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贏得生前身後名
藍曦臣打開白大夫給的黃紙,黃紙已經已經十分古老,上面字跡斑駁,但尚且能勉強看清大部分內容,藍曦臣看過藥方,略不敢相信,他皺起眉頭,情不自禁地念叨:“血龍膽,七星花,情絲蠱,骨生花……”
藥方上寫着的藥材,的确是藥,但都是毒藥,而且是天下最毒的毒藥,每一種只要一滴露水的量,就足以致死。
如果不是與白大夫有同生共死的情誼,藍曦臣幾乎要懷疑對方在開一個天大的玩笑。
兩指緊扣,黃紙被捏出幾道深深的折痕,藍曦臣內心激烈交戰,懸在半空的手腕微微顫抖着。
良久後,他将黃紙按在案幾上,問:“這張藥方真的行得通嗎?”
“不知。”
白大夫蹲坐在軟墊上,兩只前爪揣在毛絨絨的胸前。
“這藥方是一百年前我偶然從一個地仙住過的洞府中得到的,上面記載的解毒方法實在詭異至極,我仔細揣摩過, 藥理應當是用天下至毒凝成一種新毒,與摩登伽女毒互相抗衡,兩種毒厮鬥以後,互相抵消。”
藍曦臣垂下眼簾,盯着面前的藥方,簡直要把一張薄脆的黃紙盯到入木三分:“這個互相抵消的過程,一定萬分兇險吧?”
白大夫默了片刻,還是對藍曦臣道出實情:“這個過程中,毒素會在四肢百骸沖撞,病人一定會産生淩遲一樣的痛苦,體質不夠強悍的話,很有可能毒還沒解,人就先沒了,就算活下來,對身體的損害可能也很大,甚至一輩子都只能做無知無覺的活死人。所以這方子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嘗試。他眼下神志不清,在世上也沒有什麽親人,金宗主年紀輕又是晚輩,你就是他的家長,何去何從,該由你拿主意。”
金光瑤命在旦夕,藍曦臣已經走投無路,縱不想拿主意也得拿,他拿起藥方仔仔細細地看起來,絕大部分的字跡都能辨認,唯獨“藥引”一目下字跡模糊,只有一個“情”字勉強可以辨認,餘下一段盡是模糊墨跡,實在看不出寫了什麽。
他指着墨跡問白大夫:“藥引是什麽?”
白大夫揉揉眼皮子:“我拿到這張藥方的時候,它就是殘缺的,藥引是什麽,我始終猜不出來,如果不是斂芳尊的病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我不會貿貿然拿出來。”
一張以劇毒之物組成的殘缺藥方,就這樣成了藍曦臣僅存的救命稻草。
藍曦臣将信将疑,一邊差遣門生四處去配藥,一邊用各種辦法延長金光瑤的壽命。
趁着金光瑤清醒的黎明時分,他把白大夫給新藥方的事情告訴了金光瑤,鐵着心将最糟糕的可能告訴他後,才問他願不願意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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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想留下金光瑤,但如果金光瑤不願意再活,想就此結束這糟糕的一生,他也會說服自己,不要強行挽留。
金光瑤如今活得随波逐流,想也沒想就說:“我全都聽你的。”
然後他就去摸藍曦臣的琴玩兒了。
琴是好琴,琴身是金光瑤親手做的,琴弦是藍曦臣親手上的。
手指順着光滑冰涼的琴弦掠過去,陡然一勾,發出一聲嗡嗡的顫音,金光瑤側耳聆聽,覺得這聲音好聽極了,雙唇彎成月牙形狀。
藍曦臣言不由衷道:“如果你不願意受那份痛苦,我不會勉強你的,即使你不在了,我也會好好地活着。”
金光瑤噗嗤一笑,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嗯。”
随後就轉過臉對着窗外,感受一寸一寸侵進室內的浮光,光斑和斑駁樹影于他面容上流連,蓬松的發絲上閃爍着瑩瑩的光,他揚起臉合上眼,感受着光的溫暖和風的柔撫,神情安恬。
他嘆惋着碎碎念:“我有點兒後悔,不應該把大好年華浪費在那一百級臺階上,太不值得了。許多地方我沒有去過,許多名勝古跡我都沒有去看過,還有第二批瞭望臺就這樣擱淺了,創業未半,而中道崩阻,不能看着瞭望臺擴建到每個偏遠貧瘠的地方,我實在不甘心……還有……”
