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蟲豸出蟄神鬼驚
物老成妖,妖當滅。
這不僅是人類的常識,也是天地運行的法則。
“畜生修煉成精,自身妖氣随着修為加重,當妖氣達到一個阈值,上天就會感應到妖的存在,降下天雷,誅滅妖孽,這就是所謂的雷劫。”
金光瑤指着天空上那條青龍形狀的閃電,向金淩等一幹小輩解釋。
“所以,就算人類不夜獵除妖,上天也會除掉那些修為深厚的大妖,這樣妖類就永遠成不了氣候。”白大夫仰頭望着深邃的天空,滿眼憂憤,“我雖為妖,但此生未曾戕害過一個人類,天何薄我?”
金淩沉吟半晌,提出疑問:“這樣……是不是太武斷了?難道所有的妖都是壞的嗎?”
“這是好問題。”金光瑤很欣慰金淩沒有人雲亦雲,但他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給金淩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童話故事,而是很直接地說:“當然并非所有的妖都是壞的,但十個妖裏面至少有九個是壞的。”
“為什麽?”金淩正處在好奇心最旺盛的年紀,尚且不明白這世上大多數事情根本沒有那麽多“為什麽”。
于是持續追問:“妖類難道不能學着像人那樣有秩序地生活嗎?”
他瞟向白大夫:“就像白老公一樣,吃人類的食物,穿人類的衣裳,遵守人類的秩序。”
金光瑤笑了笑,心說這孩子還是很天真,不過他很珍惜這份寶貴的天真,也許再過幾年,金淩就會成為他或蓮花塢裏那位的翻版,反正不會是金子軒的翻版,因為沒那土壤。
血與陰謀的泥土裏,怎能開出純善的花?
他十分有耐心地向金淩解釋:“對妖來說,靠吸食人類的精氣修煉,效果比老老實實蹲在深山老林裏吐納日月精華好一百倍,一百年才能修煉出的人身,誘惑幾個精壯男子就能得到,有這樣一條捷徑擺在眼前,你說大多數妖會選擇哪一條?”
金淩的天真畢竟有限,跟金光瑤也沒必要裝道德君子,他默了一會兒,幹脆給了答案:“當然是學壞去舒坦。”
金光瑤嘆息:“白大夫這樣守規矩的妖不過是鳳毛麟角,即使他被天道誤傷,但也不能否認天道的合理,和千千萬萬的生靈性命比起來,一兩個好妖的生命根本微不足道。上天是非常仁慈的,小仁慈需要小取舍,大仁慈需要大取舍,最廣大的仁慈,看上去往往是無情。”
金淩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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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又響了一聲雷,青龍于翻湧雲潮間騰飛,一道閃電猝不及防降下,劈中不遠處的蓊郁森林,一聲喀啦巨響,震得衆人耳膜疼痛,嗡嗡作響。
白大夫整只妖差點兒從地上彈起來,白毛根根豎起,眼球裏也布滿了血絲,跟着俯伏在地上,嗚嗚悲嚎,一百多年來衣冠楚楚彬彬有禮,學足了人相,天雷一炸,獸性畢露,又成了四腳着地的樣子。
林中升起一道袅袅青煙,焦糊味道随着風飄過來,衆人心中一凜。
雷劫已經開始了,若方才那雷打在這兒,就是大羅金仙也得被轟成焦炭,更何況他們離大羅金仙還差十萬八千裏。
驚惶中,藍瀚急促道:“不能靠近他,都退開!”
門生們都往寒室中退去,金光瑤卻仍站在白大夫身邊,以哀憫的眼神望着他。
“不要……”白大夫感覺到人氣兒散了,以頭搶地,不住哀求:“不要離開,請讓我躲在人群中,天雷是不會劈人類的。”
金光瑤這才了然,白大夫之所以冒着被發現真身的風險,接受藍曦臣的邀請進雲深不知處常住,大約是預感到雷劫将至,有意躲避。雲深不知處選址在一處聚集天地靈氣的洞天福地,設置有重重屏障,還有幾千門生,靈氣重人氣也重,可以遮蓋白大夫身上的妖氣。
白大夫的應對之法似乎奏效了,老頭兒待在這兒快一年,除了額外多下幾場雨,引發了山洪,一直風平浪靜。
那麽問題來了,之前藏得好好的,怎麽今天忽然藏不住了呢?
