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淚雨霖鈴終不怨
藍思追撲通倒下,他渾身不能動彈,喉嚨也出不了聲,只得拼命對金淩使眼色,金淩像鐵了心,看也不看他一眼,藍思追只好去看藍景儀,藍景儀雙目緊閉,顯然已經昏厥。
藍思追怕了,想弄出點動靜,引門生進來,可佛樂聲音太大,小動靜門生根本聽不見。
金光瑤看着藍忘機,藍忘機也看着金光瑤,都是一臉嫌棄的表情,端的是相看兩厭。
藍忘機不喜歡金光瑤,金光瑤其實也不怎麽喜歡藍忘機,他覺得藍忘機特別難伺候還假清高。
這樣挺好, 看不慣對方就是看不慣對方,裝出來的讨好哪兒有發自內心的好感真誠,何必再惺惺作态。
就算去翻《婦德》,也只有孝敬公婆,沒有孝敬小叔子一條。
金光瑤懶得再裝,對藍忘機報以嘲諷的笑:“你是來清君側的?長能耐了啊,你哥知道你這麽能耐嗎?”
藍忘機沒金光瑤那麽愛耍花腔,該動手絕不廢話,從袖中掣出避塵,明晃晃的劍鋒指着金光瑤:“你不能活。”
金淩旋了個身,金光瑤一咕嚕爬起來,往金淩身後一躲,對藍忘機做了個鬼臉兒,笑嘻嘻道:“二弟,你大嫂死了,你将永遠失去你的哥哥,從此再也沒有哥哥疼愛,那日子一定非常逍遙,自由。”
藍忘機眉頭一皺,煞氣畢露,金淩知他真起了殺心,手掌向藍忘機手背一按,将避塵按偏了方向:“含光君莫操切,有聶懷桑拖着,澤蕪君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容我問他一些事。”
魏無羨朝金光瑤偏了偏下巴:“他半截身子已入了土,料也舞不出花來,若還能從腹內掏出琴弦,那咱們反倒省了動手的力氣。”
藍忘機撤了劍,不忘提點金淩:“金宗主,不要輕易相信他的花言巧語,不管你能不能得到想要的,今日他必須死。”
“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金淩有些不痛快,“我自有分寸。”
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窸窣之聲,金淩吓得飛速轉身,同時拔出歲華,金光晃得金光瑤眯起眼睛。
金光瑤手上拿着一件繡金祥雲雪白長衫,面對歲華劍鋒,泰然自若:“我想穿戴好衣服,體體面面地死,可以嗎?金宗主。”
金淩被金光瑤這一聲“金宗主”叫得耳根紅了,竟身不由己往後挪了一步,手腕子也軟了幾分,歲華劍身顫顫,細弱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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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瑤瞧出金淩的畏怯,慢條斯理地套上長衫,緩緩說:“如蘭,你還是怕我,新狼王怎麽能怕年邁的老犬呢?你這樣不濟事,連仙子都要笑話你的。”
不知怎地,語氣竟有些失落。
金淩冷觑他,雙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像頭剛出窩的狼崽子,用兇惡掩蓋倉皇:“是,我還是怕你的,所以我才要殺了你呀。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得活在你的陰影下。”
幾句話的功夫,金光瑤已開始扣腰帶,閑聊似地說:“我快要成鬼了,哪兒來的影子?那陰影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你何必多此一舉?不過是為聶懷桑做嫁衣裳罷了。”
“你不怕聶懷桑,覺得他永遠成不了氣候,所以你留下了他,樂得沽一個仁善之名,然而他卧薪嘗膽,一招亮劍,就推翻了你。我不願重蹈你的覆轍,魏無羨死了十三年,尚且能回到人間,何況是你?就算你死了,澤蕪君也會想辦法把你留在人間。”
說到這裏,金淩深深吸了口氣,避開了金光瑤的目光。
“但很抱歉,除了我以外,藍忘機,魏無羨,聶懷桑,舅舅……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不想你盤桓于世上,聶明玦的陰魂要作亂,聶家既然不能用屍體鎮他,只好勞駕你的魂魄去鎮壓。”
金光瑤從金淩口中聽到聶懷桑給他安排的去處,胸腹內翻江倒海,惡心欲嘔。
他幹嘔一下,強堵回湧到喉頭的血:“你不怕二哥找你尋仇嗎?”