冰涼手指從琴弦上挪到藍曦臣臉上,無限愛戀地勾畫着他的輪廓:“我還沒有瞧夠你。”
藍曦臣探出窗外,折了一枝早開的秋海棠,簪在金光瑤鬓邊,為他添了一點豔麗的顏色,然後攬住他的肩膀,讓他側靠在自己懷中:“等你的病痊愈了,就可以去看了。瞭望臺的事業,我會為你完成。”
當夜,藍曦臣舉着燭,一級一級走下潮濕的地牢。
姑蘇藍氏的地牢比其他大家族的都要小很多,小得和姑蘇藍氏的顯赫聲名比,顯得有點兒寒酸,但關一個落魄宗主,綽綽有餘。
藍曦臣走到一排鐵欄杆前,欄杆外擺着好幾碗素面,三雙筷子架在碗上,素面一口沒動,有一兩碗實在放得太久,已經發馊,難聞的氣味令藍曦臣蹙眉屏息。
微弱的燭光投射進去,照出欄杆後一個灰蒙蒙的人影。
聶懷桑背對着藍曦臣坐在一張破舊木桌邊,即使囚室裏亮堂了,他也一動不動的,像一尊沒了靈魂的木偶人。
那日戰事千鈞一發,清河聶氏眼看就要沖破結界,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忽然殺出來,與姑蘇藍氏前後夾攻,清河聶氏腹背受敵,折戟姑蘇。
這樣的争鬥勝敗在仙門漫長的歷史中屢見不鮮,除了裹挾在其中的犧牲品,山下的百姓向來不會把修仙家族的興衰挂在心上,一個太陽落下了,很快就會有另一輪月亮升起。
本無所謂魔高道高,棋高一招,就是道,棋差一招,就是魔。
聶懷桑算到了金淩會被金光瑤說服反水,但沒有算到江澄的立場,所以他輸了。
戰敗後,聶懷桑拒絕了屬下逃回清河的建議,安然留在原地,最終被姑蘇藍氏俘虜,俘虜他的,正是那個哭喊着回來報信的藍家小輩。他被金光瑤一通“鼓舞”後,作戰頗為勇猛,第一個沖上聶家的陣地,拔掉了饕餮旗,插上了藍家的旌旗,出盡了風頭。
至于其餘追随聶懷桑的小宗主逃跑的逃跑,被抓的被抓的,清河聶氏這幾年重新積聚起來的勢力瓦解雲散。
被俘虜後,藍曦臣念着聶明玦的情,沒有開大會審判聶懷桑,但把聶懷桑送回清河也絕不可能,只好暫且把聶懷桑收押在雲深不知處,清河聶氏新的主事者是聶懷桑的一位堂弟,性情懦弱,又忙着收拾聶家的爛攤子,或許還存着點撿漏的私心,竟也不曾上門讨宗主。
藍曦臣站了片刻,聶懷桑紋風不動。
先開口的還是藍曦臣:“懷桑,你不用害怕,食物中沒有毒,我是不會殺你的。”
聶懷桑緩慢地扭過頭,藍曦臣與他一對眼,眉梢一顫,幾乎分不清自己面前的是人還是鬼。
也不知是餓的還是怎地,聶懷桑臉上的肉全消磨沒了,兩頰深深凹陷下去,眼珠子突在外面,眼白裏全是血絲,本來濃黑的鬓發染了霜似的,白了大片。
才半月不見,聶懷桑就老了幾十歲,藍曦臣可以想象,這段日子,聶懷桑一定在煎熬、怨恨、恐懼中度過,猶如墜入阿鼻地獄。
當年他落難,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而聶懷桑已經輸掉了全部家當,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了。
他還活着,也許還懷有一點反撲的癡想,但事實上,作為一個人,聶懷桑已經死亡,僅僅靠着最後的一點價值吊着一條命。
許久沒有說話,聶懷桑的嗓音有些沙啞:“你當然不會殺我,但他若要殺我,你定不會阻攔。”
藍曦臣把蠟燭放到牆上的燭臺:“他也不會殺你。”
聶懷桑施施然站起,抖抖半月沒換的長衫,陰恻恻地笑了:“不錯,他不敢殺我。是你先包庇的他,我要為兄報仇才攻打雲深不知處,情有可原。如果我死在藍家,你苦心經營幾十年的招牌将徹底不保,你們得留着我的命,才可顯示你澤蕪君澤被蒼生的仁慈。”
“你很聰明。”藍曦臣對弟弟們一向不吝表揚,“如果你跑回清河,會有許多急于投誠的人把你的頭顱砍下,送回姑蘇,與其回去送死,不如留在姑蘇。”
“所以啊,善人難做啊。”聶懷桑搖頭晃腦地感嘆,“做了一日善人,就得做一輩子善人,一件壞事做下去,前功盡棄。”
“我做過很多壞事。”藍曦臣忽然說。
頓了頓,他又問:“一件壞事都沒有做過的人你見過嗎?”
