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還是上次的餐廳,臨海,賣最新鮮的海鮮,加綠檸檬塊的汽水,無事一身輕的幾個人,坐在那裏享受時光。
君顯關上後備箱,手裏提着一雙帶淺紫色的直排溜冰鞋,安全帽,方星走在他旁邊說,“給南音買的?怎麽還有護膝?帽子?”
君顯還未說話,忽然一只白色的獅子狗從他們中間跑過,君顯毫不猶豫一擡腳,一下踩住了地上拖着的繩子,方星詫異極了,“你幹什麽?”
就見君顯彎腰,把繩子拽在了手裏,他向後看,就見一個英國老太太快步追了過來,笑着說:“謝謝你,年輕人。”
君顯笑着說:“……一只不守紀律的小東西。”
他們說的英文,方星聽明白了,這才恍然大悟,君顯發現這是人家跑掉的狗。英國人遛狗通常是不栓的,讓狗撒歡的跑,他又想起來剛剛君顯大概是看着這只狗帶着繩子,所以才“出腳相助”。
那老太太已經走了過來,她脖子上的白色珍珠項鏈和臉上的笑容,體現了完美的教養,聽君顯開玩笑,她說道,“——他太調皮了,是一只不合格的寵物。”
君顯把手裏的繩子遞過去,卻說,“這不全是他的錯,只怪今天天氣太好,大概他想和你分享一下好心情。”
老太太顯然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這麽風趣,笑着點頭,接過那繩子說,“好吧,看在你替他說話,我就減去他今晚不許吃晚餐的處罰好了。”語氣很認真,像恩賜。
君顯也裝模作樣順着說:“那他真應該感謝您,用他全部的忠誠和熱情。”
兩個人都笑起來,他們一對一答的話,像是英文臺詞,方星聽明白,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們的這種對話。方星又想,那誰說的,君顯他們在學校的時候,犯錯會被罰寫十四行詩,是不是最渣的學生出來也能開口華章,還是他們都是抄寫莎士比亞?
倒是這種對陌生人無處不在的善意,是有教養人士一貫的風格。
忽然,他又詩意的想到,牛津是藝術之城,在那裏長大的君顯,他的生活,應該是和文學,藝術,糾纏在一起的。
而後他又想到了他們的南音,望過去,他頓時皺眉,那傻丫頭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鱿魚圈。
他走了過去,走近了,又看到南音手掌夾着一大杯加檸檬的汽水,準備喝,他有些怒其不争般,敲了下南音的頭,“你說說你,搞鑒定的,誰不是滿腹錦繡,清麗脫俗,你不能少吃點?”
南音詫異地看着他,昨天立功了,今天才準備大吃大喝慶祝一下,怎麽又說自己,她回嘴道:“三哥你也是搞鑒定的,你能分清幾個東西,自己過眼的,百分之五十的正确率能保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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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星頓時無語,幾個人裏,他的興趣都在掙錢上面,古玩這行,知道個差不多,要掙錢就不是難事。他又不稀罕成為鑒定專家。
彩青看他無緣無故說南音,有些不高興,摸了下南音的頭發說,“吃你的,別理他!”
南音也覺得方星很是莫名其妙,繼續吃東西,決定今天生他半天氣,不和他說話了。
那邊老太太走了,君顯走了過來,在南音身邊坐下,把直排輪放在她腳下說,“這是37號的,你是36號半的腳,我覺得穿稍稍大一點好。”
南音一看那顏色,頓時愛上,笑着點頭,“現在就穿,現在就穿。”她擦了手,準備試一試。
丁占元一看她準備去玩,連忙說:“等等——南音,你先和我說說,那東西不對在哪裏?”
“啊?”南音看着他。
丁占元說:“你眼睛瞪那麽大有什麽用,玩古玩的規矩,你說人家東西不對,得講個道理出來,那天你說東西不對,大家也都信你,可你得講個1234出來是不是?”
