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為臧為否兩磋跎
藍曦臣拿着聶懷桑寫好的禪位書,心滿意足地走出地牢。
外面的陽光很明麗,雲也靜靜地漂浮在天空,大戰對雲深不知處的破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天盡頭鱗次栉比的纖麗樓閣隐在蔥茏嘉木中,很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婉約美。
一切都是那樣美好,幾番風雨砥砺後,他還是高坐雲端的澤蕪君,許多人都認為他是這數十年仙門惡鬥最終的勝出者。
對着眼前的盛景,藍曦臣卻被無邊無際的蒼涼包圍。
金光瑤輸了,聶懷桑輸了,他也沒有贏。
所得非所求,怎麽叫贏?
藍曦臣清晰地記得,當年他曾和金光瑤并肩立在這裏,那時周圍都是斷井頹垣,衰草枯楊,荒涼得很,但兩人的內心都充滿了希望,如同烈火灼燒過後的草原,有無數絨絨的草芽破土而出。
他興致勃勃,暗藏點小炫耀,對金光瑤描繪原來的雲深不知處是什麽樣子,連哪座樓中原來擺着哪張琴都說得巨細靡遺,金光瑤安靜地聽着,一點兒也不厭煩,年輕的眼睛一直流連在他臉上。
那天也是一個豔陽天,藍曦臣和金光瑤離得很近,近得可以從金光瑤黑漆漆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倒影,他的心也随之升起層層疊疊的瀾漪,在觥籌交錯的金麟臺上積壓的塊壘也被沖散了。
他一直沒告訴金光瑤,就算什麽都不做,金光瑤也能令他愉快,這是金光瑤與生俱來的天賦,誰也模仿不來的天賦。
他有點壞心眼,怕把這個秘密告訴金光瑤,金光瑤對他就不那麽上心了。
他一向是個乖孩子,但就是莫名想對金光瑤使點壞。
穿過三道垂花門,就見藍景儀垂手杵在一顆石榴樹下,對他讷讷道:“澤蕪君……”
藍曦臣見藍景儀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也跟着忐忐忑忑:“是寒室那邊有事嗎?不要緊,你說,我受得住。”
“不不不。”藍景儀慌裏慌張擺手,一疊聲否認,“斂芳尊精神不錯,金宗主正帶他在園子裏曬太陽呢!”
金光瑤沒有事,就沒有什麽能讓藍曦臣慌神的,他籲出一口氣,斂去惶惶然的神情:“那有何事?”
Advertisement
藍景儀抓耳撓腮,半晌後才捋出一段精煉又委婉的語言:“有位姑娘想探視鏡明君。”
藍卓是藍家最不近人情的修士之一,平日裏一心一意清修向道,從不與任何女修暧昧,當那陌生女子說要見的人是他時,守門門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客拜訪不稀奇,但客人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就很讓人浮想聯翩了。
自從那日斷了一只手臂後,藍卓就閉關清修,并言明再不見客,門生如實告知女子後,女子固執不肯離開,門生只好報到寒室,金光瑤做了主,讓藍景儀轉報藍曦臣。
藍景儀沒有指出那位姑娘是誰,藍曦臣心中卻已了然,他出了山門,游目四顧,外間空蕩蕩的,只見蒼松翠柏,沒見到藍景儀口中的那位姑娘,就問門生女子在哪兒。
守門的門生也跟着望了一圈兒,惑然道:“那姑娘方才還在的,怎麽忽然不見了?”
此時炎陽當空,熱氣蒸騰,在沒有遮陰的地方站着,極不舒适。
藍曦臣問門生:“怎麽不請進門裏?”
門神眼中閃爍着掩飾不住的探究之意:“那姑娘性子古怪,說什麽不肯進門。”
藍曦臣思量片刻,疾步走下天梯,走了一百多級,捕捉到一抹纖細的倩影。
一個戴着幂籬的白衣女子正提着布裙,扶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露在外面的腳上穿着木屐,雪白的腳後跟上可見細碎的血痕。
這天梯又長又陡,一個弱女子要爬上來,肯定吃盡了苦頭。
藍曦臣跟上去,呼喚道:“飛燕姑娘,且慢。”
飛燕駐足轉身,黑紗後的臉未施粉黛,見了藍曦臣,似乎感到赧然,垂首低聲問:“藍公子,鏡明君的傷勢還好嗎?”
藍曦臣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問:“飛燕姑娘怎麽知道他受傷了?”
