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銀瓶乍破水漿迸
金光瑤觑着不請自來的二人,“嗬”地一笑,端起床邊案上半涼的一碗紫參湯,仰頭咕嘟嘟灌下去,他坐得大馬金刀,一口氣悶下去不帶喘的,猶如上景陽岡打虎前痛飲十八碗酒的武二郎,姿态那叫一個豪氣幹雲,把個金淩瞧得一愣一愣,眼珠子都要掉了。
金光瑤灌足了一碗參湯,把白瓷碗向紫檀案上重重一放,那白瓷碗喀拉拉一響,登時裂作了四瓣兒。
不愧是百年老紫參,剛喝下去,腹內就熱氣上升,借着這股勁兒,金光瑤中氣也足了:“魑魅魍魉粉墨登場,爺今兒有的是空閑,全都奉陪到底,還有誰?全都滾出來!”
“沒有誰,我們二人就足以将你們斬草除根。”來人中的一個慢悠悠道,像是對局面覺得十拿九穩了。
他的确有自信的底氣,這時候收網,簡直可算兵不血刃。
金光瑤張望左右,經歷一番亂鬥,身邊的人已兩敗俱傷,最棘手的藍忘機借金淩的手制伏了。
至于魏無羨,雲深不知處早就被藍曦臣治得堪比仙宮,連虱子都沒有一只,更別提屍體了,魏嬰根本翻不出花來。
金光瑤都納悶。
明知自己不能濟事,魏嬰怎麽還巴巴兒地跟來湊熱鬧?這活寶真是個上房揭瓦的性子,哪兒熱鬧往哪兒鑽,一直在反省,從來不改正。
魏無羨沒有察覺到金光瑤嫌棄的眼神,對新來的魑魅魍魉扯出笑容:“兩位叔叔,也是來看望嫂夫人的?”
然後就往藍忘機身前一橫,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耍花招。
事情鬧到這一步,再傻也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金光瑤敏銳地注意到來人的措辭,冷笑道:“魏無羨,沒聽見'你們'二字麽?在他們眼裏,你和我都是韭菜大蔥,都要從藍家的淨土割掉,你要向伸到脖子邊兒的屠刀乞降嗎?”
魏嬰神色黯下來,玩世不恭的眉目透出幾許滄桑之意:“當然不,但他們是藍湛的叔叔,我不能置藍湛于不義之地。”
他擔憂地望向身邊的人,藍忘機正凝視他的兩個叔叔,他耳廓稍稍一動,察覺到異常:“你們在佛樂中動了手腳。”
金淩扭了扭手腕,覺得渾身上下軟綿綿的感覺有些熟悉,又聽藍忘機點明其中關竅,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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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樂中混進了亂魄抄。
金淩深為懊惱,他一門心思盯着藍忘機和魏無羨,竟沒注意到背後還兩只黃雀。
金光瑤吊着最後一口陽氣站起來,拍拍金淩的肩膀:“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你的對手,你是我一手教養大的,聶懷桑怎麽可能把寶都押在你身上?”
他又斜乜來人,以譏嘲的口吻說:“也不要把姑蘇藍氏真當做什麽九天上的仙宮瑤臺,雲深不知處到底還是塵俗中的宅院,有幾百座藩溷,養一兩只濁物出來不稀奇。”
此言果然激怒了其中一人,他抽出仙劍,梗着脖子怒斥:“孽障,你死到臨頭,還敢賣弄唇舌,辱沒我百年仙府!”