直覺告訴金光瑤,這和山門口的紅光有關。
金淩本來已在廊庑中,聽見白大夫的哀嚎,踟蹰了一會兒,手撐着欄杆跳出來,順手把自己帶的蘭陵金氏門生也招過來。
他盤腿坐在白大夫身邊,撐開抵禦雷法的天羅傘,不管不顧眼睛一閉:“白老公,我信你沒騙人。”
白大夫已被天雷吓得萎靡不堪,完全恢複原形,成了個通體雪白的老獾子,縮在人類的衣衫中瑟瑟發抖,聽見金淩聲音,他從衣領子裏鑽出來,眼皮子微微挑開一條縫,說出來的還是人話:“為什麽?我是妖。”
金淩昂首挺胸,提足膽氣,放出豪言:“天道有差錯,為何不能糾正?”
這種辦法并不能從根本上拯救白大夫的命,但若要他什麽都不做,金淩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身邊窸窸窣窣,金淩睜眼一看,藍思追和藍景儀也坐在了他身邊,藍氏門生以金淩和白大夫為中心,坐着列成一個太極圖的形狀,金淩和白大夫就是太極圖中的陰陽魚。
金光瑤抱着恨生劍站在一旁,與藍瀚在半空中設了一道隔絕妖氣的結界,對金淩說:“我們要聽天命,但也要盡人事。”
叔侄倆相視一笑,笑容都十足的桀骜不馴。
金光瑤坐下,從淩亂的衣衫裏把老白獾撈出來放在膝蓋上,喃喃道:“白老公,今天是你的劫難,也是我與藍曦臣的劫難,但願我們都能渡盡劫波。”
他又舉目望天,很虔誠地說:“老天爺,孽都是我一個人造的,天都是我一個人罵的,只要藍渙無恙,金淩無恙,雲深不知處無恙,我孟瑤願受雷劫。”
在感情面前,對賊老天硬氣了一輩子的金光瑤終于跪了。
老天爺當然不是那麽容易好瞞騙的,第二道天雷沒有來,但烏雲始終不曾散去,且一層積着一層,雲深不知處上空完全成了潑墨般的黑,青光穿梭雲間,像隐伏在草叢間窺視獵物的猛虎。
門生們不得不明火執仗,陰風陣陣,火苗忽明忽滅,光影在各人臉上浮動變幻,每一顆心都惴惴不安。
上有天雷,外有饕餮,金光瑤的精神像繃到極致的弓弦,幾乎要斷裂。
這身體已成強弩之末,現在支撐他不倒下的,是他曾經最嗤之以鼻的感情。
一個藍家小輩從黑暗中奔來,他渾身是血,抹額歪歪斜斜吊在眉毛上,啞着嗓子哭喊:“含光君……含光君……忘機叔叔……”
從他的哭聲可以判斷,這孩子快崩潰了。
藍瀚叫住他,招他過來,問:“怎麽回事?”
小輩一見藍瀚的臉就雙腿一軟,撲通跪下,雙手捂着臉,肩膀顫抖不停,像剛經歷過一場噩夢,過度的驚吓讓他語無倫次:“不行了……我們不行了……”
“什麽不行了?”藍瀚抓住他肩膀,急躁問:“你說清楚!”
小輩牙齒打顫,好容易理清楚思緒,斷斷續續說:“赤鋒尊和聶家那些刀靈太可怕了……比溫狗還要可怕……大家一起上了,都沒有辦法制伏他……聶家就要攻進來了!藍家要完了!”
這小輩的癫狂之狀讓藍瀚背生寒意,不敢想象外面的戰況有多麽慘烈。
啪!
一巴掌打在小輩臉上,力道之大,把小輩整個人都打倒在地,半邊兒臉撞在泥裏,好不狼狽。
小輩捂着臉爬起來,晃了晃腦袋就去尋打自己的人,一扭頭就看見金光瑤的俊秀臉蛋正森嚴對着他:“不許擾亂人心!漫說他們還沒攻進來,就是真攻進來,藍家也不會完!”
他先是一吓,然後想起藍家和聶家恩怨的來龍去脈,怒從心頭起,也顧不得什麽體統,指着金光瑤鼻子就罵:“都是你!如果不是你讓宗主昏了頭,聶家怎麽會攻打藍家?”
金光瑤面無愧色,将老白獾挾着,一腳踢在小輩心窩,厲聲罵道:“孬種就會窩裏橫!滾犢子!”
小輩又挨了一下,倔勁兒也上來了,含着眼淚不服氣頂嘴:“我說錯了嗎?就是你!就是你!你就是禍——”
“水”字還沒出來,上下嘴唇就粘在一起,發不出聲來。
他被禁言了。
“此事與他無關。”冷漠空闊的聲音從頭頂壓下,攜帶沉重的威勢。
藍曦臣不知何時已立在寒室屋檐上,衣衫獵獵,兩眼炯炯有神,像天幕上的兩點寒星。
金光瑤眼睛一熱,心知他的北極星回來了。
藍曦臣飄然躍下,家主袍上雲紋邊緣染着幾點鮮紅的血跡,藍瀚瞥見那血跡,不必想也知道是誰的,神情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不知道藍曦臣做家主這些年類似的事情還有多少。
也并不想知道。
藍曦臣走到金光瑤跟前,兩人視線接觸,心照不宣地同時一點頭後,藍曦臣又對那小輩重複:“此事與他無關。”
小輩禁言術解開,立即反問:“怎麽與他無關?”
