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風吹老丹楓樹

一場鏖戰後,寒室內如下過一場血雨,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着,連金光瑤平素最愛躺的貴妃香榻上都伏着兩具殘缺的屍體。

屍體堆得像小山丘似的,金光瑤一肚子壞水且無可救藥,見此慘烈情景,也覺恻然,更不要提其餘人等了,藍瀚目視滿地狼藉,凄然嘆息,安排門生把屍體搬出寒室,并細細搜檢每一處角落,嚴防還有殘黨隐匿。

這時候是夏季,天氣比較悶熱,腥膻的氣味随着暑氣蒸騰,金光瑤實在惡心,眼冒金星,兩眼一花差點兒昏厥過去。

他讓金淩扶着自己出了寒室透透風兒,一出門就見天青蒼空盡頭與群山相接處,恍然染上一層紅霞,像夕陽斜晖,把缥缈雲霧都照成了粉紅色,而白日還高懸在頭頂,前方日晷的日影位置在正中,顯示此時是正午時分,不該有晚霞。

金光瑤擡手遮住刺目的日光,舉目眺望着遠處,那霞光所在的方位正是山門。

右眼皮沒來由地一跳,金光瑤又操起了不該他操的心:“難道他們在縱火燒山門?”

久病的人最怕驚吓憂懼,金光瑤心神一亂,額頭就冒出水珠,但水珠都是冷的,大熱的天,他身上卻往外冒白霧,像剛從冰窖裏搬出來的凍魚,金光瑤卻無知無覺,他行将就木,這衰朽的身軀已與他離心離德。

金淩心思細多了,瞧見金光瑤的異狀,心裏難過,鼻子一酸,眼角兩點星星,金豆子将将要冒湧出來,又被他一吸氣按了回去。

宗主怎麽能哭鼻子呢?要哭,也得等四下無人再哭。

旁邊兒藍思追聊勝于無地安慰:“山門靠着瀑布,就算火攻,含光君他們一定也有辦法應對的。”

金光瑤一想也是,又覺自己實在無聊,他一只腳都踏進棺材了,能不能撐過這個夏天都難說,哪兒還顧得上其他。

他揮一揮手,就臺階坐着,兩手托腮望着那霞光,等藍曦臣回來,就像小時候坐在小板凳上等娘親回家。

但心裏總有點兒隐隐的不安,具體為何不安,他也說不上來。

他有點兒懷念曾經那個在煉屍場裏談笑風生的自己。

金光瑤臉色慘白,藍思追叫門生去把白大夫請來,門生見識過金光瑤對藍曦臣的重要性,快馬加鞭把白大夫找來。

白大夫一來,反把金光瑤吓了一跳:“白大夫,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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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不見,眼前的白大夫仿佛蒼老幾十歲,臉皮灰敗,幾乎成了蟹殼青色,本來很有活力的身軀也幹癟極了,頭發眉毛胡須白得幾乎成了透明,哪兒還有半點兒仙風道骨的樣子。

金光瑤簡直懷疑,這老頭兒要走在自己前面。

白大夫擺擺手說:“沒什麽,就是姑蘇的魚脍太好吃,老朽連吃十八盤,吃壞了肚子。”

他好像中風了,腿腳也變得不大利索,一拐一拐地向金光瑤走來,慢騰騰地蹲下,蹲的過程中身體大晃了一下,金光瑤還擡手搭了他一把,一搭他手,金光瑤更是吃驚,他覺得白大夫輕飄飄的,像個紙片人。

金淩眉頭一皺,鼻翼翕張一下,滿鼻子濃郁的藥味兒。

他生來鼻子就特別靈,據說這從父親那裏遺傳的,所以不大能忍受過于怪異複雜的味道。

藥味是白大夫身上帶來的,但不是大戶人家裏常聞的藥草香,反而有點兒發臭,金淩想了會兒,好容易找了個最相似的味道,這味道像江湖郎中熬的狗皮膏藥,這東西治燙傷很管用,但混了獾子油,就算加了香料調和,總還是有點兒騷氣。

吃壞肚子需要貼狗皮膏藥嗎?