南音繼續看着他,大家卻都看着她,海風從海上吹過來,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她只覺得一秒鐘也坐不下去,忽然低下頭說,“我不知道。”
“你怎麽能不知道?”丁占元哭笑不得,對着大家說,“那不成胡攪蠻纏了?”古玩圈的老規矩,你說人家東西不對,一定得有理由,能說服人家才行,她倒好,直接說不知道。
君顯也不知道南音怎麽忽然就像來了脾氣,看她氣鼓鼓地系鞋帶,綁的一塌糊塗,他彎腰給她綁了。卻沒想一綁好,南音就站了起來,對他說:“我要自己去!”
說完她順着自己身後的“殘疾人專用”斜坡滑了下去。
動作很不協調,危危險險的,一看就是很多年沒玩了,君顯站了起來,看她順着海岸的石子長攤向前去,他又慢慢地坐下。随即又站了起來,“等等!”
他拿了安全帽和桌上的手機走下臺階,把一個手機繩挂上手機,給南音挂在脖子上,又把帽子給她戴上,“自己玩,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南音點頭,扶了扶帽子,向前去了。
君顯走回來,彩青說:“你不跟着,她萬一摔了怎麽辦?”
君顯搖頭,“這裏很安全,我要跟着,她一緊張才容易摔。”說着,目光卻還是跟随而去。
丁占元卻有些氣惱,“這孩子怎麽回事?我問的不對嗎?這兩天我一直想問但總沒機會,她發的什麽脾氣?”
彩 青喝了口水,說:“倒不是她發脾氣,但你也知道,鑒賞這種東西,本來就沒什麽科班出身,以前都是師傅帶徒弟,徒弟多是滿肚子蝴蝶飛不出,就算本事很大的, 你問他這東西怎麽樣?他說得出真假,可也說不出所以然。——何況,南音怎麽學的鑒賞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東西……又怎麽能說出來。”
“也對……”一直沒說話的老四忽然說:“她是技術流,人家是造假的爺爺親傳的手藝,你讓人家告訴你哪裏不對,那不是得把行業機密爆出來。”
“胡說!”彩青連忙止住他,“你瘋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方星也忙周圍看了看,他們坐的這間餐館,只有外面一大塊可以招待坐人,此時坐了兩個黑人老外,四周空曠,再沒有其他人。
老四高奇也周圍看了看,看君顯看着他表情不善,他說,“怎麽了?又沒中國人,我就是那麽一說,她出身有問題,我知道這是秘密,又沒在外頭說。”
彩青大怒,一拍桌子,“你還說!”
高奇低頭看電話,嘴裏嘟囔着:“說都不能說,我還不是幫她在說話。”
“你那不是幫她說話。”彩青氣鼓鼓坐下,“你說話不過腦子嗎?這些年,南音過的多艱難,所有的錢都填回去,那又不是她的錯,一家人你還這麽說她?”
她又看向丁占元,“還有大師兄你,有什麽好問的?有時候她是說不出東西為什麽不對,或是想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就不想說,但東西自己不會騙人,你們也知道,南音有沒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君顯手搭上彩青,無聲地安慰了一下,說道:“這事以後最好當忘記了,不然對誰都沒好處。”
這關乎博物館的名聲,說出去,确實對誰都沒好處。
南音一路奮力地向前滑,心裏很不痛快,她覺得那窯變位置的小沖,根本是人為的,可是這種判斷,怎麽和人證明,她只知道,見過幾千幾萬種窯變應該有的裂縫之後,那一個,就不大對。
但是這種事情,提起不免又會令人聯想到自己不光彩的出身,還是在阿顯的面前……風從身邊過去,她越滑越快,人什麽都可以選擇,卻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她就像是出土的文物一樣,帶着原罪。
她爸媽是造假村的人……她爺爺也是造假村的人,那她自己,就一輩子也都是造假村的人!
她痛苦而自虐地越滑越用力,
海岸上的風吹過來,太陽的光也變得炎熱,她擡頭看着太陽,忽然發現,自己剛剛吃了那麽多鱿魚圈,好幹呀!