聶懷桑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道:“見過,已經死了。”
“所以,懷桑,很抱歉,我永遠不會放你出去。”藍曦臣道,“更不會讓你再見聶家任何一個人。”
聶懷桑不天真,聽到藍曦臣這樣說,沒多大反應,只嗤笑道:“你擠出寶貴的時間來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他揮揮手,轉過身,态度甚不屑:“知道了。”
“我來這裏,是希望你主動放棄清河聶氏宗主之位的。”身後藍曦臣的聲音平靜無波,不像商量,只是簡單的命令。
聶懷桑愣了片刻後,幸災樂禍地問:“三哥死了嗎?”
藍曦臣是個情種,金光瑤如果沒死,藍曦臣會把全部的雄心壯志都消磨在金光瑤身上,絕對沒心思理會這些事。
“他還活着。”
藍曦臣的回答出乎聶懷桑意料。
“三哥剩不下多少日子了吧?”聶懷桑一提到金光瑤就來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許多,“二哥不去陪三哥,怎麽倒先來收拾收拾我了?小弟有點兒受寵若驚。”
他上前幾步,離藍曦臣近了些,左右瞧瞧藍曦臣:“你真不是含光君假扮的?”
藍曦臣道:“忘機去清河了。”
聶懷桑不笑了:“去清河做什麽?”
“我選了一個人品正直的聶家子弟,代替你做宗主,忘機和金宗主一塊兒去游說他出來主事了。”
“誰?”
藍曦臣報出一個名字。
他選的人,在清河聶氏內部頗受排擠,原因無他,只因反對修煉刀靈,這被認為是對家族傳統的背叛。
聶懷桑哼笑:“原來是那個怪胎。”
藍曦臣道:“他不是怪胎,只是和大多數人想法不一樣。當怪胎多了,原來的正常人,也就成了怪胎。聶家走到這一步,再不放棄刀靈,就沒有路可走了,你難道忍心看着聶家覆滅嗎?”
“我不明白。”聶懷桑對藍曦臣的作為深感懷疑,“為什麽金光瑤要死了,你卻還有心思管聶家,如果是藍忘機的主意我還信……但你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的确不關心聶家其他人的前途。”藍曦臣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漠,然後話鋒一轉:“但第二批瞭望臺要在清河一帶推進,需要清河聶氏的配合。”
“瞭望臺……”聶懷桑糊塗了,他飛速思索着,心思轉了九轉,實在想不通藍曦臣編織着什麽樣的陰謀。
藍曦臣及時制止聶懷桑的胡思亂想:“我想在他有生之年,讓第二批瞭望臺開建,這是他的夢想。”
聶懷桑不置可否:“我為什麽要幫忙圓他的夢?”
藍曦臣好話說完,聶懷桑果然不肯就範,他緊接着說出準備好的硬話:“記得亭山何氏嗎?”
聶懷桑剜了藍曦臣一計眼刀:“你威脅我?”
“是。”藍曦臣直接承認了,因為他沒有時間再和聶懷桑糾纏:“即使沒有他,也有大把的人願意為我代勞,懷桑,你要讓整個家族承擔你一個人的失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