金淩狐疑了,手不動聲色伸到身後,摸了張鎮妖符。

怪異的感覺爬上身,金光瑤頭皮發麻,滿臉堆笑扶着白大夫坐臺階上,客客氣氣地說:“白老公,這些日子你為我費心費力,人都熬得瘦了。”

白大夫雙頰凹陷,臉瘦得吓人,幾乎成了個貼着一層假皮的骷髅頭,一副下世的光景。

他強打精神,枯瘦的手指伸出白色大袖,要去搭金光瑤的手腕,一只手搶在前面,将繪着朱紅符文的黃符貼上了白大夫的腦門,同時清朗的少年音念道:“天日煌煌,妖邪無匿,魑魅魍魉,現形!”

白大夫毫無防備挨了一下,還維持着伸手的動作,整個人都凝住了。

不待金淩拉開,金光瑤自己連滾帶爬離開白大夫身邊,張口大喘着氣。

他也早發覺老頭兒不對勁兒了。

金光瑤喘了三口氣,白大夫頭頂就呲呲冒出白煙,整張老臉扭得一塌糊塗,露在外面的五根手指長出尖銳的利爪,不像兇屍,像某種動物。

白大夫臉上長出細細密密的白毛,扁平的嘴巴往前凸,耳朵化尖銳的形狀,人頭成了獸頭,金淩常打獵,認得這是只獾子。

刺鼻的氣味彌散,這下不止金淩,其餘人也聞到那股古怪的獾子油味兒,寒室前的指妖針轉了個向,直愣愣指着白大夫。

頃刻間,白大夫已經變成了一個穿着人衣的獾子。

衆人都又驚又駭。

白大夫是修仙界最富盛名的大夫之一,幾十年來懸壺濟世,救人無數,名聲比藍曦臣還要好,是公認的大好人,誰能想到他竟是一只老妖精!也不知道他是怎麽修煉的,在修仙界混跡那麽久,見過無數玄門高士,竟沒一個窺出他的真面目。

“他……他是獾子成了精!”半晌後,藍景儀率先打破了沉默,由于過分驚訝,舌頭都不利索了。

“是……”金淩喉結滾動一下,歲華劍尖對準了白大夫,其餘修士也圍上來,張網布劍,把奄奄一息的老妖圍在中間。

天色驟然黯淡下來,濃郁的烏雲聚合,遮住日光,雲深不知處如同陷入黑夜,忽然轟隆隆一聲炸雷,白光一閃,各人臉上亮了一亮,這雷聲過于突然,有幾個小門生吓得劍都掉了地。

金光瑤眼前一花,擡眸一望,陰雲間隐約有幽藍電光閃爍不定,遠遠望去,電光形成一條蜿蜒起伏的龍形。

他心念一動,忽然明白了什麽。

白大夫長嘴一張,露出一排獠牙,奈何被鎮妖符鎮壓着,喉嚨嚯嚯出氣,就是出不了聲音,老眼中竟淌下眼淚來,霎是可憐。

金淩從他眼中瞧出乞求的意味,恻隐之心動了,又不敢把這老妖放了,一時左右為難。

“稍等!”正在躊躇間,金光瑤忽然過來,按下金淩的手,“不急着處置他,先細細盤問再決定不遲。”

金光瑤尋思一番,白大夫給他治了那麽久的病,不僅沒害過他,還好心提點過藍曦臣,不問青紅皂白殺了人家着實沒有道理,也非常的忘恩負義。

他雖然是個人渣,但絕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渣。

金淩本來很難把老頭兒真當成妖孽殺了,金光瑤一拿主意,他也就穩了,用縛妖鎖把白大夫鎖了,又收了鎮妖符,白大夫頭上的白氣不冒了,獾子嘴裏說出人話:“我沒害過人。”

藍瀚擋在金光瑤面前,不敢絲毫松懈,警惕問:“你既然不想害人,為何要混進雲深不知處?”

白大夫金黃的眼睛裏竟然有點兒委屈的意味:“是澤蕪君請我進來的。”

藍瀚一想,還真是這麽回事,登時不知說什麽好,按理說,妖精身上都有妖氣,一靠近雲深就會被發現,白大夫卻到現在才露出馬腳。

金光瑤見白大夫委頓得很,膽子也跟着大了,好奇地問:“像你這樣成人型的妖不多,不好好在深山修煉,吸收日月精華,總往人海裏紮作甚?萬一被戳穿,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我想做功德。”白大夫眼皮子耷拉下來,“我怕死。”

金光瑤眼珠子往上一挪,手指向天,問:“你想躲雷劫?”

“是。”白大夫認了,“多做功德能淨化妖氣,天雷就不會察覺到我,可到頭來還是躲不過,老天沒有眼睛,它不會管我積攢了多少功德,妖就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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