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得成比目何辭死
金光瑤慌了神,笨拙地徒手捂着那朵血牡丹,卻止不住血水汩汩滲出,氤滿整片前胸。
藍曦臣任血如泉湧,死盯着金光瑤,目中竟透出迥異平常的狠辣之意來,他脫了那層美人皮,露出獰惡三屍,就算受了傷,也能一口把金光瑤吃了,嚼碎了,連人帶魂吞下肚去。
金光瑤這下不想死了,他沒本事救藍曦臣,就想開口叫人來,聲還沒出嗓子眼兒,就生生給堵了回去。
藍曦臣又吻住了他。
金光瑤錯覺自己在赤手空拳擒龍,可他已到英雄末路,哪兒還有降龍的本領,于是他不幸反被龍咬住,真成了一盤鮮魚脍。
這是一個彌漫着血腥氣的吻,一點兒也不溫柔纏綿,反而像戰場厮殺。
金光瑤又一敗塗地,如往常無數次那樣。
藍曦臣不輕易耍無賴,但藍曦臣一耍無賴,金光瑤只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
待厮殺完畢,幹冷薄唇鮮血淋漓,像攃了胭脂,金光瑤臉頰凹陷,面白如紙,滿眼子鬼氣森森,全靠藍曦臣給的一口陽氣吊着,才勉強有個人樣兒。
藍曦臣身體好得很,當胸挨了一劍還氣勢如虹,而且有越戰越勇的架勢,一爪摁住金光瑤的脖子,将他牢牢釘在牆上,看上去既絕望又怨毒:“你真的如此恨我?”
金光瑤窮途末路,藍曦臣何嘗沒有窮途末路?
“我沒有……恨你。”金光瑤咳嗽着,半天兒才找回舌頭,含含糊糊答話。
他強撐着困乏的精神,告訴自己不能這時候倒下,他倒下,不知面前這個情種會幹出什麽對不起祖宗的事兒,那他下了陰曹地府,可沒有臉面去見青蘅君夫妻倆。
他想當班婕妤,怎麽幾番折騰,到頭來還是成了趙飛燕了呢?
“那你為何寧願死,也要棄我而去?”藍曦臣無理取鬧起來。
金光瑤愕然,腦子被藍曦臣的思路亂成一團漿糊,捋了捋,體會到藍曦臣在道德綁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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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瑤上天無路,想死沒門,只能卡在人間,無端端對藍曦臣生出三分恨意,涼薄回道:“你堂堂八尺男兒,還是一宗之主,沒了個孽障,就不能活嗎?未免太叫人看輕。”
“一條命都要去了,哪還顧得別人如何看?”藍曦臣輕飄飄地說。
他拾起劍,橫在金光瑤頸側,冰涼的劍鋒貼上金光瑤的皮膚,涼得金光瑤抖索一下,只要藍曦臣手腕一轉,他就解脫了。
“既然你不想活,我也不勉強。”藍曦臣的聲音還是那樣柔情款款,說出的話卻狠毒極了:“我先殺了你,再自殺,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樣也未嘗不好。”
他目光炯炯,全然不像是負氣之言,而是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定。
金光瑤手指彈了彈劍脊,歪嘴笑了:“從前怎沒發覺,你這麽烈性呢?別這樣,我不是什麽好玩意兒,承受不起這份兒貞烈。”
手上一用力,緩慢而堅定地把劍推開了。
他慫了。
無賴耍不過假正經,連瘋也瘋也瘋不過假正經。
這輩子注定讓人家壓得死死的。
怨他假正經,恨他不放手,氣他太遲鈍,恨起來真想千刀殺萬刀砍了他,但到底舍不得他死,不僅舍不得他死,閑雜人等誰要敢罵他一句,啐他一口,金光瑤立馬要抄起柴刀去剁他丫的。
金光瑤眼淚汪汪盯着藍曦臣一片狼藉的前襟,哼哼說:“我不死了,你也不死了吧。”
藍曦臣做事一貫比金光瑤要絕,而且得意了三十來年,他不達不目的誓不罷休。
他死盯着金光瑤,死活要對方給個态度,金光瑤被盯得無計可施,只好舉手投降,身子一傾,撲進藍曦臣懷中,認命似地說:“二哥,我錯了。”
藍曦臣這才滿意地抒了口氣。
“我母親當年也可以活的。”金光瑤眼皮沉沉,頭頂藍曦臣的聲音盤旋着,像安魂曲,安撫他無助的靈魂,“她過身以後,我們收拾她的遺物,在花盆下發現許多藥渣,才知道她最後的日子,根本不肯吃藥,總是偷偷把藥倒進花盆裏,竟沒有人發現。如果早些察覺,她是不是可以不走呢?”