“澤蕪君的确對你情深似海,但能與天下的意志做對嗎?其實你心裏是明白的,所以才想尋死。何必要把他推到那一步?小叔,你從前教過我的,不要試圖考驗人心。因為人心是這世上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
金淩的聲音逐漸從顫抖趨向平穩,幾個彈指的光景,他恍惚長了好幾歲,尚且很年輕的面容上呈現一種少年老成的神态,金光瑤簡直以為面前這個是自己的兒子。
他聽見金淩用青澀的少年音說着老氣橫秋的話:“再說,要殺你的也不是我,我只是脅從罷了,是含光君挾持我進來的。”
他望向魏無羨:“魏無羨,這是你欠我的,我爹娘已經沒了,你沒本事把他們還給我,我不強你所難,但至少宗主之位一定要是我的,這本就是屬于我的東西。”
魏無羨眸現隐痛:“金宗主,你放心,此事我與含光君會一力承擔。”
金光瑤扣好腰帶,整理袖口,給金淩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你學得很好。記住,做宗主,別學魏嬰教你那套,和他學,你會死的比你爹還要早。”
金淩背後一涼,雙肩晃了晃,直截了當問:“你把金庫裏的錢都挪到哪兒去了?”
金光瑤慢悠悠下了床,其餘清醒的人都目不轉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金淩沒有立即上去捉他,而是警惕問:“你要做什麽?”
“我找鏡子。”金光瑤随口道,“我想梳頭。”
他環顧這間溫暖精致的內室,沒找着鏡子,只得做罷,又踅回床上坐下,任萬縷青絲直溜溜覆在雙肩上,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整個人飄飄忽忽,幾乎半成了鬼。
“你逃跑時,把金庫的錢都挪到哪兒去了?”金淩又問了一遍,“你說出來,我就不把你交給聶懷桑。”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像冬季覆蓋在金麟臺上的雪,厚重堅硬,白茫茫一片,遮住了那座華麗高臺上所有的暖色。
昔日親厚如父子的叔侄,此時已成為你死我活的敵人。
“你做了這麽久宗主,還沒找到?未免太不中用了些。”金光瑤笑靥如花,“你不把我交給聶懷桑,又要把我放在哪裏去呢?無非是把我鎮壓到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那和放到聶家那個吃人堡有和區別?”
“至少你可以不用和最恐懼的人在一起。”金淩也對金光瑤笑了。
“恐懼?”金光瑤雙眉揚起,聲音陡然變得尖銳,他霍然站起,神情好似受到極大的羞辱,他質問金淩:“我恐懼誰?”
“你不怕聶明玦嗎?”金淩眼皮挑了挑,給金光瑤的張狂之态吓住了。
“呸!我怕他個鬼!”金光瑤啐了一口,桀桀冷笑:“我孟瑤這輩子不怕天不怕地,還怕這麽個莽夫嗎?他橫死了,不還是被我剁成六塊?”
眼前出現聶明玦的虛影,正舉着霸下,怒發沖冠,大吼着要斬了他。
金光瑤哈哈大笑,指着虛空,得意洋洋道:“莽漢!你忒不中用,當年被溫宗主打到五體投地,連頭也擡不起來,若非我救你出來,你又到哪裏去替天行道?莫說在陽間我不怕你,下了陰間,老子照樣不怕你。”
魏無羨沒想到金光瑤态度還如此死硬,微感詫異:“看來雲深不知處的鐘聲沒能滌蕩你的靈魂。”
金光瑤本來陷入瘋癫,一聽魏無羨的聲音,神志立即回複清明,怪笑着诘問:“魏無羨,你後悔當年掘岐山溫氏祖墳,血洗不夜天嗎?”
魏無羨一愣,然後坦然道:“不後悔。”
金光瑤哼了一聲,對魏無羨揮了揮袖子:“那你沒有資格審判我,都是為了報仇雪恨,還分什麽三六九等?家仆之子的仇恨是仇恨,娼妓之子的仇恨就不是仇恨?”
