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碧海靈宮1
楓葉紅兮日西歸,山河依舊兮故人非。
秋意正濃,漫山的楓林如朝霞般火紅,層疊的葉下,遮掩着一條曲折的山路,側耳傾聽,隐有晨鐘暮鼓,梵音陣陣。近處,一座巍峨的山門赫然立于山腳下,陽光照見上面斑駁的金字隸書:清水寺。
魏岚站在山門附近,伸手握住一片在風中漂泊的紅葉,淺色的眸中似也被染上一抹紅色,鮮血的顏色。
“想什麽呢?”一旁的黃默戳了戳魏岚。
“牧心案爆發的時候,我身為逆魁之子,自然難逃一劫。但當時我正在清水寺出家,師父……”魏岚停住了,嘴唇翕動,似是在掙紮,過了好一會才說:“啊,是空聞方丈攔住我說,憑清水寺的能力,定能護我周全。但是我不想牽連師門,便拒絕了,還跑到佛祖面前發下重誓,斷絕師徒關系,此生再不踏入清水寺一步。”
黃默沒有魏岚那般心境,不知如何接下去,但看魏岚複雜的神色,他便猜測着魏岚的心意說道:“要是換我的話,我就聽師父的安排躲起來。”
魏岚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反倒顯得他鬼魅般的神色上添了些人氣:“清水寺可是皇家寺院,香火鼎盛。我在寺的時候,寺中衆僧侶便有近千人,若為我一人與朝廷作對,豈非置衆僧侶的性命于不顧。葉太後的手段,絕不遜于當年太宗皇帝。”
黃默癟癟嘴,低聲罵了句什麽,又說:“你也算不錯的了,至少還有人想着你,可我呢?”
兩人幾乎同時嘆了口氣,又突然意識到對方在同樣的時間和自己做了同樣的事情,從緊張的注意到相視一笑,恍若過往的積雲已然消散。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與暗衛接頭。”魏岚提議道。這次他是自行跑出來的,京城的屬下一個也沒有帶,把善後的任務通通扔給張堯處理了。
“好啊!我也餓了。”黃默跟了上來。
魏岚扔掉落葉,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山門,随後決絕地轉回身,快步離開。但黃默沒有馬上跟過去,他隐約看見有幾個人從山間小路中下來。又近了些,他方才看清總共有三個人,都是僧人,左右兩邊的年輕僧人穿着土黃色直裰,中間是一鶴發童顏的老者,手持蜜蠟念珠,身披錦斓袈裟,慈眉善目如紫檀座上的金身像。令人一見便心生敬畏。
兩人打了個照面,那老僧的目光卻不在黃默身上,而是盯着黃默身後,眼神微眯,似遇到了熟悉的什麽。黃默回頭一看,正是魏岚的背影。
“圓……圓信?”老僧的語氣略有遲疑,卻還是呼出了那個塵封了許久的名字。
魏岚驀然回首,只見漫天餘晖傾瀉在一件熟悉的錦斓袈裟上,霎時間,仿佛佛光萬丈,心中所有的苦悶,都在這一瞬間被度化。
但再定睛一瞧,那身着錦斓袈裟的人是熟悉的,卻不是期待的。魏岚猶豫半刻,收起淚光,上前幾步,躬身行禮道:“空玄……”他突然停住了,因為這件錦斓袈裟在清水寺中是只有住持方丈可穿。
Advertisement
“方丈?”魏岚的語調有些許上揚。
“阿彌陀佛。”随着一聲悠長的佛號,空玄方丈點頭以示回敬,他身旁的兩位年輕僧侶也行了和魏岚一樣的禮。
“佛祖保佑,老衲今生還能再見到圓信師侄。”空玄方丈眼中含淚,滿是相見之喜。
魏岚還是如見到徐先生那時的反映一般,解釋說自己早已還俗,稱“魏岚”便可。不知怎地,黃默見魏岚的目光總是游離在錦斓袈裟和空玄方丈的面容之間,好像在他眼裏,這兩者不甚協調。
接着,魏岚開始後退。空玄大師邀請他到寺中小坐片刻,喝杯茶,見見昔日師兄弟。魏岚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沒有理由,快步消失在夕陽中。
“哎——等等我!”黃默追了過去,只留下空玄方丈三人。黃默還聽見空玄方丈身邊有人說:“這人怎麽這樣,您好心邀請他,他還跑了。”
空玄沒有說什麽,帶着兩人離開了。
