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相思相望不相親
後來的事情,金光瑤不大記得,也不大在意,他是夏末的蟬,無限凄酸地吟唱完最後一曲幽惋的歌後,活也如死,死也如活。
煞白的光芒中,藍曦臣的雙眼格外清晰,從來寡淡的眼神此時充滿了七情六欲,熾熱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進他的三魂七魄,一種奇異的感覺從金光瑤心底油然升起,即使他在奈何橋上飲就孟婆湯,來生也不會忘卻這雙眼。
窮途末路的金光瑤再也不怕了,他不怕老鸨,不怕龜公,不怕金光善,不怕金夫人,更不怕那些糾纏他幾十年的蜚短流長,連三昧真火都燒不死的屍魔都成了個屁。
他眼裏只有一彎小小的月牙,在姑蘇河的粼粼水波裏飄飄搖搖,對着他招手,俏皮又可愛。
金光瑤實在覺得和藍曦臣沒好夠,就想對藍曦臣說:“你一定要記得我”。
這輩子沒落個好,沒準兒下輩子他能投個好胎,變成個大家閨秀,冰清玉潔,知書達理,不僅與藍曦臣做一對人人豔羨的伉俪,還能為他生兒育女。
不知怎的,話到口邊,竟變成了:“下輩子,不要記得我。”
金光瑤恨自己總是那麽清醒,以至于一丁點天真幻想的餘地都被擠兌沒了。
理智殘酷地告訴他,來生續緣的願望不過是奢求,因為雷劫會把人劈得魂飛魄散。
即使留下點殘魂,他這樣的人,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就算有投胎傳世的機會,肯定也是往畜生道投。
他和藍曦臣只有這輩子,這輩子完了,緣分就盡了。
金光瑤交代完遺言,就坦坦蕩蕩地閉上了眼。
待再度醒來,眼前已是無邊無際的漆黑,他以為自己已身在無間地獄,那微帶薄繭的手心觸感卻提醒着他,目前尚在人間流連。
雷劫降臨的最後一刻,藍曦臣終于斬斷了屍魔焦枯的手,他推開屍魔,把金光瑤護在身下,結結實實地領受了天雷。
雷光将天地化成一片純白無垢,屍魔也被轟得灰飛煙滅魂飛魄散,卻沒有奪走人類的生命,塵煙消散後,除卻身邊一個黑乎乎的人形痕跡,金光瑤好好的,藍曦臣好好的,藍忘機也直挺挺地站在藍曦臣身邊,連白大夫的那顆寶貝內丹也在灰燼裏閃爍着精純的光。
魏無羨從灰燼裏撿出白大夫的內丹,白大夫吞了內丹,沒有變回人形,還是獸的形态,但覺得身輕如燕,心态平和,聞見血腥味兒也不蠢蠢欲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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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變化表示,他已徹底擺脫野獸的本性,修成了地仙之體。
金光瑤聽藍景儀繪聲繪色地說着來龍去脈,很想瞧瞧地仙是什麽樣兒,但很可惜,他看不見了。
背水一戰那日,他喝的那碗紫參湯裏摻了猛毒,能暫時壓制住摩登伽女,讓他保持神智清明,代價是提前透支生命,精神過這一日,他的身體會加速衰敗,最終凋零在這個盛夏的末梢。
所以雖然雲深不知處保住了,藍曦臣卻很難過。
金光瑤每天只有黎明能清醒須臾,其餘時候都是渾渾噩噩地胡言亂語。
這樣的日子,對藍曦臣而言,猶如魚鱗剮,他肌骨完好無損,但每寸皮肉都是痛的,金光瑤每呼喚他一次,他的疼痛就加深一分。
藍曦臣很懊悔,沒有人教過他什麽是愛,以至于當愛來臨時,他是如此地後知後覺,當意識到他曾将真愛握在手心,深情已然化作砂礫,不可控地從指縫間流逝。
他與金光瑤的悲劇在于,愛得太早,明白得又太晚。
天雷降下前,金光瑤說的那句話,讓藍曦臣耿耿于懷。
藍曦臣很自戀,但尚存自知之明,金光瑤和他鬧翻時,曾罵過他涼薄自私,他想了一想,竟覺得很有道理,活了數十年,為自己的時候遠比為他人考慮的時候多。
再加上被金光瑤傷得失了理智,自暴自棄之下竟然口不擇言:“你說的對,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對誰都自私涼薄,包括你在內。你既然早知道我這樣的人,為什麽還要求我呢?”
他用這樣的方式反捅了金光瑤一刀。
金光瑤果然被他捅了個透心涼,手不自覺捂着左胸口:“再怎麽說,過去我也給你帶來過快樂,你難道不能看在過去的微薄情分上,稍稍站在我的位置為我想一想?我已經一無所求,只想遠走他鄉安度餘生,你放我走,我一定一輩子念你的好,保證不再回來報複你們。”
他不說還好,一說什麽“遠走他鄉”,“不再回來”堪比火上澆油,澆得藍曦臣火冒三丈。
藍曦臣索性把話說絕了:“我又不是你,你怎麽想的,與我何幹?”
