凄厲陰幽的曲調,提前憑吊自己。
做鬼也沒什麽不好的,鬼可不像人,明明都是一團血肉精氣,偏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張口閉口就是你肮髒,你不配。
我不配,難道你們就配嗎?
千不配萬不配,不也配上了?
這般一想,金光瑤甚為快意,挽歌也哼得像喜悅的山歌。
藍平蹒跚着進來,把一盤苦澀的藥汁放置在床頭案上,慢騰騰跪下,他頭深低着,不敢多看金光瑤一眼,整個人幾乎要埋進地裏:“斂芳尊,該喝藥了。”
金光瑤對藍平有愧疚,待藍平傷好後,就把他叫回寒室,專替自己煎藥送藥,但上次發生的意外實在讓藍平恐懼,也讓藍曦臣恐懼,所以藍平每次來送藥,都挑清晨。
這時候藍曦臣會去雅室,聽族人呈報族務,藍平恰好可與藍曦臣錯開。
照理說,該是藍平侍候金光瑤喝藥,金光瑤還存着點兒自食其力的尊嚴,每次都堅持自己喝藥,時間長了藍平也就慣了,放下藥碗,提點一句就走。
他留的時間也不能過久,稍與金光瑤多說幾句話,門生就要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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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在寒室當值的人都戰戰兢兢,個個都覺得生死難料,不讓藍平多留,也是為了他好。
至于為何生死難料,他們也說不上來,就覺得金光瑤這樣戰績彪炳的大惡人,窮途末路到了這個份兒上,不拉個把條人命陪葬,未免虎頭蛇尾些。
大人物的凄烈故事裏,被殃及的池魚常常被人忽略,看客都盯着那虞姬和霸王,少有人關懷那八千江東子弟散去了哪兒。
藍家人這會兒其實也不都是普天同慶,也有個把居安思危的,擔心金光瑤臨死前想不開,就怕金光瑤存着魚死網破的心,拉藍曦臣一塊兒下阿鼻地獄。
随着金光瑤病入膏肓,雲深不知處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四處一片肅殺,衆人看似各安本分,眼睛卻都偷偷盯着寒室裏那個人,包括藍啓仁在內,人人都繃緊了心裏那根弦,個個都陪着藍曦臣身心俱疲。
“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呢?”
“快了,聽說他已瘦成個紙片人,掰着日子活了,我已寫好祭辭,只等那孽障一死,就第一時間送上去,你也快快地寫吧,也就在這段時日了,大日子說來就來,屆時你晚了步調,給澤蕪君留下不佳印象。”
“哼!就你會做人!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我就不寫怎地?誰還按着我的手讓我寫不成?”
“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我有我的活法,你有你的活法,咱們各行其道,互不幹涉就是了。但……就不知他死了,屍體葬在哪裏?不會真要入我姑蘇藍氏的祖墳吧!”
“若真如此,我頭一個去攔,他一無操行,二無名分,有何資格入我藍家祖墳,于情難容,于禮不和!”
藍曦臣走過回廊時,聽見兩個藍氏晚輩聚在樹蔭下,發出一段議論。
他一聽“死”字就暴跳如雷,當即鐵青着臉,悄沒聲飄過去,那兩個小輩說到盡興處,一側身,就對上澤蕪君陰雲密布的玉面和赤紅的目,登時吓得魂飛魄散,不待藍曦臣質問,就屈膝跪下了。
那大放厥詞說“頭一個去攔”的氣焰全無,頭埋得比寫祭辭的那位還要低。
“誰許你們寫祭辭的?誰說他要死?”
藍曦臣咬牙問。
兩個小輩不敢應聲,在盛怒的宗主面前,抖如篩糠。
“把祭辭燒了!以後不要叫我聽見’死’字!”
多年養出的涵養讓藍曦臣按捺下怒火,沒有做出過激的舉動,他撂下一句幾乎算無理取鬧的話,拂袖離去。
藍曦臣走在初秋微雨中,每個遇上他的人都被他的森冷面目吓住,像避怪物般地避開他。
那溫潤如玉的殼子被藍曦臣憤然砸碎。
這世上幾乎沒有人祝福他的愛情,更沒有人理解他的愛情,那他為何要對這充滿惡意的世界報以好顏色?
