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他又飛快地接道,“你看上去很想問的樣子……其實直接問沒關系的。沒錯,我就是那個‘急救包’。”
無論蘇家,還是蘇晏,都是圈子裏長期穩居“茶餘飯後受歡迎談資榜”前列,頻繁地在各種場合被提起。
蘇家上一代去的早。
沒有管束。
這一代當家任性得厲害。他的跳脫做派和他的英俊的面孔一樣有名。老一輩都說他不像樣,舉止幾乎完全像個洋人,不願意讓家裏小輩和他來往。可管不住小姐們一顆顆鮮活蹦跳的心。
然而蘇先生只是一臉冷漠。社交活動說不參加就不參加。生意往來也完全不講老一輩們定下的規矩——如果不是他家業大,手腕又淩厲,別人拿他沒有辦法,估計早被人搞死了。
這都不算出格的。
出格的是他喜歡上一個不知哪裏來女人,當寶一樣捧在掌心裏,竟讓她入了門成為蘇太太。
結婚是旅行。
酒都沒有擺。回來的時候無名指上戴着戒指,宣布人生已經有了女主人。
多少做夢都想做蘇太太的小姐們簡直傷透了心。
明裏暗裏都想給那莫名其妙橫空出世的絆腳石一個下馬威。
然而頭一個嘗試的倒黴蛋直接連帶整個家族被蘇先生列為拒絕來往對象。
還沒掀起的風波便立刻消停了。
蘇太太被蘇先生護得像是溫室裏的嬌花。別人想單獨看一眼都很難。可蘇太太還是不開心。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大抵是因為不習慣,又或者因為身體不好。
蘇太太身體不好這件事,結婚三年之後,大家都知道了。
Advertisement
——整整三年沒有懷過一個孩子,在這樣的圈子裏,想讓人不知道都難。
按理這個時候蘇先生應當找個外室。
又或者娶個偏房什麽的。
然而他不。
沒有後代繼承家業對他來說竟不算是一件愧對祖宗的事情。竟比不上蘇太太開心重要。簡直不像話。聽到的人都要為蘇家埋在地下的祖宗罵他兩句。
後來終于有了孩子,卻又是個病秧子。
大家都說這就是所謂的報應:你不按照規矩生活,生活便回以你計劃外的試練。
人在命運面前始終是渺小的。
但蘇太太很愛她的孩子。
蘇先生只能站出來和命運較量一番。
他整個世界尋找好醫生,包專機帶兒子飛來飛去,資助了許多相關研究,甚至自己辦了一個醫藥公司。
也不過只能勉強吊着這孩子的命而已。
後來有一天,有個實驗室出現突破性進展:使用新的方法,雖然不能治愈,但可以改善孩子存活時期的生活質量。蘇先生蘇太太大喜,然而立刻被新的問題困擾——新的治療方案需要近親的臍帶血,後續還需要提供血液。最好是親生的兄弟姐妹。
和蘇寶寶并沒有兄弟姐妹。
蘇太太的身體,已經不能再生育。
當然,只要有錢,很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他們很快找到了解決方案:
使用蘇先生的精子和蘇太太的卵子,租用了代孕媽媽的子宮——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幾乎相當于制造一個弗蘭克斯坦,消息傳來所有人甚至不知該怎麽對此發表評論。
他們真的制造出了一個新的孩子。
蘇晏就是這個孩子。
現在厲建國明白蘇晏身上為什麽有那麽多看上去違和的地方。
理論上來說他的确是蘇先生和蘇太太的親兒子。
但事實上又并不完全算是。
原則上來說的确是少爺。
可實踐上又有許多可以操作的餘地。