金光瑤如遭雷擊,但沒有坍倒,很快恢複穩如泰山的姿态,他昂然傲立,仿佛他們之間,他才是審判者的角色。
金光瑤徹底放棄投降路線,漠然向藍曦臣下了判決:“像你這樣的人,活該孤獨終老。”
藍曦臣不甘示弱:“就算孤獨終老,也有你陪着。”
冷寂的寒室中,金光瑤鬧過,已經睡着了,藍曦臣枯寂地坐着,傷人的回憶歷歷湧上心來,他沒來由地一冷,忽然覺得金光瑤說的那宣判詞有些熟悉,在雜亂的記憶中搜尋許久,才想起早在金光瑤之前,就已經有人對他講過類似的話。
金光瑤在戰場上救過秦愫,他也救過不少世家閨秀,其中有一個世家閨秀因此對他生出了傾慕之心,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射日之争甫一結束,就進雲深不知處做了個小門生,只為等他進出山門時,遠遠地瞧上一眼。
藍曦臣已經不記得那個女孩子的長相,只記得悲劇發生後,家中長輩說對方很漂亮,很娴靜,家世也很好。
既然很漂亮,高門第也是敲門磚,再加上幾位長輩的推波助瀾,那個懷春少女自然是很順利地進了雲深不知處。
起初少女躊躇滿志,滿面春風,見了誰都笑得甜甜的,偶爾遇到他表現得也很矜持,規規矩矩地斂衽行禮,嬌嬌柔柔道一聲:“澤蕪君。”
他往往也會略一點頭,當做回禮,目光卻從未投注于對方臉上。
一因為失禮,二因為不挂心,三因為那段時間他終于沒有後顧之憂,得以心無煩憂地與金光瑤相處。
射日之征時他和金光瑤在一起的時候不多,因此雲深不知處重建那段時間,他們還能從彼此身上嘗到足夠的新鮮感。
金光瑤是他從野地裏采摘回來的花,集合庸俗與脫俗,散發着危險又甜糜的氣息,這氣息讓他十分迷戀。
藍曦臣對金光瑤展現出對他人從未展現過的熱情和殷勤,金光瑤也投桃報李,變着花樣兒的讓藍曦臣快樂。
他頻繁往來姑蘇與蘭陵之間,來了姑蘇忙完公務後,往往還要再多留一兩日,陪着藍曦臣下棋作畫泛舟游園,把結義兄弟該盡不該盡的本分都盡足了。
藍曦臣也開始經常往蘭陵跑,一去就是好幾日不見人。某次臨走之前說三日回來,結果過了一月才回,原來金光瑤要準備百鳳山圍獵,藍曦臣就跟到那裏去幫忙,就這般在百鳳山一直待到圍獵結束。
待回來了,門生剛叫一聲“澤蕪君”,就看見金光瑤笑盈盈地跟在藍曦臣後面,正和藍曦臣聊着重修寒室要用何種木料,進了雲深不知處拜過長輩,也就喝了杯茶的功夫,藍曦臣又帶着金光瑤高高興興下山去選木料了。
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對拜把子兄弟正打得火熱,恨不得每日十二個時辰都貼在一起。
藍曦臣平日忙于重建雲深不知處,少數閑暇時光也全消磨在金光瑤身上,自然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察覺某個少女的幽微心事。
事實上,喜歡他的懷春少女比寒室後花園裏的花朵還要多,再真心的喜歡,數量一多,也就不稀罕了。
藍曦臣聽過太多“喜歡”,“心悅”之類的告白,他已經麻木,麻木到覺得累贅,聽過後就揮一揮袖子忘了,遇到金光瑤後他就更沒心思理會那些。
旁人的愛恨情仇,與他一點兒幹系沒有,有什麽好理會的?