寺廟附近雖然不乏飯館茶樓,但都只提供清一色的素菜,酒自然是不用想了。黃默本着“我可以不吃但你不能沒有”的原則,開始瘋狂輸出對魏岚的抱怨。而魏岚只當不曾見作一般,一邊嚼着豆腐,一邊思考着什麽。
“奇怪,師叔(空玄)怎麽當住持了?”魏岚自己嘀咕着。
黃默鬧騰夠了,才勉強肯接受現實,夾起一塊炸紅薯咬了一口,含糊地問:“怎麽,你覺得他當不了住持?我倒是看他挺有一副高僧的樣子。”
魏岚依舊皺着眉,回憶道:“我師父在時,寺中俗務都交給年輕一輩管理,從不讓師叔插手這些。師叔每天的事情就是講講經文,做做法事什麽……”魏岚突然不說了,半晌才跟了一句:“算了,這些事與我無關。”
黃默有些失望,他本以為能聽到點什麽門派內鬥的江湖秘辛。可魏岚已經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的話也和面前的素食一樣寡淡無味,不禁讓黃默胃口全無。
“算了算了!”黃默扔掉筷子道:“不想吃了。”
魏岚默默把筷子擺放整齊,推開餐館的窗戶往外望去,回頭道:“下面有個賣橘子的,你在這坐着不要走動,我下去買幾個給你?這裏畢竟是寺廟附近,忍一忍吧。”
黃默也探頭看了看,估計是時候晚了,小販簍中的橘子都是品相不佳,被人挑剩下的。但眼下也實在沒什麽東西可以吃了,他只能嘆了口氣道:“嗯……我不太喜歡吃橘子,你少買幾個,我就吃兩個,剩下的都給你。”
不多時魏岚帶着十幾個橘子,黃默随手拿了個皺皺巴巴的橘子扔給魏岚,吩咐道:“剝皮。”
魏岚沒說什麽,把那個橘子放下,轉而又拿了一個,剝開橘子皮,先嘗了一瓣,确認能吃之後才把橘子遞了過去。黃默掰了一瓣塞進嘴裏,剛嚼了兩下,五官就迅速抽搐在一起,只有兩只眼珠拼命擠出憤怒的光。接着,他不顧形象地端起桌上一盆青菜湯,連喝幾口下去,方才慢慢恢複正常。
“怎麽,不好吃?”魏岚佯裝不解地問。
“你……!”黃默指着面無表情的魏岚,可魏岚居然當着他的面拿起那個橘子,面無表情地一瓣一瓣往嘴裏塞。
“這麽酸的東西你怎麽咽的下去!”黃默坐回座位上,雙手抱在胸前,氣鼓鼓地說。
魏岚緊抿着嘴唇,生怕讓黃默看出來他在偷笑,又趕忙剝開另一個橘子遞過去:“這個是甜的,我嘗過了。”
黃默狠狠剜了魏岚一眼,側過身,不想理他。誰知魏岚竟直接起身走來,把橘子塞進黃默嘴裏,壓低聲音說:“臣怎敢欺瞞皇上,真的是甜的。”
黃默咽下橘子,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平複自己憤怒的心情。可這時魏岚又說:“不吃一個酸的,怎知這甘甜的橘子來之不易?”
黃默“哼”了一聲,嘟囔道:“虧你還知道自己是臣,竟敢對……”他突然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竟敢對你爹如此放肆。”
“啊?”這還是魏岚第一次看到有人以自己的父親自居,不禁疑惑地問:“你為什麽要當我爹?”
黃默笑得連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形,但還算注意沒有大聲說話:“你是臣子我是君父,這麽算下來我給你當爹也不算占便宜,對吧?”
魏岚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坐着,不知是不是他對這種問題的反應不夠快,黃默總感覺他是在找機會反駁自己的觀點,于是走上前拍了拍魏岚的肩膀說:“你就認命吧。”
魏岚單手按住黃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黃默只覺得有一股涼氣從手掌迅速蔓延到全身,他想抽出手來,奈何動不了分毫。
“皇上。”魏岚的聲音很低,卻如萬丈深淵中的水聲一般深沉:“您知道家父是怎麽死的嗎?”而黃默則光顧着抽手,壓根沒理魏岚說了什麽。直到魏岚的手如一塊巨石壓頂般從黃默的手上碾過,伴着一字一頓的聲音:“淩遲處死。”
黃默的手終于自由了,他趕忙跳開,把手藏到背後,緊張道:“你要幹嘛!”
