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六軍不發無奈何

金光瑤認真養起了病,面色漸漸地沒那麽差了,偶爾還能爬起來,到寒室外面去晃兩圈兒,看看他種的韭菜大蔥。

韭菜大蔥的長勢非常喜人,金光瑤現在一無所有,就割了點兒送給照顧他的兩個仆人,至于藍曦臣送他的那些明珠翡翠,錦繡绫羅,金光瑤大都沒動。

他聽藍平說今年姑蘇遭了洪災,不少百姓流離失所,就把這些寶物都還給藍曦臣,讓他拿出去折成錢,買米施粥,赈濟災民,就當為自己做功德了,希望上天看在這些功德的份兒上,能格外寬宥他幾年壽命。

藍曦臣想安金光瑤的心,也不管迷不迷信,按照金光瑤說的照做,散盡千金,眼睛眨也不眨。

從前他不信神佛,但為了金光瑤,他想信了。

其實金光瑤哪兒是為自己做功德,他根本也不信什麽神佛因果,上天若憐憫他,他又怎會落到此等田地,還讓藍曦臣愛上他,可見老天沒有眼睛。

他存了私心,希望能借此為藍曦臣挽回一點兒名聲,就算在修仙界讨不了好,也能在姑蘇百姓中間博取一個嘉名,多少不負澤蕪的名號。

藍曦臣不敢再讓金光瑤離開他的視線,把族務都丢給藍啓仁,鎮日鎖在寒室陪着金光瑤,兩人蜷縮在一方小天地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

他們把日子掐成一個彈指一個彈指的過,金光瑤能醒着的時候都盡量醒着,生怕這次睡了,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

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日子像被他剪碎的那些錦繡衣衫,變成了碎片。

他害怕看見日落,每一次日落,都仿佛一次提醒,提醒他離死亡又近了一分。

金光瑤是在一個昏茫的清晨昏厥過去的。

當時他正和藍曦臣說着想回雲萍去,再看一次家鄉山川風物,藍曦臣只叫金光瑤好好養病,待病好了就帶他去,金光瑤也笑着說好。

話雖如此,兩人心裏都清楚,金光瑤未必能支撐到回雲萍的一天。

金光瑤被摩登伽女折磨得神志恍惚,獨獨對藍曦臣還存着些許伶俐勁兒,藍曦臣眉眼一動,金光瑤就感知到藍曦臣的情緒,比蜻蜓對雲雨的感知還要精準。

他瞧出藍曦臣的不痛快,又怪氣怪氣地說:“其實雲萍也沒什麽好回的,那兒的人都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他們,還是姑蘇好,至少姑蘇的月亮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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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動容,在他手心畫了個月亮的形狀,顯露些孩子氣:“全天下都不稀罕你,我也稀罕你。”

他賭氣般的表現卻沒等來金光瑤的取笑,胸前驀然一沉,金光瑤已靜靜躺在他懷中,雙眼閉上,唇角笑意還未散,時間仿佛凝固在最歡愉的那一刻。

這一睡,連續等了三天,金光瑤都沒能睜開眼。

什麽辦法都試過,什麽藥都用過,名醫名士絡繹不絕地來,又灰溜溜地離開,金光瑤還是安靜地沉睡。

他的手腳涼得像冰,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連血管都是透明的,如果不是鼻下還有輕飄飄的呼吸,幾乎已可被宣布為死亡。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藍曦臣表現得非常理智,他溫柔地為金光瑤蓋被添衣,既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遷怒于那些無能為力的大夫,還親自一個個送他們出寒室。

對于前來探望的蘭陵金氏宗主,藍曦臣也以禮相待,一舉一動都是那麽得體,甚至儀容還是那麽規整,抹額時刻系得嚴正緊肅。

這實在不像一個即将失去此生摯愛的情種應該有的表現。

一個名滿天下的醫師沒有法子救金光瑤,本感到惴惴不安,見藍曦臣舉止謙和大度,就抱了僥幸心理,有意無意地對藍啓仁提:“澤蕪君似乎陷得沒有那麽深,您倒不必過于擔憂,別離是人生的常态,只要過了這道坎,時間會慢慢撫平澤蕪君的創傷。”

藍啓仁微微搖頭,對此不以為然。

藍曦臣是他一手養大,他豈不知藍曦臣的性子?