金光瑤漸漸睡沉過去,藍曦臣抱着他坐在冰涼的地上,又像是對金光瑤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如果當初父親放她離開,她是否尚能存活于世?”
藍曦臣沒有任何一個人說過,他曾經恨過父親,他恨父親軟弱優柔,首鼠兩端,遲疑搖擺。
明知不能給她幸福,還要娶她,既娶了她,又不肯好好待她。
既如此愛她,當她獨自離去,為何不随她而去?
千般理由,萬般難處,說來說去,無非是不夠愛。
藍曦臣一身是血走出寒室,所有人都吓呆了,誰也沒看過藍曦臣這個渾身是血的樣兒,就算射日之争如火如荼的時候,藍曦臣每次露臉都優雅得像赴花宴。
回過頭想想,金子軒的孔雀之名委實有點誇大,金子軒起碼不白衣飄飄上陣殺敵,為人還是比較低調的。
門生們都納罕,那金光瑤已半死不活,竟還有力氣把藍曦臣刺傷。
當藍曦臣說是自己刺傷自己的時候,整個雲深像遭了溫狗,霎時流言四起,各處蟄伏的族老又聚集起來。
夤夜十分,藍啓仁屋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族老們圍着藍啓仁說個不停,把藍啓仁耳朵快說融化了。
族老們都說藍曦臣一定瘋了,不是給金光瑤傳染瘋了,就是被金光瑤逼瘋了,金光瑤要拼死一搏,和藍曦臣同歸于盡。
對着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藍啓仁無奈又疲憊,藏書閣被燒那晚都挺直的背竟佝偻下去。
“諸位,雲深不知處夜晚不得喧嘩,你們都忘了嗎?”
正吵得不可開交,藍曦臣直闖進來,衆人都默住了,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望着姑蘇藍氏的驕子。
從前是驕子,如今是瘋子。
誰也沒預料到,藍曦臣竟會不請自來。
藍卓混在人群裏,一觸及藍曦臣的視線,就偏過臉去,眼神閃爍。
閉關幾個月,他整個人可見得清減了,顴骨都凸了起來,神色憔悴得很。
金光瑤太懂怎麽摧毀一個人了,用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就讓一個德高望重的仙門名士銳氣盡消。
藍曦臣信步走來,族老們辟易出一條道路,他目不斜視走過去,利落轉了個身,在主位大大方方坐下了,不等族老們開口,藍曦臣就笑問:“諸位叔伯,都寫好祭辭了?”
衆人被他問得齊齊一怔,皆尴尬不語。
藍曦臣撫上心口傷處,竟覺得那裏是麻木的,又自顧自道:“既寫了他的祭辭,不妨再為我多寫一份吧,有備無患。”
藍啓仁變了臉色,站起來問:“曦臣,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還有理智可言嗎?”
“當然有。”藍曦臣正襟危坐着,還是那麽清煦溫雅,風儀秀整,完全瞧不出瘋态,聲音也很平和:“我若無理智,怎會坐在這裏?”
“你既然有理智,為何要詛咒自己?”藍啓仁痛心疾首。
“那他們呢?”藍曦臣擡起清冷雙目,環視一群看着他長大的長輩,“他們為何要背地裏詛咒他?”
這句重話一說,一向中庸的藍崇也無法中庸下去,他站出來說:“他落到今日這個下場,都是自作自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這樣執着又是何必呢?這般耗下去,只會把你自己也拖垮,害人害己罷了。”
“我害了誰呢?”藍曦臣诘問。
衆人又不做聲了。
藍曦手掌按住椅背,自問自答:“這兩年我誰也沒害,他也誰都沒害,我們只是想好好兒地在一塊兒,你們都不能容嗎?他往昔對姑蘇藍氏的支援,都不夠換得一隅立錐之地嗎?”
“自然能容。”藍崇讪讪答,又欲蓋彌彰地辯解:“近來沒有誰去寒室尋他的麻煩,大家不是相安無事嗎?”
藍卓瞥了藍崇一眼,私心裏對他恨鐵不成鋼,藍曦臣一下顏色,藍崇就退卻,好沒膽色。
真是書生造反,三年不成。
奈何他有把柄落在藍曦臣手裏,不得做聲,只好幹瞪着眼,看藍崇被藍渙壓制得節節敗退。
“那諸位聚在一起作甚?”藍曦臣身子一歪,側靠扶手,儀态忽然閑适起來,話語卻令人悚然:“又想逼宮?”