魏無羨若有所思。
避塵橫上金光瑤的脖頸,藍忘機冷冷道:“不要把他和你相提并論,他和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金光瑤死到臨頭,這輩子積攢的怨毒都上了臉,他把藍忘機當成不存在,只盯着魏無羨奚落:“就因為你被江家收養了,靈魂又在雲深不知處受過幾天鐘聲的滌蕩,所以你自覺和我不一樣嗎?哈哈——”
金光瑤拊掌大笑,笑聲裏盡是嘲諷和直刺人心的清醒。
是的,他清醒了,沒人比他更對這個藏污納垢的修仙界看得透徹。
“不,沒有什麽不一樣的。”
金光瑤斬釘截鐵地反駁,眼睛黑洞洞的,簡直要把魏嬰吸進去。
“在那些人眼裏,家仆之子和娼妓之子之間的區別,大約等于韭菜和大蔥的區別,反正都上不得臺面。你馴服順從,幫助他們打擊異己,就是魏兄,魏先生,夷陵老祖,不需你了,你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因為他們要用你的屍骨作為向上攀爬的階梯,實在沒有比你更合适的墊腳石了。”
他輕嘆口氣,用同病相憐的目光望着魏嬰:“魏無羨,你是摔過一次的人,怎麽還不知道疼呢?是上一次摔得不夠疼嗎?那些玄門世家要利用你對付溫狗,聶懷桑要利用你扳倒我,現在聶懷桑又要利用你扳倒二哥,你這輩子,就是被人利用的命。”
“你死了,澤蕪君就會倒下嗎?”魏嬰笑得頗勉強,“我不信。”
藍忘機似聽不得金光瑤魔音貫耳,手腕微一翻,要殺金光瑤,金光瑤眼睛橫向金淩:“如蘭,讓我說完,我就把金庫的下落告訴你。”
镂花劍脊飄飄豎切上來,輕柔卻堅定地格開了避塵。
金淩默立着,盯着手裏的歲華,滿臉都是不忍心:“讓他說完,我相信他會告訴我錢在哪兒,如果我不能如意,就把外面的門生叫進來,讓你們功虧一篑。”
藍忘機不能傷了金淩,只好放下劍。
金光瑤更為猖狂,指着魏嬰厲聲道:“你不信的事多啦!你不信你師姐真的喜歡金子軒,也不信溫家真敢滅了江家,更不信自己根本無法控制溫寧,還不信金光善真敢殺你。歸根結底,你不信這世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魏嬰被金光瑤揭開陳年傷疤,胸口如遭錘擊,幾乎站立不穩。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金光瑤仰頭望着天青色藻井。
想了一會兒,一個箭步沖到魏嬰面前,瞪着眼道:“性格決定命運!你落到那步田地,都是因為你不信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而能幫助你的朋友太少太少,因為他們都被你的不信趕走了。”
魏嬰對金光瑤的唇槍舌劍招架不住,只好認輸:“你說的都對,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難道你覺得可以靠攻擊我留下一條命嗎?我答應,藍湛也不答應啊!”
“你覺得你知交滿天下?”金光瑤卻不管不顧,一心一意猛攻魏無羨,“那些知交有幾個能拉你一把?”
“我沒想讓他們拉我。”魏無羨苦笑。
“他們也拉不了你呀!”金光瑤譏诮笑了,然後,望向藍忘機,咬牙切齒道:“但我,拉了藍忘機。早知後來,當初魏嬰血洗不夜天後,我就應該讓你身敗名裂,豈容你來反我?”
藍忘機眼睫顫了顫。
魏無羨愕然:“血洗不夜天後怎麽了?”
金光瑤目光中是滿滿的惡意:“你們不會以為,含光君那夜大張旗鼓救走夷陵老祖,當時除了姑蘇藍氏的人,沒有一個別家修士看見吧?不然,我又是怎麽知道含光君喜歡你的呢?”
他雙手一攤,對藍忘機道:“你心裏一定埋怨過,為什麽你哥哥要把你見不得人的心事說給我聽吧?他明明知道你非常讨厭我的。”
藍忘機眉間也像藍曦臣一樣,裂開一道閃電。
金光瑤才不管他怒不怒,嘆道:“忘機,你錯怪他了,不是他主動告訴我的,是我自己看見的。”
金淩忍不住問:“當時還有別人看見了?”
“當然有,不僅有,還有很多,含光君的清名怎可有損?”金光瑤一字一句說,“所以,我把那些人都殺了。”
金淩倒抽一口涼氣,問:“澤蕪君知道嗎?”
“不知道,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金光瑤眼角餘光看見藍忘機臉色已成了鐵青,反而樂了。
藍忘機急促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要模棱兩可。”
金光瑤見他求知欲如此強,幹脆把那晚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當時他帶人去追你,對我說:'阿瑤,一切都交給你了。'”
“都交給我了,是什麽意思呢?”
“我琢磨了半天兒,就按照我理解的,用一節兇屍的手骨,把距離魏嬰倒下之處五百步內還活着的修士都殺了,除了我自己。”
“他回來以後,就問我還有誰看見你把魏無羨救走了,我回他,只有我看見了。”
“我倒黴呀,誰讓我愛做他的小尾巴呢?不小心看見不該看的。當時我怕死啦,金光善恨我沒死在窮奇道,聶明玦恨我沒死在炎陽殿,如果連他也恨我沒死在不夜天,那我就真成了孤兒啦……但幸好,謝謝天地……”
金光瑤坐回床上,拿起藍曦臣的大氅擁在懷中, 露出歡喜欣慰的神情,像被獎勵了一顆糖的小孩子:“他替我擦了臉上的血污,說:'阿瑤,有你真好,省卻我的後顧之憂。'”
他揚起臉,笑道:“然後這件事就過去,我沒提過,他也沒提過。”
藍忘機神色難言,好像被一道雷擊中了,又像吞了一枚蒼蠅。
魏無羨試圖安慰藍忘機:“也許他會錯了澤蕪君的意,澤蕪君也會錯了他的意。”
“有沒有暫且放在一邊兒。”金光瑤目光像兩枚釘子,釘向藍忘機,“我願意為了成全他做到這地步,你能嗎?”
藍忘機不答。
“你不能。”金光瑤替他答了。
他疊好藍曦臣的衣,傲然道:“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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