蘇先生和蘇太太長期在國外陪大兒子治病。并不很能關照這個誕生目的并不特別純粹的小兒子。
難怪蘇晏這樣黏姆媽。
也難怪他會這樣一個人跑出來。因為需要常駐,消夏別墅這邊的傭人大多請的當地人,只有管家和一兩個負責的女仆長之類是從本家派來的。厲家和其他厲建國了解的家族都是如此。蘇家想必也是一樣。
作為教育和文明水平較低,相對閉塞的地區,到有錢人家當仆人是當地人的最好的出路。久而久之就養成了微妙的群體性格——“遠之則怨盡職責不遜”。主人太過軟弱、沒有主意或是威勢不足,很容易就出現惡仆挾主的事。對年幼獨自來這裏消夏的孩子尤其如此。
連厲建國小時候都吃過一兩次虧。
蘇晏這樣受西式教育,講究禮貌和風度的孩子恐怕更……畢竟從來沒有人教他怎樣當一個少爺。
他那麽又甜又軟。眼睛裏都是純真,皮膚白嫩像奶豆腐。
一逗就笑,一碰就哭。怎麽可能不被人欺負。
這麽一想建國就很擔心。
當夜輾轉反側。做了好幾個蘇晏被下人虐待還不敢開口的夢。最後一個甚至夢到他被恐龍叼走吃掉。次日一早醒來,背後都是冷汗,跳下床穿着睡衣,随便披一件外套,也不帶跟從的人,自己跑蘇家去,躲在樹叢後面往裏看。
蘇家的設計追求通透采光,大面大面落地玻璃,從起居室到餐廳一覽無遺,簡直沒有任何私密感。厲建國輕易圍觀了蘇晏從起床洗漱到用完早餐的全過程。
他家下人果然很對蘇晏不算好:管家——大概是主家派來的——對他很冷漠。
其他人都喜歡逗他,是那種懷着喜愛的成年人對幼崽的玩笑,并沒有類似虐待的行為。
建國窺探良久,确認真的沒問題,深深地松了口氣。這才發現鞋子上都是露水,褲腳也濕了,冷得骨子裏都顫。不由暗罵自己腦子有坑,多管這閑事幹什麽,黑着臉又跑回家去。
這一整天厲建國心情都不好。
和人約出門釣魚也推了。
幹什麽都不專心。
昨天分別時,蘇晏已經說不用他一起去。厲建國也的确沒有去的打算。
但下午醫院探視的時間越近,就越坐立不安。仿佛有人拿錐子刺他的尾椎骨。
最終還是叫人開車出來。
停在蘇家門口的時候,聽到裏面隐約傳來蘇晏的聲音。又軟又糯,聽不清在說什麽,說一會停一會。厲建國皺眉,下車走近一些——原來是蘇晏在請求管家先生讓他用車,以及拜托司機帶他出門。
但他并說不清是哪個醫院,位置在哪。
管家大概是懶,推說沒有具體信息,不願幫他查詢。
司機逗他,說少爺,要說什麽呀。蘇晏說了請和謝謝。司機又逗他說別的,要他像孩子那樣撒嬌。
厲建國的火“騰”地一下就上來,直接推門走進去:“蘇晏,過來。”
蘇府裏的各位這才發現房子裏多出一個人來:年紀雖然很小,但已經隐隐有長期掌權的人那種壓迫性的氣場,正皺着眉,打量着屋裏的每一個人。
司機一秒閉嘴退出去。散落在各個角落的仆人們連忙忙碌起來。管家愣了一下,非常恭敬的語調說,請問您是?
建國根本不回答,只是冷着臉:“你們這樣成何體統?誰才是主人?”又瞪管家,“你是本家派來的吧?其他人不懂規矩,你也不懂嗎?就由他們這樣鬧?”
“不要這麽兇嘛,”蘇晏啪嗒啪嗒跑過來攔他,“我們家就是這樣的……”
“這不對。”建國的眉毛還是倒豎着。
還要說什麽,被蘇晏扯着袖子拽到一邊:“算了算了,不要兇啦……”
“我這是……”
“這、這是我家诶,”蘇晏踮着腳尖,壓低聲音,“你就這樣,沖進來罵人,什麽的……”他還小,詞彙不豐富,邊說邊擡眼偷看厲建國,怯生生的,看到厲建國臉色更黑,連忙咬了咬下唇,找個新話題,“……你本來,是來幹什麽的?”