藍崇吓得後退一步,忙道:“曦臣,你這說的什麽話?我們只是想詢問你的傷勢罷了。”
“我的傷勢如何,諸位也看見了。”藍曦臣托腮,漫不經心道,“皮肉傷罷了,無大礙,不值得勞師動衆,諸位叔伯不必挂懷,若因為我贻誤修行,那才是我的罪孽。”
這些族老深夜聚在藍啓仁處,本來是想說服藍啓仁,衆人合力把藍曦臣軟禁,等金光瑤死了再把藍曦臣放出來,此舉已形同逼宮,哪知還沒說到正題,藍曦臣就不請自來,還把他們的心思點破了。
既被占了先機,剩下的心思只能胎死腹中。
藍曦臣站起來,一拂袖,轉身背對衆人,淡淡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諸位請回去休息吧。”
人一個接着一個地離開,獨留藍曦臣與藍啓仁叔侄。
藍曦臣為長明燈添了香油:“叔父真的要和他們一塊兒逼我嗎?”
藍啓仁心裏一酸:“你還關心我的立場?”
燈花的剪影在藍曦臣的俊顏上搖晃着,藍啓仁也瞧不出他的心思,只聽藍曦臣說:“叔父,你寫給忘機的信,被我攔下來了。”
藍啓仁錯愕,問:“為什麽?”
藍曦臣轉過身,說:“他眼裏揉不進沙子,可能會被挑唆着站在我的對立面,您希望看到兄弟阋牆嗎?這時候叫他回來,只會讓局面更混亂。”
藍啓仁頹然坐下:“曦臣,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藍曦臣款款步到門邊,“我對聶懷桑說的那些話,當然不都是真的,但也不都是假的。我和父親,是不一樣的,至少我比他更像一個男人。”
他推開門,翩然白衣很快消失在風中。
飛檐下鐵馬叮咚晃動,音調凄清,橘黃的光從窗棂中投射出來,灑在白石回廊上,形成淡紅的圖案。
更聲響起,窗影上忽然晃過一道黑黢黢的影子,轉瞬即逝。
藍曦臣回到寒室,金光瑤披着大氅,靠牆坐着,點漆雙瞳本來一潭死水,見了藍曦臣立即就有了神采。
他爬到床頭,雙手端起一碗藥,乖乖地說:“我喝藥。”
藍曦臣伸手:“我來喂你。”
金光瑤一聽要喂藥,蒼白的臉一紅,搖了搖頭:“我自己來,一口就悶下去了。”
藍曦臣板下臉:“我來喂你。”
金光瑤只好遲遲疑疑地把藥碗遞給藍曦臣,藍曦臣坐下,也不拿湯匙,徑自先喝了口藥,然後托住金光瑤的後腦勺,按向了自己,渡氣般把藥哺進金光瑤口中。
苦澀的藥汁先在他口中流連,後才入他的口,一口接一口,待一碗藥見了底,兩人嘴裏都是苦的。
藍曦臣抽出手帕,替金光瑤擦拭唇邊殘餘的藥汁,金光瑤小聲抗議:“不用次次都這樣,一個人的罪,不要兩個人受。”
藍曦臣擡起金光瑤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無比認真地說:“我願意。”
十日後。
藍忘機牽着小毛驢,小毛驢上坐着魏無羨,兩人一驢,緩緩走在羊腸古道上。
魏無羨戳了戳藍忘機的後背:“快沒錢了,咱們又得接單生意。”
“嗯。”藍忘機颔首。
魏嬰道:“你真不回雲深不知處?聽說金光瑤病入膏肓,澤蕪君在姑蘇城連續施粥十日,為金光瑤積攢功德,連這樣的事情都做了,可見澤蕪君心裏多麽着急。”
藍忘機雙眉微蹙:“暫時不回。”
魏無羨也不多勸,反正他也不怎麽愛待在雲深不知處,那兒清規戒律太多,不如四處雲游來得逍遙自在。
走了一段,前方出現一座小亭子,兩人見天色不早,打算在亭子裏歇一晚上,于是轉了個彎兒往亭子那兒走,走近了一看,亭中竟然早立着一人,正負手背對着他們,背影讓魏無羨覺得眼神,他嘟囔:“不會遇見熟人了吧?”
那人聽見動靜,轉過了身。
魏嬰一見此人面目,愕然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