藍曦臣看似多情,實則無情,無情之下,深藏着絕頂的癡情。

藍曦臣維持着理智,并非因為他對金光瑤還不夠愛,而是因為除了他,金光瑤背後已空無一人,如果他也倒下,沒有人拉金光瑤一把。

金光瑤的死期,才是滅頂之災的開始。

藍啓仁已悄然遣人去找藍忘機回來,但不知為何,人一走就如泥牛入海,毫無消息,藍曦臣狂悖的行為在修仙界鬧出的動靜不小,藍忘機想必早聽到風聲,卻至今不見他的音信,甚至連一封詢問藍曦臣情況的信都沒有送來。

各方安靜得不可思議,藍啓仁卻隐約嗅到了山雨欲來之前的潮濕血氣。

藍忘機不是失了自由,就是有別的打算。

無論哪一種可能,都是藍啓仁不願意看到的。

寒室外高僧雲集,誦經聲和着佛樂聲日夜不絕,洋洋盈耳,雲深不知處上空陰雲密布,每個人的心裏都陰沉沉的。

為了留住金光瑤的命,藍曦臣不僅向活人求救,竟将希望投向虛無的神佛,他姑蘇城中施粥,還請來了江東一帶所有高僧大能,設立水陸法會為金光瑤誦經,作為金光瑤的“功德”。

此舉令整個修仙界瞠目結舌。

做法事和布施都是百姓敷衍出來的形式,不過是一種聊勝于無的自我安慰,根本不可能延長人的壽命。

藍曦臣一代仙門名士,竟做此愚昧舉動,不是病急亂投醫,就是瘋了。

仙門中議論沸騰,對藍曦臣的瘋狂舉動嘆息的嘆息,說風涼話的說風涼話,看熱鬧的看熱鬧,整樁離奇事件中,最高興的大約只有姑蘇城中的乞兒了。

姑蘇藍氏族老們冷目旁觀,只把藍曦臣的狂悖舉動當做末路窮途的狂歡,對将死之人,他們的容忍度放寬了很多。

也許真的是雲深不知處的功德感動了上蒼,當法會辦到第十天,奇跡竟然發生了,金光瑤幽幽醒轉,而且精神頭竟然很好,一開口就要吃桂花米糕。

藍曦臣卻感到有些惶恐。

金光瑤不是真好轉了,而是回光返照。

他揮散這個可怕的念頭,立即讓人去做了桂花米糕端上來,剛出籠的米糕還冒着白絲絲的熱氣兒,雪白細密的米糕上撒着金屑般的桂花瓣。

金光瑤吃了一小塊兒,覺得又香又甜,他的舌頭已經失去知覺很久,這會兒卻能嘗到甜味了。

他對藍曦臣略笑了笑:“真好吃,我簡直幸福到要上天了。”

藍曦臣強忍着悲痛,也對金光瑤微笑:“天上很冷。”

“是啊,天上很冷。”金光瑤縮進藍曦臣懷裏,“我很怕冷,還是不去了吧,地上待着就挺好。”

突然,毫無預兆的,金光瑤淚雨滂沱,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道:“對不起,我承受不住了……我想笑,但實在笑不出。”

“沒關系的,不想笑就不笑。”藍曦臣撫摸他頭頂發旋,但覺胸口一片濡濕,好像被水淹沒了,洶湧的旋渦壓得他喘不過氣。

金光瑤緊緊抱住藍曦臣,像抱住生命中唯一的浮木。

他想活,想帶着藍曦臣一塊兒活。

金光瑤醒了,但幾乎所有人心裏都清楚,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清醒。

金淩也清楚。

金淩這幾年沒見金光瑤,一來心裏梗着亡父那一茬,二來見了也不知說什麽好,好像說什麽都不對。

但畢竟是看着自己長大的叔叔,算半個爹了,又不忍心不管,只好時不時遞點兒東西進去,此時金光瑤要死了,他躊躇再三,還是決定去見叔叔最後一面。

他帶了兩個門生進了寒室,在金光瑤床邊坐下,叔侄倆默默無言,其他人也拘謹,不知說什麽好。

良久,藍平慌裏慌張沖進來,哆哆嗦嗦道:“澤蕪君,不好啦!聶家,還有好多世家把雲深不知處大門堵了,說……說……要您把斂芳尊交出去。”

藍曦臣站了起來,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和不耐。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這個時候來,真沒有眼力勁兒。

金光瑤冷笑:“他們都是來為我誦經祈福的嗎?”