厲建國知道他不是那種意思,還是生氣了。
但看他果凍一樣的下嘴唇被咬得發紅,又發不出脾氣來,只能沉着臉說:“昨天不是約好,一起去醫院?——結果你連衣服都沒換。”
“啊呀。”蘇晏眨眨眼,“我以為、以為……”
“以為什麽?還不去換衣服,一會時間來不及。”厲建國簡直想給他來一頓竹筍炒肉。
“哦,啊,好。”蘇晏愣了一下,轉身要跑。
被握住手腕——速度很快力度很輕:“嗯?”
“我就這脾氣,一貫大包大攬。你要是需要我管,”厲建國黑着臉皺着眉,“我就管到底。要不用我管,我就出去。選一個。”看表情聽語氣他仿佛随時暴起殺人。可他看了看蘇晏手腕的皮膚,又把捏着的手放松一點。
蘇晏有點被吓到,猶豫着:“唔……”
厲建國“啧”一聲松開手,轉身就要走。
蘇晏在原地愣了片刻,看到建國到門口忽然撲上去:“等、等一下嘛……那個……”
“嗯?”厲建國頭也沒回。
“什麽嘛!你……嗚……”蘇晏眼圈紅了。
厲建國一下慌了,只覺得瞬間頭皮就都要爆炸,趕緊把他抱起來,小腦袋摁進自己頸側:“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一個十二歲抱一個九歲半,其實還是略沉。
厲建國手臂就有點抖。
然後聽到蘇晏軟軟地咬着他的耳根說:“我也是。”
“嗯?”
“……開玩笑的啦。”語氣裏帶着笑,漏出小小的得意,微不可查的那麽一丁點。
厲建國把他的臉□□——果然看到他抿着嘴笑,露出唇角兩個小小的靥窩。
厲建國發不出脾氣。
只能回頭叫保姆趕緊給少爺準備出門衣服。
終于并排坐到車上,厲建國幫蘇晏綁好安全帶,看那雙小腳踏不到地,琢磨要不要去搞一個兒童座椅,轉念一下自己從來就沒用過那個東西,可轉彎的時候蘇晏歪過來,拽住他的衣角,就覺得還是必須要買一個兒童座椅——決定的時候厲建國想,神特麽兒童座椅,必須離這孩子遠點,他是真的有毒!
話雖然這麽說,厲建國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和蘇晏變得熟絡起來。
這是必然的:兩個人類,每天定時見面,共同去完成一件固定的事情,實在很難不熟悉彼此。
何況他們還都是戒心比較輕的幼崽。
更何況厲建國先是接管蘇晏的出入安排權。
然後接管蘇家的家庭指令系統。
甚至還幫蘇晏找了個新保姆——蘇晏從小跟姆媽睡,粘人又怕黑,晚上沒有人□□不着。又怕給人添麻煩,往往睜着眼睛到天亮,白天再找沒人發現的時候補眠。蘇府的下人居然就由他這樣折騰,半個月下來,下眼睑烏青一片。被厲建國逼在牆角兇了一頓才說實話。厲建國當時就想給他一頓竹板揍屁股,可看看他抱着玩偶兔子,人還沒兔子高,兩條兔子腿在地上拖得灰撲撲的,低着頭,扁着嘴,眼眶通紅……就下不去手。當天就張羅給他找保姆。這個太兇,那個不細心,兩天換了五六個終于定下來。
回頭想想建國自己都覺得好笑:厲家的仆人自己都沒審核過,這忙活得是什麽勁。
但做這些事的當下,仿佛一切都理所應該、順其自然。
以至于無論他怎麽回想都想不起,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對蘇晏就真的變成這種大包大攬的模式。
恰如他想不起是什麽時候,他和蘇晏互相的稱呼就從沒有稱呼變成“阿國哥哥”和“晏晏”。
“你和那個蘇家的小子很熟?”