金光瑤眯起眼,仔細瞧了瞧與他對罵的人。
數月不見,藍卓憔悴不少,眼下發青,眼眶紅彤彤的,哪兒還有半點兒仙門高士的雍容風度,他竟被一只小小的飛燕折磨得快不成人形了。
金光瑤心壞得很,一點兒不同情藍卓,不屑地哼了一聲,以白眼對藍卓:“孽障是澤蕪君對我的愛稱,是你能叫的啊?你這個老不修,不僅對花娘始亂終棄,還闖入內室,調戲侄兒的內人,合該被浸豬籠。”
若非不合時宜,魏無羨簡直想為金光瑤鼓掌喝彩。
過去那個謹小慎微的金光瑤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神擋罵神,佛擋啐佛的妖孽。
金光瑤簡直是藍卓的克星,金光瑤戳他一戳一個準,飄乎乎一點火星子,藍卓就像煙花似的,臉上炸得紫白青黑,好似打翻了顏料盒。
藍卓渾水摸魚,在金光瑤意料中,藍卓的把柄落在金光瑤手裏,為人又心高氣傲,必定不甘心一生看藍曦臣的眼色過日子,覓機反撲不過遲早。
但藍崇出現在這兒,有點兒出乎金光瑤的意料。
畢竟行的是陰謀,藍卓臉上有壓不住的鬼祟,印堂發黑,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裏,分明是因邪念滋生而入魔了。
藍崇卻比藍卓要從容不迫得多,他一派薰然和氣,好像走在通往仙途的陽關大道上,完美演繹了什麽叫道貌岸然,大奸似忠。
金光瑤直覺藍崇才是這場陰謀中真正拿主意的人,轉向這位謙和君子,幽幽嘆道:“原來是你。”
“什麽是我?”藍崇問。
“通知聶正追蹤我們的人。”金光瑤索性把話說開了,“還有,在素心蘭中摻聲聲慢毒,讓我日夜思念藍曦臣的人,我以為是藍曦臣給我下的,如今想來,應該是你。”
聲聲慢也是一種情毒,中毒者會陷在相思病中茶飯不思,衣帶漸寬,輕者形銷骨立,重者陷入瘋癫,這毒沒有摩登伽女稀有,但也足夠隐晦,也足夠他變得楚楚可憐,博取藍曦臣的垂憐,玉成他們的好事。
金光瑤手裏曾經也有一點兒。
魏無羨為了救溫寧之前闖的那場花宴之前,金光善給了他一瓶聲聲慢,要他下在茶裏,端給藍曦臣,再親眼看着藍曦臣喝下。
是的,金光善也看出來了。
他喜歡藍曦臣,藍曦臣也喜歡他。
那偏愛太明顯,如過于馥郁的花香,引來了不懷好意的蟲。
金光瑤是個人渣,他動搖過,但當藍曦臣對他遞出手帕的時候,這個念頭被打消了,他把聲聲慢丢進了太液池裏,并預料到自己将來一定會慘淡收場。
紅顏豈因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戲臺上上演過無數次的粗淺道理,落到自己身上,竟也免不了俗套。
當金光瑤在囚牢中聞到聲聲慢的甜糜香氣時,他以為是藍曦臣要折磨他,遂拔掉了所有素心蘭,改種韭菜大蔥,後來也沒有再提及此事,他怕提了,兩人好不容易彌合的關系又會裂開一條縫。
悲涼爬上金光瑤的後背,他對藍曦臣揭竿而起過,頤指氣使過,索取無餍過,但骨子裏還是卑微到塵埃裏。
金光瑤的話說得藍卓打了一寒顫,他問藍崇:“他說的什麽意思?什麽聲聲慢?”
“他的話你也信?”藍崇緩緩拔出亮銀長劍,朝藍忘機偏了偏臉:“忘機都中了他的詭計呢。”
金光瑤哂笑:“你才是千年的老狐貍,若含光君成功斬了我,我一輩子都看不透你的真實面孔,不會叫的狗,才最會咬人。”
藍崇淡淡一笑,冠冕堂皇道:“韬光養晦罷了,我蟄伏許久,忍耐你們胡作非為,全是為了今日一舉為姑蘇藍氏除害。”
“你開心就好。”金光瑤抿嘴一笑,沒把藍崇放在眼裏的意思,好整以暇地問藍卓:“你想要找自己寫給碧城的情書?”