死到臨頭,金光瑤腦子不混了,他恢複了練達,對藍曦臣道:“你去處理吧,這兒有如蘭,你在這兒我們不好說私話,勻一點兒空當給我們叔侄吧。”

藍曦臣不肯動,他搖搖頭:“算了,閉門吧。”

剛說完,又一個門生在外面喊:“宗主,不好啦!那些人正在沖擊禁制!他們要強攻進來!說要把斂芳尊挫骨揚灰!”

藍曦臣聞言大怒,一拂袖,地磚上出現一道閃電形狀的裂縫,修眉間也裂開一道閃電。

“聶懷桑竟敢如此?”金淩瞠目愕然,“他瘋了嗎?”

金光瑤往軟枕上一靠,望着那裂開的地磚啧啧道:“二哥,那一劍讓聶懷桑看破了你的手腳,你不該讓旁人知道你在意我的。”

“在意又如何?”藍曦臣正了正抹額,下颌微微擡起,姿态竟有些桀骜不馴的意味,“愛一個人還要遮遮掩掩,不過是懦夫罷了。”

金光瑤笑開了花,他給藍曦臣鼓了兩掌,算是喝彩,推了推藍曦臣:“去吧去吧,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若是個真英雄,就把聶二提來見我。”

藍曦臣把藍思追和藍景儀叫進來侍候着,方才離了寒室。

寒室還是被誦經聲包圍着,一點兒沒受外面的亂子影響,金光瑤望着眼前的金淩,也不知說什麽好。

還是金淩先開了腔:“你會好的。”

“你怎麽也說昧着良心的話?”金光瑤冷哼一聲。

“我怎麽昧着良心了?”金淩眉宇飛揚,激動得站了起來。

他個子抽長了不少,比金光瑤高了,和金子軒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藍思追忙拉過金淩,悄聲解釋:“斂芳尊生病後,脾氣就變得有些古怪了。”

金淩颔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雍容大度:“小叔,胡思亂想對你的病沒半點好處。”

“我沒想害死你爹。”金光瑤雙腳彎曲,雙臂抱住膝蓋,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哦。”金淩重新坐下,淡淡道:“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吧。”

“我沒想要他死。”金光瑤似乎沒注意到金淩臉上的抗拒,執拗地解釋着。

“我知道啊。”金淩撇撇嘴,“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你心裏有愧,所以對我一直不錯, 這情我承了,也謝謝你不殺之恩。”

金光瑤又說:“我沒想要你爹死,二哥更沒想要你爹死。”

“此事當然和澤蕪君無關。”金淩的神色變得古怪,“你何必此地無銀呢?”

金光瑤深深吸了口氣,勉力支撐着問:“難道不是聶懷桑找你惡人先告狀的嗎?”

金淩雙目圓睜,看看左右,低聲問:“你怎麽知道聶懷桑找我?”

金光瑤指了指金淩身後的金家門生,黯淡的眸子裏精光一閃:“不是聶懷桑教你,你怎懂找含光君結盟?他又怎麽會與你如此合拍?你一來就帶人引開二哥。”

“含光君?”藍思追和藍景儀同時一驚。

一道靈氣射來,正中藍景儀丹田,他身子一軟,癱倒在床邊。

藍思追剛要拔劍,身上湧起一股陰綿綿的靈氣,轉頭一瞧,金淩垂下眼簾,悶聲道:“抱歉,思追。”

兩個門生袖子一拂,各自從臉上撕下一張人皮面具,兩張熟悉的臉呈現在金光瑤眼前。

金光瑤笑道:“兩位從觀音廟追殺到寒室,精神可嘉呀。”

魏嬰揉了揉臉頰,問:“你怎麽知道是我們?”

金光瑤指了指藍忘機:“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走路的姿勢和你哥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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