月亮只有一個,他有了,她就沒有。
沒有辦法的事。
少女失望地發現,即使進了雲深不知處,也很少能見到澤蕪君的面,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她的耐心逐漸告罄。
不甘心待在原地等待,于是經常主動出現在藍曦臣眼前,這依然毫無效用,藍曦臣的目光永遠散淡,難以集中于陌生人身上。
拜把子兄弟再好也是兄弟,金光瑤沒和藍曦臣結拜多久就成家了。
藍曦臣有點兒失落,覺得好像遭遇了背叛,又沒有脾氣可發,只好安慰自己,哪怕金光瑤有了妻子,也不會疏遠他,因為金光瑤需要他。
但情緒很難掩藏,參加過金光瑤的婚禮,他就意興闌珊地回了雲深不知處。
抵達山腳,已是夜半時分,陌生少女忽然從樹叢中走出,強行侵入他的視野,不等他問話,就把一腔愛意向他傾訴,藍曦臣并沒有仔細聽,他正因為金光瑤而苦悶,聽過後就委婉拒絕了對方,并衷心祝福對方找到真正的幸福。
少女卻不依不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他,帶着點兒小得意說:“他不要你了。”
“誰?”藍曦臣假裝不懂。
“金光瑤。”少女出身很好,當然也很任性,肆無忌憚地說着傷人的話:“他背棄你了。”
藍曦臣斂了笑意:“沒有。”
少女搖頭,肯定地重複:“有。”
藍曦臣不欲和小女子做無謂之争,拂袖欲走,少女不肯放過他,扯住他的袖子:“他有什麽地方好?教你如此迷戀?可以告訴我嗎?我願意變成你喜歡的樣子。”
一串話讓藍曦臣覺得荒謬,還有不願承認的羞恥,他委婉地說:“姑娘,你需要看大夫。”
“我沒有瘋。”少女的眼睛雪亮,“你瞧他的眼神我認得,和我爹瞧他外面養的那個狐貍精的眼神,一模一樣,那個狐貍精奪走了我母親應該得到的愛。”
藍曦臣無意聽別人的家事,扯回袖子冷漠道:“令尊的眼神與你有關,但我的眼神如何,與你無關。”
丢下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少女對他的背影大喊:“澤蕪君,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藍曦臣加快了腳步,逃也似地禦劍上了天。
後來,如藍曦臣預料的那樣,金光瑤根本離不開他,沒過多久就帶着精心搜集到的古畫上門來了,藍曦臣也不是小心眼兒的人,順勢與金光瑤和好如初。
兩人從前如何過,之後還如何過,藍曦臣內心的不安定被金光瑤輕易撫平了,他又心安理得地過起了歲月靜好的生活。
那晚以後,少女沒有死心,她像想證明什麽一樣,執拗地留在雲深不知處,時間長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對藍曦臣的心思。
連藍啓仁都知道,唯獨藍曦臣不知道。
偶爾人家對他提了提,他就顧左右而言他,幾次下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藍曦臣對她沒有意思。
如此這樣過了四五年,少女成了老姑娘,家裏人勸她回家,她執拗不肯,因為藍曦臣沒有成親,沒有成親,她就還有希望。
沒有辦法,老姑娘的家族找到金光瑤,讓金光瑤懇求藍曦臣與這個癡戀他的女子試着相處一段時間,哪怕不合意,也能讓她徹底死心。
金光瑤實在抹不開面子,照做了。
藍曦臣很罕見地拒絕了金光瑤的央求,并毫不留情面地說:“你願意屈就,我不願意。”
金光瑤料到藍曦臣會拒絕,但沒料到會被藍曦臣兇一句,遂怏怏閉了口。
這時他也覺得自己沒分寸。
如果藍曦臣能夠愛上這個女子,第一眼就愛上了,這些年碰面的次數不少,依然印象模糊,再相處多久都一樣。
藍曦臣圓融的表象下藏着強烈的愛憎之心,喜歡的看多少眼都不夠,不喜歡的瞥一眼都嫌多,要藍曦臣遷就別人,比讓聶懷桑勤奮學刀還難。
金光瑤理解藍曦臣,但同時也對那個癡心女子起了點兔死狐悲的感觸。
藍曦臣是如此的涼薄,讓他難以完全交出自己的心。
他實在沒有膽量愛這個人。
藍曦臣見金光瑤不痛快,憐香惜玉的心又上來,溫言軟語地安慰金光瑤後,就把諸般麻煩一丢,決定獨自出門夜獵去。
他不會口出惡言,但一向很會造冰刀霜劍。
那個女子不知從哪裏得到他要走的消息,一路追出了山門,對着他的背影大笑着喊:“藍曦臣,你等着瞧吧,金光瑤遲早也忍不了你,你一定會孤獨終老的!”
藍曦臣心裏說你和他怎麽能相提并論?
他不予理會,徑自下山去了。
過了一個月後藍曦臣才回家,藍啓仁告訴他,那個女子自殺了。
藍曦臣吃了一驚,但不算太吃驚。
那個女子是在寒室外面上吊自殺的,就吊在屋檐下面,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是金光瑤。
金光瑤來雲深不知處,一向夜宿在寒室,藍曦臣走了也一樣。
那天他一開窗,就見到一雙繡着雲紋的絲履懸在窗外。
據說金光瑤親自把女子抱了下來,在屍體旁邊坐了很久,女子家人來認屍後,金光瑤竟沒幫着善後,像是撇清關系一樣,回了金麟臺。
藍曦臣回來的時候,事情已經了了,他也沒多問,又到金麟臺去看金光瑤。
金光瑤對他還是笑臉相迎,藍曦臣卻莫名覺得金光瑤的笑容有些疏離,他鬼使神差地說:“我和那個吊死的女子,沒有任何糾葛。”
金光瑤說:“我知道。”
畢竟是一條人命,沒那麽容易過去,兩人靜坐沉默一會兒,金光瑤忽然說:“你記得那個女子的樣子嗎?她挺漂亮的。”
“不記得,我從沒認真看過她。”藍曦臣對這個話題有點兒抵觸,端起最新上的碧螺春茶飲了一口,轉過話頭:“下次清談會也近了吧?”
“挺近了。”金光瑤貌似有些困倦,托腮望向窗外一株凋零的金星雪浪,“中秋也近了,秦愫要回家省親,這次我們一起過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