飛燕摘下幂籬,臉色很憔悴:“有蘭陵金氏的修士到燕子樓尋歡,樓裏的姐妹偶然聽他們談起藍家最近發生的事,說……說他斷了一條手臂。對他,我實在很過意不去。”
半個時辰後,飛燕跟随藍曦臣走進一間陰冷的暗室,這間暗室是藍家犯錯之人面壁思過的囚室,藍曦臣的父親曾經在這裏面壁了二十年。
藍卓背對着他們,盤腿而坐,他所面對的牆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一部分是清心除障用的艱深經文,足夠修道之人參悟一百年,一部分是歷代藍氏罪人的悔過書,可供後人引以為戒。
光投進來,藍卓轉過身,一見藍曦臣身後的飛燕,寡淡神情立即扭曲:“怎麽是你?”
飛燕面帶愧色,垂下眼道:“聽說你受傷了,我來探望你,還有就是告訴你,你可以放心,那些事情我絕對不會洩露出去的。”
藍卓轉回去,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頹然道:“我很好,你走吧。至于那些事,說與不說都無妨,餘生我都會留在這裏思過。”
飛燕颔首,眼角淚光瑩然:“你一定恨為何我不是碧城,我也恨憾,為何我不是碧城。”
留下這句話,她就退出了暗室,背影落寞,攜帶無限的遺憾。
而藍卓垂下了高傲的頭顱,對藍曦臣說:“你贏了,我認輸。”
藍曦臣半點兒沒有流露出勝利者的喜悅,只是冰冰涼涼地說:“為了姑蘇藍氏的清譽,那個女子不能再回燕子樓了,你覺得呢?”
藍卓聞言,乍然回身:“你放過她,我願意就死。”
“我有說想殺她嗎?你對她起過殺心,所以就覺得我也會對她起殺心?”藍曦臣莞爾一笑。
藍卓一怔,現出茫然之色。
藍曦臣又問:“你現在心裏想的是誰?碧城還是飛燕?”
藍卓更是茫然,眼前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子形象交錯混亂:“我不知道。”
“你心裏想的是碧城,眼中所見就是碧城,你心裏想的是飛燕,眼中所見就是飛燕。”藍曦臣忽然斂了笑意,正色道:“你的确輸了,但不是輸給我,是輸給她。你曾想殺她,她依然關心你,可見她心裏的塵埃比你少太多,你該想一想,為什麽你越拼命拂拭心裏的明鏡,灰塵反而越積越多,甚至蒙蔽了你的雙目。”
藍卓閉上眼,慘然道:“我需要想一想。”
藍曦臣覺得還是由他自己悟更好,未再多言,只是說:“你最好不好思考太久,因為她還很年輕,一定會還會有別的男子喜歡她,未必願意長久地等待你。”
藍卓微微驚詫,問:“她在等我?”
“她已是自由身,而且小有積蓄,獨自生活并不困難,可她依然待在燕子樓,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未來如何,藍曦臣不能預知,做到這一步,他已盡力而為。
接下來的日子,藍曦臣變得分外忙碌,幾乎席不暇暖,陪金光瑤的時間也少了,這在許多人看來違背常理,甚至有人揣度,藍曦臣見金光瑤變得又瞎又瘋,就對他心生厭棄,金光瑤已經失寵。
一時又是流言四起,甚嚣塵上。
對種種惡意揣測,藍曦臣通通不予理睬,只專心做自己的事,他要趕在藥配好之前,讓第二批瞭望臺開建。
藍曦臣超然恬淡了一輩子,從沒如此鞠躬盡瘁過。
瞭望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至多博取一個“造福百姓”的虛名,并沒有什麽實際利益,大多數世家不願意費這份力,聲望高的散修更不願意浪費時間到偏遠之地獵歪瓜裂棗,因為小獵物不足以顯實力。
這種情況,推行第一批時就已經遇到過,當時物議沸然,整個談判過程充滿了明槍暗箭,驚心動魄,金光瑤幾次遇刺,依然矢志不渝,堅持推行。
當時靠着金光瑤的鐵腕手段,萬般機巧,再加上姑蘇藍氏的鼎力支持,也足足磨了五年才讓第一批瞭望臺建成。
如今金光瑤惡名昭彰,瞭望臺的位置也變得尴尬,各大世家多不願意趟這渾水,即使是藍曦臣出面推,還是面臨重重阻力。