決裂吧,把虛假統統砸碎。
他大感快意,又覺無限的悲哀。
連金光瑤都要為他們的愛情唱挽歌。
藍曦臣回到寒室,走到內室外,沒有立即進去,只默立在外,隔着碧紗窗,偷窺着金光瑤的一舉一動。
金光瑤奄奄躺了片刻,然後用細瘦的手臂強撐着坐起來,他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藍曦臣的白綢內衫松松挂在身上,伶仃瘦骨飄搖,好像此時出個稍大的動靜,就要魂飛魄散。
金光瑤大口喘着氣,顫顫巍巍端起床頭的藥,藍曦臣的心也被那只手端起來,他屏住呼吸,默念着:“藥涼了不好,你快喝。”
下一刻,金光瑤掀開大紅錦繡,艱難下床,跣足踏着冰涼的地磚,走到窗邊,開了窗,他阖上眼,沐浴着如絲細雨,手一翻,一碗藥汁澆灌了窗外的素心蘭。
藍曦臣的心也被那手掀翻了,沉入黑暗的深淵。
吱呀——
刺耳的開門聲。
金光瑤一驚,藥碗應聲落地,摔成了碎片。
他保持着一手撐窗臺的動作,默然伫立,只把後背留給走進來的人。
跫然足音漸趨漸近,金光瑤心如死灰,欲辯難言。
鐵鉗似的手捉住他的後頸,強迫他轉身,下颌被扼住擡起。
那清潤的眼眸中燃燒着熊熊烈火,金光瑤打了個哆嗦。
他還是怕藍曦臣,受人欺負的時候怕,當了斂芳尊怕,做上仙督還是怕,這會兒要死了,他連聶明玦的鬼魂都不怕了,依然怕藍曦臣。
真像是前生欠了他。
“為什麽?”藍曦臣好歹給了金光瑤一個自辯的機會。
金光瑤眼裏渾濁,黯淡得很,像鋪着燒冷的殘灰。
他實在沒有力氣陪藍曦臣折騰了,喘着氣說:“藥苦,我怕苦,太苦了,自打出娘胎就苦,連糖葫蘆嘗在嘴裏,都是苦的。”
金光瑤叫苦連天,藍曦臣也精疲力竭,這場病帶來的傷害竟比射日之征還要猛烈,把兩人的精氣神都磋磨沒了。
當白大夫告訴他金光瑤有意抗拒治療,藍曦臣想也沒想,就說不可能。
金光瑤怎麽舍得離開他呢?
孽障連坐牢都不甘寂寞,要百般折騰吸引他的注意。
就算他不要金光瑤,金光瑤也不可能不要他。
藍曦臣就是有這樣的自信。
藍曦臣問白大夫:“既然你早知道他抗拒治療,為什麽不說呢?”
白大夫嘆道:“我只是個郎中,只管開藥,管不得病人的私事,那是逾越。我原本不想扯進你倆的糾葛中間,也猜到他心思,遂有意成全,如今看來,再如此放任下去,極有可能再搭上一條性命,這個孽,我不能做。”
“他有什麽心思?你放他死就是成全他?”
“不是成全他,是成全你,放手也是一種成全。”
“成全我?”藍曦臣一愕。
“是,成全你。”白大夫用哀憫的目光看着藍曦臣,“這世上幾乎沒有人覺得你們的愛情是應該的,就連藍老先生,願意放任你們,只是因為心疼你這個侄兒,他并不覺得你愛他是對的。你這樣聰慧的人,沒有感覺到嗎?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都期盼着他的死亡,連他自己也是。”
藍曦臣如遭雷擊。
白大夫不忍閉上目,索性把話說完了:“他纏着你胡作非為,就已做好赴死的準備,你對他的諸般遷就,就是他的斷頭餐。他纏綿病榻,你只能陪着他困守雲深不知處,對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軀體痛苦焦躁,長久下去,再深厚的感情也被磋磨沒了,不如早早往生,給你一個痛快。”
藍曦臣本來不肯信,但親眼見到金光瑤倒藥,不得不信了。
難怪金光瑤身體衰敗得這樣快,原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與他白頭偕老。
“你又騙了我一次。”藍曦臣恨得牙根發癢,實在忍不住,張口對着金光瑤肩膀咬下去,這一下含了千般恨萬般怨,白玉牙結結實實紮進腐朽的皮肉,簡直要入骨三分。
金光瑤早虛弱到連痛都麻木,藍曦臣咬得他衣襟染紅,也沒大反應,反而開起玩笑:“澤蕪君,你要把我吃掉嗎?”
藍曦臣為之氣結。
金光瑤不怕死了,連他也不怕了,這怎能忍得?
全世界都要同他作對,全世界都不肯成全他。
藍曦臣咬夠了,也洩足了憤,方才放開金光瑤,金光瑤沒了依憑,站立不穩,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下,那血蹭到粉牆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藍曦臣半張臉都染了血,金光瑤的血。
他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竟覺得滋味有點兒甜,比那糖葫蘆甜。
苦水泡大的人,血竟是甜的,奇哉怪哉。
為什麽呢?一定是因為他喜歡吃甜。
所以孽障生出來就是要給他吃的,打從相識起,一舉一動都是在故意勾引他,連對他笑,都和對別人笑不一樣,那烏溜溜的眼睛總直勾勾地盯着他,一點兒都不莊重。
藍曦臣這般自圓其說,覺得合情合理。
明明是他先勾引的他,這會兒嫌累了,就要撒手離開。
斷沒有這樣的理!
藍曦臣引雪袖擦拭臉頰上的血,望着木偶人一樣的金光瑤,緩緩抽出了朔月。
他于金光瑤面前跪下,問:“你真要走?”
金光瑤目光空茫,恹恹地“嗯”了一聲,虛弱反問:“你能奈我何?”
眼前銀光一閃,金光瑤瞬目,有了些生氣:“你要給我個痛快嗎?”
他就缺一個解脫,藍曦臣也缺一個解脫。
依存共生,又互相絞殺的日子終要結束,他從來不是藍曦臣最終的皈依之所。
手上一涼,朔月劍柄已在手心,藍曦臣握住他手,擡起清麗長劍,劍鋒擡起,卻沒有給他朽爛的身軀一個終結。
嗤。
溫熱的血沿着劍身流下,染了金光瑤一手,金光瑤一個激靈,坐直了,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甩開了那劍。
朔月落地,劍身顫動,發出一聲嘯吟,像負傷的獸痛苦嗚咽。
但已經晚了。
藍曦臣胸口綻開一朵血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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