藍卓一陣難堪,沉着臉說:“你不能活。”
“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要說這句話?好像我死了,天下就徹底太平一樣。”金光瑤雙眉一軒,瞥了藍忘機一眼,“如果真是那樣,我願意引頸就戮,如果我死了,他們這種僞君子還沒改過自新,含光君,你可千萬要大義滅親。”
藍忘機拾起避塵:“兩位叔叔,殺他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忘機,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坦白告訴你。”藍卓擺出背水一戰的架勢,“今日不止他要死,魏無羨也要死。”
“為什麽?”藍忘機握劍的手顫了顫。
“因為你要做宗主,宗主怎麽可以和邪佞為伍呢?”藍崇上下打量藍忘機,像在欣賞一件漂亮的花瓶。
這眼神讓魏無羨極其不舒服,藍忘機也有同樣的感覺,涵養讓他維持住風度:“兄長尚在,我怎麽做宗主?”
“他已經瘋了。”藍崇貌似可惜地嘆了口氣,“我們決定送他去清修,就像你們的父親一樣,面壁思過,檢讨自己的錯。”
“你們決定?”藍忘機雙眉緊鎖,琉璃雙瞳卻無波瀾,像假眼珠子,“你們問過叔父的意見嗎?”
“他十分護短,實在令我失望。”藍崇嘆道,“你也很讓我失望,連一個金光瑤都對付不了,往後怎麽服衆呢?”
他環顧寒士中精致的陳設,最後目光落在天青雲紋描金粉的藻井上,不無可惜地說:“這寒室處處高雅,只有這兒,俗了,一點差錯,把整體意境都破壞得一幹二淨。”
“這是我挑的。”金光瑤也跟着欣賞那藻井,不無自得地說:“謝謝你肯定我的品味。”
“難怪。”藍崇再也不掩飾對金光瑤的嫌惡,“你的品味很糟糕,喜歡你的人,品味更糟糕。”
“你想拆了這藻井嗎?”金光瑤問藍崇。
藍崇不答。
金光瑤笑罵:“白日做夢,你想做宗主,別說這輩子不成,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夠不着兒宗主的邊兒。”
魏無羨品出味兒來了,他問藍崇:“你不是要推藍湛做宗主嗎?在你的計劃裏,下一個入主寒室的應該是藍湛才對,怎麽你自己先評頭論足起來了?”
藍湛也雙目微瞠:“你竟然懷有這種心思?”
藍崇修眉一挑:“忘機,你不要聽這兩個妖孽挑唆,他們沆瀣一氣。”
“誰跟他沆瀣一氣?”
“別把我和他放一塊兒。”
金光瑤和魏無羨同時反駁,他們對視一眼,魏無羨對金光瑤做了個請的姿勢:“交給你了。”
金光瑤清了清嗓子。
“在我眼裏,你們一樣。”藍崇毫不客氣地說,“都是要被鏟除的對象。”
金光瑤補充:“含光君和金宗主也是你要鏟除的對象吧?”
藍崇不置可否:“你這說的什麽話?你不要渾水摸魚。”
這時他身邊的藍卓卻插口問:“你到底是想推忘機做宗主,還是想自己做宗主?”
藍崇面露不耐,但還是徐徐回答藍卓:“當然是推忘機。我們不是已經籌謀好了嗎?将金光瑤和魏無羨殺了,拿金光瑤的首級給曦臣看,逼他退位,我們再以死謝罪。”
一口氣說完計劃,他又念咒似地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拯救藍家——”
“那聶家是怎麽回事?”金光瑤陡然插口,“你拯救藍家的方式,就是引狼入室嗎?聶家如果真的攻進來,藍家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聶懷桑既然能設下連環計,借助藍忘機的手害我,又借助你的手謀害幫助過他的藍忘機和魏無羨,足見此人陰刻無情,又豈會對你留情?他的目的不是讓藍家換帥,而是讓藍家成為第二個江家。”
不等藍崇接話,金光瑤馬不停蹄對藍卓說:“藍卓,你的理智已經被憤怒淹沒,用你的腦子想一想,藍崇有妻有子,他怎麽舍得陪你自殺?不過——”
金光瑤對藍崇冷笑:“你也不用得意得太早,你成功就等于聶懷桑成功,屠刀向着我們,遲早也會落到你頭上,大家總歸會在陰曹地府相聚的,那時且看你有何顏面面對藍氏全族。”
悚然之語然讓魏嬰驚出一身冷汗,江家滅門的血腥場景歷歷在目,他搶步上前:“你們讓我出去,我要去守大門!”