為了游說各大世家宗主同意繼續修建瞭望臺,藍曦臣把從前最不喜歡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把各方勢力的重要人物都請到雲深不知處挨個兒商略,清淨仙府霎時變得熱鬧起來,每日客來客往,人流如織,高高的門檻幾乎要被踏破。
藍曦臣每日和各家修士會晤,疏通着一切阻礙瞭望臺的障礙。
金光瑤對瞭望臺的執念非一般的深,一聽藍曦臣要籌建第二批瞭望臺,就恢複了生的意志,竟然捱到了這年冬季,偶爾精神好起來,還能和藍曦臣聊一聊公務。
對于藍曦臣的變化,藍家人大都是樂見其成的,不管是因為什麽,忙于事業都比和金光瑤畫地為牢,胡作非為強一百倍。
這般自我安慰之下,他們也就對金光瑤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雖有金光瑤打好基礎,藍曦臣推行第二批瞭望臺的速度比第一批也實在快得離譜,他只花了三個月就把局面定下了,這不僅讓金淩既佩服又敬畏,連藍家人都覺得出乎意料。
藍曦臣性子一直很溫吞,不像能做大事的料子,誰也沒想到,他還有如此雷厲風行的一面。
藍曦臣的确一向主張事緩則圓,但這次他不得不快,因為他在和時間賽跑,為此他不惜采取了一點小手段。
起初對瞭望臺心懷抵觸的世家認為藍曦臣是個老好人,随意敷衍幾句就能蒙混過去,幾番交鋒下來,竟覺得藍曦臣比金光瑤更不好對付,縱橫捭阖游刃有餘,鋒芒畢露又足夠令人膽寒。
而且藍曦臣的名聲和修為都比金光瑤要好,衆人更不敢駁了他的面子。
幾番商略下來,已有善于審時度勢的宗主嗅出味兒來,猜測藍曦臣萌生了做仙督的野心,所以要建第二批瞭望臺積攢聲譽,為将來推舉仙督提前造勢,如此一想,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這些“聰明人”對藍曦臣旁敲側擊,藍曦臣隐晦地透露了一點當仁不讓的心思,他們也覺得藍曦臣很有仙督相,于是紛紛提前押寶,把支持第二批瞭望臺當成了對未來仙督的示好。
在這樣的風向下,第二批瞭望臺趕在這一年的尾巴開建了。
這一批的第一座瞭望臺被選址在一座荒僻的小漁村,之所以選在這裏,是因為離姑蘇近,金光瑤到這裏可以省卻舟車勞頓。
這座瞭望臺日夜趕工,只花了三天就建好了,藍曦臣帶着金光瑤來到嶄新的瞭望臺下,引着金光瑤的手撫摸瞭望臺側的青磚。
金光瑤感受到磚石的粗粝和厚重,不禁手指顫抖,嘆道:“此生無憾。”
藍曦臣又引着金光瑤來到一座石碑前,引他撫摸石碑上的碑文,金光瑤摸到了自己的名字,問:“這刻的是什麽?”
藍曦臣道:“我寫了一篇《望臺銘》,記敘瞭望臺從構想到成為現實的來龍去脈,刻在了石碑上,這石碑有三座,除了這裏,金麟臺和雲深不知處都有一座。”
金光瑤心中一陣悸動,急不可待道:“你念給我聽。”
藍曦臣遂将碑文一字一字念給金光瑤聽,碑文內容寫得很樸實,既沒有用華麗的辭藻的誇大金光瑤的功勞,也沒有用春秋筆法避諱金光瑤的過錯。
這篇碑文篆刻前已經被各大世家宗主傳看過,大族宗主有頭有臉,不比小修士,不好明着做亂潑髒水那一套下作伎倆,眼看藍曦臣寫的都是事實,也就無話可說了。
金光瑤聽過後,于海風中哽咽:“我所有的功績和輝煌都被所謂的‘六殺’抹去,但瞭望臺是不朽的。”
興許是情緒湧動牽動毒素,金光瑤喉頭腥甜,扶着石碑彎下腰咳嗽兩聲,一口鮮血淋漓澆在碑文上。
藍曦臣狀态猶如行刑前的死囚,這種刀懸頭頂,欲落不落的狀态最折磨人,他用袖子胡亂替金光瑤擦了血,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穩:“外面風大,我扶你回馬車上。”
“好……”金光瑤喉頭逸出飄忽的聲音,尾音還沒收,意識已離體而去。
他恍惚聽見喪鐘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