她看着周圍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自己已經不知道滑了多久,又向前面看了看,那裏隐隐有家餐廳,她連忙伸進短褲口袋摸了摸,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十鎊錢來,還有幾枚硬幣,這是剛剛吃飯,阿顯給她了五十鎊,買東西後找的。
十鎊錢,足夠買瓶水了,她決定勉強滑到前面餐廳,讓阿顯開車來接她,實在滑不動了呀。
她嘟囔着:“果然年紀大了,以前從來沒累過呀……”向着那邊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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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岸的餐廳,裏面空無一人,門外飄着白紗,外面臨海的位置,擺着整齊的桌椅,卻只在中間一張四人方桌上坐着兩個男人,一個亞洲男人,一個老外。
周圍散着十幾個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把這裏,和不遠處的海灘鬧區,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幾個人從餐廳內魚貫而出,手裏端着大圓碟子,放在桌上,主廚打扮的男人說,“,希望今天的頭盤不會令您和霍先生失望。”
方桌上的白色桌布随風輕蕩着,被稱為的外國男人四十多歲,略富态,如果被經常追看英國大片的影迷見到,一定可以認出,他是近年來風頭狠勁的一位制作人,中文譯名,勞倫斯。
主廚顯然和他極熟,說完又對另一位男士說:“霍先生,您還有什麽別的吩咐嗎?”
男人看向他,冷峻的長相五官淩厲,模樣足可以上鏡,他卻不是模特,更不是明星,而是這連鎖餐廳的老板,中文名,霍許。
他輕擡手,示意沒什麽需要。
主廚帶人離開,臨走的時候,又忽然對勞倫斯說:“新片很好看,我看了三次。”
看幾人離去,勞倫斯卻搖頭,“不行,現在電影越來越難拍!”他用餐布抹了下嘴,端起白葡萄酒,一口氣喝了半杯,“現在的人不知怎麽了?”
也不等對面的人說話,他繼續說,“你看過以前的老電影嗎?”他在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上面的人,無論大人,小孩,老人,婦女,哪怕是一只貓,身上都有年代的氣質,純粹的純真,無論的饑餓,戰亂……恐慌,哪怕在逃難,臉上也都有種單純。”
他搖頭,“但現在,整容手段再高明,也整不出那種純真的年代感。”他指了指很遠處沙灘上的一個小男孩,“像那種。”
霍許望過去,小男孩正左手拿鏟子,右手拿只綠色小桶,艱難的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表情其實都看不到,但那渾身緊張,任誰也能看出,他擔心自己下一步就會摔倒。
他笑起來,搖了搖頭。
勞倫斯扔掉叉子,一口氣喝完杯裏的白葡萄酒,對立在遠處随時注視這裏的侍應,晃了晃手指,那侍應立刻走過來,從冰桶裏拿出白葡萄酒又給他加了一杯。
他揮手讓人離開,侍應轉身離開,視線一清,遠處一個女孩闖到了視線裏。
勞倫斯剛端起的白葡萄酒杯被重新放下,“看!”他示意霍許向後瞧,“那女孩臉上就有我說的那種年代感,臉上也沒……”
霍許轉頭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是一個亞裔的女孩,她正在艱難的滑直排輪,準确說來,是在穿着直排輪走路,頭上戴着粉色的安全帽,樣子其實看不清,但是左右手伸的直直的,那是一種不經意的緊張,緊張到看她的人都變得緊張起來。
“……你覺不覺得看着像二三十年前的那種亞洲女星長相。”勞倫斯說完又搖頭,“可惜是中國人,”
霍許看向他說,“勞倫斯,我也是中國人!”
“所以呢?”勞倫斯瞪眼,“我也沒說中國人不好,我又不是種族歧視,不過……”他圍上餐巾繼續吃飯,“如果你不說,我都忘記了你是中國人。”
霍許靠向椅背,說:“東西方審美果然不同,這女孩的樣子,放在中國,就是個一般人。”
南音終于艱難地“攀爬”到了,她覺得小腿有點抽筋,但不是很嚴重,這樣變滑為走,倒不是很明顯,如果不是不遠處就有這餐廳,她真想坐在地上算了。不過不穿鞋……那個形象也不是很好。
她艱難地挪到最靠外的一張桌子,一下坐進凳子裏,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立刻走到她面前,她看了看,用英文說:“r,please!”(純淨水,謝謝。)
那男人手并在前面,面無表情地說了一串,南音沒聽懂,又說:“menu?!”起碼把餐牌給她拿來呀。
那男人繼續英文……
南音努力聽,仔細聽……還是聽不懂。
旁邊走過來另一個男人,年輕人,中國人的長相,南音立刻心喜,說道:“我要一瓶礦泉水,謝謝。”
那男人沒動,看了看第一個男人,第一個男人依舊面無表情,很戲劇化的場面出現了,這“中國人”也看着南音,說了一串……竟然是粵語。
南音向後一閃,“廣東話!——你不會說國語?”
