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蓬萊宮中日月長
藍曦臣整晚沒睡,把他和金光瑤這些年的林林總總回顧一遍。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給予金光瑤一切,最終金光瑤還是要離他而去。
因為他涼薄?
可他對待金光瑤十幾年如一日的好,好到連親弟弟都有微詞。
他為什麽不要和我在一起?
這個問題首次出現在藍曦臣的心頭。
他拒絕過無數人,唯一一次慘遭拒絕,竟是在自己疼愛了二十年的人身上。
何以他無法得到圓滿無缺的感情?
藍曦臣困惑了。
就這樣坐到夜盡天明,藍曦臣還陷在難捱的謎題中,藍啓仁走到他跟前了,都沒有發覺。
藍啓仁等了一會兒,藍曦臣目光渙散,還在神游天外,藍啓仁遲疑着伸出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
藍曦臣方才如夢初醒,喉間輕呼一聲,他擡起頭,好一會兒才借着晨光看清了來人面目,精疲力竭地起來,問:“叔父,有事嗎?”
目光裏竟顯出些倉皇無助。
藍曦臣的心胸并不算十分寬大,年少時偶然聽到關于母親的閑言碎語後,他總會用這樣的眼神望叔父,叔父就會出來,用家規懲罰那些诽謗母親的人。
叔叔做到這一步,全然替代了父親的職責。
藍曦臣已經成年,強勢到把看着他長大的長輩們都壓服,但當他露出這樣茫茫然的神情時,藍啓仁眼裏看見的,還是那個被流言蜚語傷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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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事,就不能來看你嗎?”即使表達關心,藍啓仁的表情還是幾近刻薄的嚴肅,“聽說你這幾日都沒有就床,做宗主就可以不守家規了嗎?”
金光瑤能睡着很不容易,藍曦臣怕吵着他,對藍啓仁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回身為金光瑤掖好大紅錦被,又輕輕地吻了吻他冰涼的額頭,就和藍啓仁出了寒室。
夏末初秋,細雨下得纏纏綿綿,滴滴答答落在青石階上,洗刷殘留的血腥氣味,叔侄二人肩并肩望着潺潺的雨簾,藍曦臣擡眸,凝視飛翹的檐角,心事重重的模樣。
欄杆外金光瑤種的韭菜大蔥長勢喜人,青蔥翠綠,碧葉上挂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珠,竟顯出些清麗優雅的氣韻來,把藍啓仁看得哭笑不得:“他瘋,你也陪他瘋?”
“叔父。”藍曦臣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落到臺階下,望着水汪中的清絕倒影,“為什麽我待他好到極處,他也喜歡我,卻不肯與我糾纏?”
藍啓仁沉吟良久後,問:“你認為你母親愛你父親嗎?”
藍曦臣緘口不言,甚為尴尬。
母親是被迫嫁給父親的,并非自己情願,愛情又何從談起?從頭到尾,都是父親一個人的獨角戲。
作為兒子,即使心裏清楚,也不能将這種難堪的情狀戳破。
“她臨死前說,她是愛你父親的。”也許是看出藍曦臣窘迫,須臾後,藍啓仁寬慰一般地道出陳年舊事。
藍曦臣唇角扯起,給了個敷衍的微笑。
“是真的。”藍啓仁肅然說,“我從不打诳語。”
“父親和母親已身死魂消多年,愛或不愛,于他們于我都已無意義。”對父母之間的恩怨,藍曦臣向來不願多想,更不願多提。
他與父母并不連心,總覺得那些麻煩事與自己無關。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這一點,他比忘機分得清楚,活得也輕松。
他不提,族老們也不會提,其餘同輩晚輩更不會提,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淡忘了。
從衆人記憶中消失的事情,也就等于不存在。
這是藍曦臣琢磨出來的人生真谛,他想過教給金光瑤,但金光瑤對生母的感情很深,把整個修仙界的記憶抹除也很困難,所以金光瑤只能削足适履,惹得藍曦臣加倍心疼憐惜,非讓金光瑤做仙督才痛快。
“你母親是愛你父親的,雖然我不懂愛情,但你父親去看她的日子,她都會精心裝扮,笑得也很開心,我已經忘卻她的面貌,但仍記得她生着兩個梨渦,笑起來才會有。”藍啓仁不顧藍曦臣的抗拒,固執地繼續這個話題,“她和丈夫有愛情,但仍是不幸福,你覺得是為什麽?”