藍曦臣道:“若與他有關,聶家為何不去攻金麟臺,反要來攻雲深不知處?雲深不知處沒了,他還可以回金麟臺躲避,可我什麽都沒有了。可見與聶家有仇的,是我非他。”
小輩被藍曦臣一繞,頭昏腦漲,再一看藍曦臣的眼睛,愕然問:“你不是含光君嗎?”
藍曦臣道:“外面的是忘機。”
小輩愣住了:“你是澤蕪君?”
藍曦臣握緊避塵:“我讓忘機假扮成了我。”
金淩卻拊掌,猶如醍醐灌頂:“聶懷桑此舉,醉翁之意不在酒。金家已經聲名狼藉,他想當仙督,第一個要鏟除掉的,就是藍家。”
“藍家如果覆滅……”金光瑤接言,“下一個就是江家,金家反而要排在最後一個。”
“那是自然。”金淩撇撇嘴,自嘲道:“聶懷桑可瞧不上我。”
金光瑤又和言道:“聶家那些刀靈年深日久,已成妖孽,靠怨靈很難再控制,遲早要出去害人,不來害藍家,也會去戕害別人。修道之人受到世人的尊重,并非因為與生俱來高人一等,全因能夠降妖除魔,護佑一方平安。刀靈來了,不思退敵,卻想把應盡的責任往別人身上推,怎對得起平時享受的盛名尊位?”
他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只享受供奉不肯履行義務,與廟裏的泥塑觀音有何區別?”
藍曦臣的說法當然并非無懈可擊,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和他金光瑤有關系,但為了穩定軍心,只好狡辯一回了,人心一旦散了,就不攻自破,聶懷桑拿他做借口,為的就是讓藍家內讧,起到分化敵人的目的。
聶懷桑手段刁鑽,金光瑤也不是善茬,聶懷桑有反間計,他有亂魄抄。
連騙帶哄不擇手段也得把藍家人擰成一股繩。
藍家小輩心思單純,比溫家人好糊弄多了,聽過金光瑤的洗腦,羞慚地低下了頭,心悅誠服道:“澤蕪君,我知錯了。”
他拿起劍,戰意重熾:“我回去和姓聶的拼了!”
這一洗腦,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金光瑤攔下他:“不急,一味猛沖不能成事,先具體說說外面的情形,我們商量好應對之策再出去。”
小輩這才想起自己回來的目的,趕緊說了外面的情況。
聶懷桑不知用什麽邪門辦法,讓刀靈都成了聶明玦的附庸,聶明玦本就是連鬼将軍都打不過的兇屍,再加上幾十只刀靈,力量暴增了幾十倍,他狂性大發,在山門外把幾十個藍家門生撕成了兩半!
“藍曦臣”,魏無羨還有藍家族老一擁而上,都奈何聶明玦不得,聶明玦一路猛進,天梯上橫屍遍地,血流漂杵,比當年溫家攻來時更為慘烈。
藍啓仁眼看情勢岌岌可危,讓這個小輩回來向藍忘機報信。
說罷,小輩已泣不成聲:“含光君……不,澤蕪君,叔公叫你千萬不要出去,赤……姓聶的太厲害,你出去援助也無濟于事,只會再搭上一命,先帶着仙府中的族人和門生撤走,他會想辦法掩護魏無羨離開的。”
情急之下,他也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含光君還是澤蕪君,就把藍啓仁讓他轉達的話一股腦兒都說了。
又對金光瑤說:“斂芳尊,藍先生請你看在澤蕪君對你的深情厚誼上,收容藍氏族人到金麟臺避難。”
藍瀚悲憤之情溢于言表,但理智還在:“宗主,你和金宗主撤走,我來斷後。”
藍曦臣望着遠處的紅光,怔怔然自語:“忘機為何不表明身份,魏嬰為何不放信號叫我?”
“一定是含光君不讓他放。”金光瑤心中微有動容,“忘機要代你受劫難。”
藍曦臣閉目,內心陷入痛苦的掙紮,理智告訴他,藍啓仁的安排是對的,但情感讓他無法丢下弟弟和族人逃之夭夭。
微涼的手掌握住他的手,他最愛的那朵解語花适時為他解憂:“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徹底除掉刀靈和那個兇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