那男人聽半懂,搖頭。
南音只能判斷出語種,可是不會說,她伸出手,試圖用手勢解釋,“我實在滑不動了,我就在這坐一小會,”她用手掌對手掌,比出一小段距離,“如果你能聽懂,我想買支水。”
那男人面無表情,目光茫然。
“sir——”霍許旁邊的人彎腰,黑人,個頭有一米九,這地方他們今天不營業,顯然那女孩沒發現。而他們的人,都很有禮貌,說話是委婉含蓄地,“小姐,這裏您不方便坐。”“小姐,很抱歉這裏暫時不方便招待您……”那女孩一味回中文。
霍許擡了擡手,低聲吩咐了一句,那黑人走了過去。
南音正和那倆人大眼瞪小眼,又來一個,還是黑人,老外,她頓時驚訝,說道:“這餐廳好奇怪,侍應一次來三個。”
那黑人用國語說:“小姐,有什麽可以幫到您?”
這可活見鬼了!南音差點石化,中國人不會中文,反倒來個老外會,“你會說中文?”她好早聽人說過有老外中文說的很好,完全沒想到這裏會遇上,還是個活的,她驚喜了一秒之後,連忙一本正經地點單:“我想要瓶水。”
然後那黑人對旁邊的“中國人”說起來,南音瞪大眼,他竟然只是來充當翻譯器的嗎?
隔着幾桌,勞倫斯忍不住笑起來,對霍許說:“你們中國人真逗,互相說話還要找翻譯。”那女孩不懂英文,他說話也不顧及。
裏面有人拿了水出來,侍應恭敬地擰開瓶子,有女侍應跟在旁邊,用托盤托着玻璃杯,南音這時才發現,這間餐廳桌上都沒擺刀叉……
“等等!”她看了看周圍,散着的人,各個西裝筆挺,餐廳外飄着白紗,高檔的一塌糊塗……最後,她看向那邊的那個黑人,他剛剛充當了一下翻譯就離開了,現在站在不遠處,那邊桌上坐着兩個男人。
那黑人看她望着自己,又走了過來,“小姐——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那個——”南音試探問道,“這餐廳是不是……不對外營業?”
那人條件反射看了下遠處的人,老板背對着自己,他也收不到指令,但還是點了點頭,“是的,這餐廳我們包下了。”
南 音連忙看向那侍應,瓶子已經開了,她看着那瓶子,窄細的瓶子,綠色,是阿顯那天喝的那種礦泉水,她暗暗松了口氣,這水她知道,超市好像是兩磅多,放在餐 館,也最多是翻倍的價格。想到這裏,她連忙掏出兜裏的錢,放在旁邊的桌上,“對不起,我剛太累所以沒發現這裏不能坐,那水開了,當我買了好嗎?”
那黑人垂眼,看着桌上的錢,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女孩已經轉身走了,走的時候還沒忘拿走了自己的水,海風清爽,桌上的錢輕飄起來,他伸手一抓,大手抓住了那錢。
看那纖細的身影越滑越遠,他轉身,發現勞倫斯嘴角帶笑,看着他說:“馬克,你竟然還能收小費?”
勞倫斯不懂中文,以為那女孩給自己的小費嗎?
他低頭對自己老板說:“這是她留下的買水錢,我竟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她找零?”
他老板擡頭看着他,忽然很有興趣,回頭望去,看到很遠的地方,都是空蕩蕩的海岸細石子路,根本沒有任何滑旱冰的人影。
他轉回頭來,對勞倫斯半真半假地說,“十鎊,這小費還挺慷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