“因為她是一個囚徒。”藍曦臣苦笑。
在叔父嚴厲的目光下,他為父親的行為感到無地自容。
藍啓仁垂下眉,語重心長道:“一個人沒有自由,就沒有尊嚴。沒有尊嚴的愛情,就是被烏雲遮住的月亮,讓人看不見光,沒有光,就沒有希望。失望日積月累,會變成絕望。真正殺人的不是囚禁,是絕望。”
藍曦臣悟到些什麽,又一竅不通:“我沒想囚禁他,他一向我認錯,我就把他放出來了。”
藍啓仁問:“除了被關或向你臣服,他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嗎?”
藍曦臣避開藍啓仁的視線,雙眸罩上一層陰翳:“我為他付出了許多,那時他欺騙我,利用我,還要抛棄我,這對我而言是羞辱,我要給他一個教訓。”
藍啓仁望着陷在執念中的侄子:“如果他能夠活,但代價是你與他永不相見,你願意嗎?”
藍曦臣怔然。
良久的沉默後,藍啓仁聲音又響起,帶着濃厚的遺憾:“你為什麽喜歡他?無非因為他能夠明白你,開解你,為你枯燥壓抑的生命添上色彩。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喜歡你呢?”
藍曦臣認真地思索一番,道:“因為我喝下了那杯茶,從來沒有歧視過他,他喜歡什麽,我都送給他——我對他還不夠好嗎?”
“你對他很好,但你不是主宰他的神,他并不是因為你而存在的,即使有一天你不愛他了,他也還是他。”藍啓仁微微搖頭,嘆息道:“曦臣,你總是強調自己的感受,旁人的喜怒哀樂不能傳遞進你心裏,這能讓你避免受到傷害,但不能令你擁有一段恒久的感情。他愛你,但不能掩蓋身不由己的事實。”
藍曦臣回到內室,金光瑤已經醒了,正坐在玉床上揉着惺忪睡眼,頭發亂蓬蓬的,還光着一雙腳,抖抖索索的,卻不知道穿衣服,揉完了眼,就對着藍曦臣咯咯傻笑:“哥哥,你好香。”
藍曦臣一陣心酸,過去為金光瑤披好衣,又親自蹲下要為他穿上羅襪,金光瑤卻不老實,腳丫子一擡,竟踩上藍曦臣的肩膀,在一片卷雲蹭啊蹭,癡癡笑着說:“我要飛,飛啊飛……”
他說着癡話,兩只手臂展開,上下扇動,作出展翅翺翔的動作,金光瑤仿佛學過跳舞,姿态竟然很輕靈跳脫,像鴻鹄抖振羽翮,漆黑無神的眼睛也是十分的純稚明淨。
藍曦臣捉住他的腳踝,柔聲道:“先穿上鞋襪,我就讓你飛。”
金光瑤忽然安靜下來,靜靜地面對着藍曦臣,藍曦臣不知他又怎麽了,想開口詢問,金光瑤忽然猛禽捉兔一樣地撲上來,準确無誤地重重啾了一下他的雙唇。
還未及反應,金光瑤就退回原位,東張西望着假裝無事發生,臉上有止不住的得逞笑意,好像因偷到一顆糖而竊喜的小孩子。
藍曦臣摸摸雙唇,問:“你看不見,怎麽能找到那裏?”
“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有防備,我就親不到了。”金光瑤抿抿嘴,兩條腿不老實地晃悠着。
藍曦臣笑說:“你的偷襲,我沒有一次能擋住的。”
好容易把金光瑤哄得穿好衣衫又喝了藥粥,藍曦臣帶他出寒室放風,金光瑤聽見檐鈴的脆響,伸長了手踮起腳要去夠,但檐鈴挂得太高,他夠不着,跳了一下,還是夠不到,有點失落地扁扁嘴。
藍曦臣就把金光瑤抱起來,這下金光瑤終于夠着了,他心滿意足地撥動檐鈴,和着叮鈴鈴的鈴铛聲笑得花枝亂顫,樂此不疲地玩着幼稚的游戲,他已經全然瘋了,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由于失明,對周遭異樣的眼神也毫無知覺。
好在藍曦臣也和外界隔斷了,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金光瑤玩夠了,才放他下地。
金光瑤獲得了一天的快樂,也很有飲水思源的美德,摸索着轉了身,板板正正地對藍曦臣打了個揖:“哥哥,謝謝你陪我玩。”
金光瑤不鬧騰的時候少極了,藍曦臣很珍惜能與他好好說話的機會,遂淳淳地問:“平時沒有人陪你玩嗎?”