一道靈氣射來,打在他腳下,逼得魏嬰後退回去。
藍崇指着金光瑤:“你不能再活。”
藍卓咬咬牙,手腕驀地一翻,劍鋒朝向藍崇,藍崇卻早有防備,袖子一揮,一道亮藍光線揚出,只聽“嗤”的一聲,藍卓周身已沐浴在血雨中,血如飛瀑噴濺,在帳幔上繪出一片血色的潑墨山水。
藍卓的右臂連同長劍齊齊飛了出去,血珠飛濺道藍忘機臉上,藍忘機眼睛眨也不眨,呆呆望着面前一出同室操戈的慘劇。
金淩握緊歲華,牙齒格格打架,心中連道大事不好,一招棋錯,滿盤皆輸,不僅他得死在這兒,連藍景儀和藍思追也要死。
權力的争鬥,果真容不得一點點溫情。
藍卓跪倒在藍崇面前,未叫一聲,額頭上卻布滿汗珠,咬牙道:“你會不得好死的。”
“你總斥我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藍崇取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眸中陡然放出狠戾的光:“可知還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報仇?”魏嬰擋在金淩面前,“你要報什麽仇?”
藍崇轉顧魏嬰,似笑非笑道:“不夜天,我的一個兒子死在你的陰虎符下。”
“有這回事嗎?”魏嬰強忍驚駭,望向金光瑤,“怎麽沒有人告訴我?”
不夜天的确死了很多藍家門生,但其中沒有藍家親眷子弟,如果有,藍忘機不會帶他進門,藍家人對他的态度也絕不會止步于愛搭不理。
這時候金光瑤分外清醒,他擺首:“那晚上,你沒有殺姓藍的,我也沒有。”
頓了頓,他又接着說:“但私生子可以不姓藍。”
“金光瑤,你很聰明。”藍崇贊了一句,算是承認了金光瑤的推測。
魏嬰了然,默然無語。
每個人都有隐秘的故事,藍崇為何會有一個私生子,他無從探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藍崇一定很愛那個孩子,所以偷偷讓那個孩子進了姑蘇藍氏做門生,這樣他可以時時看到那個孩子,沒想到,這舐犢之情卻害了他的兒子。
藍崇用怨毒的眼神看着魏嬰:“魏無羨,如果我是你,重回人世以後,就會找個小地方遠遠兒地躲起來,再也不要出現在世人的眼前,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多少人在恨你入骨。”
說完,他去瞧藍忘機的反應,藍忘機仍是呆呆立着,像事不關己,又像過于震驚。
藍崇仔細一瞧,忽然“嘶”了一聲,他指着藍忘機:“你的眼睛……”
金淩轉頭一看,也發覺蹊跷,藍忘機琉璃眼珠上竟染着斑斑血跡,藍忘機卻毫無所覺一般。
眼珠子怎麽會染色?
除非這眼珠子是假的。
“你不是藍忘機?你到底是誰?”金淩跳開一步。
藍忘機嘆了口氣,袖子一拂,已然換了一張臉,這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與藍忘機有七八分相似,只要稍使法術,就能複刻得惟妙惟肖。
“藍瀚!”藍崇驚詫後退。
“是我。”青年取下眼中的兩片琉璃片,眼珠的底色是溫暖的茶色。
喀——
寒玉床被擡起,翻到牆上,床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本該在前線對敵的藍曦臣從洞中躍出,落在金光瑤身邊,對藍瀚颔首:“辛苦你了,庭澹。”
“現在我很痛苦。”藍瀚神情仿佛要哭,“如果可以,我想忘掉今天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