魏岚把黃默按回原位,自己也回了原位,拿起筷子說:“我還沒吃飽。”
黃默松了口氣。其實,“父親”這個詞對他而言也十分陌生,他對于父親的印象,只有太廟中一幅陌生的畫像和一個寫着皇帝谥號的牌位。小時候,偶爾也會聽照顧自己的內侍宮女講起一些因為父親不常在家而導致後母苛待繼子的故事,他感同身受,問自己的爹去哪了,沒有人回答。沒過多久,那些給他講故事的人也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爹要是還在,我是不是就不會被老妖婆欺負了……”黃默喃喃道,不知不覺間,淚光已在眼中攢動。魏岚注意到了這一幕,可黃默不知如何收斂,眼中淚水甚至開始滑落。
魏岚不太會安慰人,而且他堅定地認為,若太宗皇帝在,以黃默生母的宮女身份,黃默斷不會受寵。他一樣會被人欺負,只是換了一撥人欺負他而已。
“唉!”為今之計,只有轉移話題,魏岚嘆了口氣,也開始憶往昔:“我爹要是還在,我也不用在南疆那種鬼地方過刀頭舔血,蛇蟲為伴的日子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黃默的情緒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聽到魏岚提起自己的過往,黃默頓時眼神晶亮,淚水也收去大半,身子幾乎探到了魏岚身邊,問:“你之前在南疆生活?那是個什麽地方?你又是怎麽回來的?我以前從來沒聽你說過。”
“南疆是一個蠻荒不開之地。”盡管魏岚在南疆時的生活相當平靜安穩,但他還是說出了南疆在大多數人心中的印象:“那裏四季濕熱,毒蛇毒蟲毒草遍地都是。昔日太宗皇帝流放惠帝舊臣時,就選擇了那裏。聽我姨母說,能活着到那裏的人在第一年就死了八九成,誤食毒物致死者,水土不服病死者,蛇蟲咬傷不治者不計其數。”
黃默似懂非懂地點着頭:“那你姨母一定很厲害吧,她是什麽人吶?”
魏岚沒有隐瞞,也沒必要隐瞞:“你可以把她理解為南疆的地頭蛇,山大王。她統治着南疆最神秘的巫蠱部落。這個部落平日裏就以欺壓百姓為生。以活人獻祭,拿活人試毒都是家常便飯,但是因為從不招惹朝廷,也沒有擴大地盤的打算而一直存活下去。但似乎,我姨母自己倒是很喜歡招惹朝廷。”魏岚苦笑了一下:“當年我的母親決定嫁給在南疆附近的一個縣城當縣令的父親時,姨母鼎力支持。可之後姐妹兩人就再無來往了。直到牧心案爆發,姨母把我帶回南疆。她待我不錯,從來沒要我做過沾血的事情。”
“後來我漸漸長大了,發現姨母對于部落的控制有些力不從心。南疆那裏最是弱肉強食,她養着我,教我蠱術,應該是想着萬一哪一天自己落魄,總還能有個給自己養老送終的人。”
“而我選擇回來,牧心案是肯定要查的。但我已經不想報仇了,佛祖早已度化了我對于世事無常的怨念。況且若我的家人在天有靈,他們也一定不希望我陷入複仇的執念中。”
“啊?”黃默有些不可思議:“你既然這麽寬宏大量,當時為什麽還要收拾丁言啊?”
“這兩者本質不同,丁言針對的是我,而我爹是陷入了權力鬥争,他一心希望太後卷簾歸政,換了任何一個人……”魏岚突然說不下去了。
“我只想給我逝去的家人一個交代,他們不可能是反賊。”
黃默聽得有些熱血沸騰,信誓旦旦地說:“你放心,等我親政,一定給你的家人正名。不過……”黃默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你姨母不是不讓人和朝廷接觸嗎?她會這麽放心把你放出來?”
魏岚搖頭:“我與姨母之間有個約定,兩年之後,不論牧心案查清與否,我都必須回去,為她養老送終。但是……若兩年沒有查清,我就把姨母接到京城養老。”
天已經很黑了,飯館裏除了夥計,就只剩下魏岚黃默兩人。街上的店鋪紛紛打烊,急着下班的夥計來到兩人身邊,催促着兩人結賬離開。
魏岚從懷中摸出一塊金屬,沒仔細看,就扔到桌上。随着“當啷”一聲,魏岚才注意到那竟是閣主令牌,剛想說自己拿錯了,就見夥計先是一驚,随後便跪地道:
“屬下參見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