“沒有人。”金光瑤低頭玩起手指,悶聲道:“阿瑤沒有朋友,瞎了就更沒有朋友了。”
藍曦臣起了點乘人之危的念頭,揉揉他的頭,旁敲側擊地問:“哥哥願意當你的朋友,以後你就願意永遠待在這裏,哥哥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金光瑤覺得被一個天大的餡兒餅砸中了,他猛一擡頭,給藍曦臣一個大大的笑臉,大聲道:“好!”
藍曦臣也獲得了一天的快樂。
下一刻,他的快樂就被收走了。
因為金光瑤反悔了。
金光瑤答應後沒多久,又愁眉苦臉地改口:“還是不要了,我有自己的家,我玩幾天就回家去吧,娘找不見我,會着急的。”
“為什麽?”藍曦臣最恨從金光瑤嘴裏聽見“不”字,金光瑤一說,他就悚然。
他忘記了金光瑤腦子不清醒,較真起來:“我會把你母親接來的。”
“那也不成。”金光瑤這次拒絕得更幹脆,他好像清醒了一點兒,揉着太陽穴說:“這裏很好,但不是我們應該住的地方。”
“我愛你。”藍曦臣輕聲細語,“你不愛我嗎?”
天底下根本沒幾個人能受得住他這一套,金光瑤瘋不瘋都不在那幾個人的行列裏,他被藍曦臣的撩撥得暈頭轉向雲裏霧裏,但仍是艱澀道:“你很好,我很愛你。可……齊大非偶,我實在高攀不起。萬一你以後厭棄我,我又沒辦法獨自謀生,該怎麽辦呢?”
他的精神像被套上了鎖鏈,即使瘋了,竟然也無法自由馳騁,更做不了白日夢。
藍曦臣無法再粉飾太平,他追問:“既然愛我,為何叫我下輩子不要記得你?我想與你生生世世,你卻不肯。”
“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麽來生可言?”金光瑤眼睛睜得大大的,聲音也很平靜,“澤蕪君, 我是要下地獄的人,就算投胎轉世,也不會有什麽體面出身。拖累你一輩子就夠了,怎麽能拖累你下輩子?我希望下輩子你把我忘了,找一個真正值得你愛的人,與她幸福地過完一生。”
藍曦臣沒有再接話,只定定地瞧着金光瑤,金光瑤雖然看不見,但知道藍曦臣在看他,他有點害怕,就不敢說話了。
夏末的風拂過,檐鈴叮咚,如潮小雨飄灑進回廊,濕了兩人的衣,金光瑤打了個寒噤,緩緩伸出手,摸到藍曦臣的臉,引袖為他擦拭眉睫上的水珠,動作輕輕的,稍帶一點兒小讨好:“澤蕪君,這季節乍暖還寒,不要站在風口,當心着涼。我不要飛了,我們回家去吧。”
藍曦臣不肯動,金光瑤只好拉雙手拽着他的袖子,所幸一拉就拉動了,藍曦臣反握他的手,引他進了寒室。
剛跨進內室門檻,腳下就踩到一樣軟綿綿的物件,藍曦臣垂眸一看,他的一只腳正正好踩在一只白獾子的頭頂,趕緊收回了腳。
藍曦臣曾經指望過白大夫修成地仙後有辦法救金光瑤,但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天道,白大夫就算修成大羅金仙,自身壽數也有限,更不好插手天道。
活死人肉白骨,始終只是虛無缥缈的傳說。
幾句客套話後,白大夫把一張黃紙推到藍曦臣面前:“澤蕪君,十分抱歉,我早就找到一張藥方治斂芳尊的病,但這張藥方有很大的風險,貿然讓斂芳尊試這個藥方,可能解毒,也可能會致死。”
藍曦臣死寂的心煥發希望的苗:“那你怎麽不早拿出來?”
白大夫歉然道:“不管哪一種結果,都是徹底的了斷,這樣我就不能繼續呆在雲深不知處躲避雷劫。為了私心,只用保守的辦法治療斂芳尊的病,拖得一日是一日。如今想來,引來天雷的不是我的妖氣,而是這份私心。”
“雷劫過後,你為何仍不拿出來?”
“因為……這辦法風險實在太大,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