和朋友們出去玩的時候有人問起,建國才驚覺兩人之間的關系已經到了“換算成戰鬥力打一般兄弟可以五五開不會輸”的程度。
“……也還好。”他猶豫着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想想沒什麽不能見人的,就直說,“我們倆有同一個姆媽。那女人最近病了,就一起去看看。”
“喲呵,厲少,什麽時候這麽有情有義起來?”建國心智早熟,個子也高,常和他玩在一起的是年長三四歲的孩子,已經進了青春期,帶上點故作姿态的油氣,“該不會……”
“哈哈,我聽說蘇夫人美得很,兩個兒子都随她。”
“什麽兒子,那就是個便宜藥引子。不過漂亮倒是漂亮的。”
“看不出,厲少年紀小,志向卻很大嘛!——什麽時候帶出來兄弟們一起……”
談話沒能繼續。
因為厲建國直接動手了。
他年紀最小,一個打五六個。打到最後居然是唯一一個站着的人,天知道是有多兇。
停下手,理智回歸,看着一地橫七豎八哀叫的小夥伴,厲建國有點不好意思,忙把他們又一個一個拉起來,耐着性子低頭道歉,叫人買賠罪的飲料零食:“那個什麽,別開我這種玩笑。我爸那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敢情傳到他耳朵裏,被吊着打的不是你們。”
小夥伴們都讪讪的,不過還是很給面子地最少在表面上接受這樣的解釋。
于是這場莫名其妙的毆鬥算是姑且混過去了。
可不久,它還是傳到厲苛——厲建國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厲家家主——耳朵裏:“怎麽回事?你和蘇家那小子?”聲音通過越洋電話傳來有點失真,可厲建國還是一下聽出話語中的探究和興趣。
他立刻警覺起來。
“不要變成你爸爸。”他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被病痛折磨成一把枯骨的她拉着他的手,翻來覆去地你爸爸是錯的,他根本不懂感情,他終将後悔,媽媽希望你心中有溫暖,媽媽希望你能幸福,你要記住,不要變成你爸爸那樣。
厲建國很鄭重地對她說好。她才終于閉上眼睛。
可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厲苛因為個人原因,不可能有其他後代。建國是他唯一的選擇。他像獅子訓練幼崽那樣訓練自己的繼承人。熱衷于随時把厲建國推下山崖。有個流行雜志上寫了個故事,說猶太商人教育兒子,告訴兒子跳下來爸爸會接住你,結果在兒子跳下來時閃開,教育摔傷的兒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厲苛專門把它圈出來讓厲建國看。
你要習慣殺伐決斷。你要能狠得下心。你不能有弱點。
厲苛言傳身教,抓住一切機會鍛煉厲建國——對自己的兒子遠比同齡人成熟的心智感到滿意。
他并不知道,厲建國最記得的,只是被父親逼着親手殺死了最喜歡的可愛的小倉鼠。
“聽說你們最近經常在一起?”厲苛追問。
“是。”厲建國不敢撒謊。
“哦?你挺喜歡他?”
厲建國背後的汗毛“嗖”地全都站起來。
一切以利益為先。他想起父親的話。不能留這種可笑的弱點。說這話時,父親把那只小倉鼠放在他的手心裏。
它通體雪白。背後有一道黑色的紋。柔軟的,溫暖的,完全信任自己,在掌心裏安然地熟睡。只在斷氣的時候輕輕地掙了幾下。顫動的幅度弱而馴從。就像,就像……
……就像伏在他懷裏哭泣的蘇晏。
他不敢回答。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想了想,摁着胸,字斟句酌:“他也算是蘇家少爺。他家老大身體差,夫人不能再生,蘇家以後多半是他的。早點認識總沒錯。多個朋友多條路。您不也總說,蘇家這麽大家業,就那麽孤零零地放着,誰都沾不到一點油星,可惜了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好嘛,你小子倒是未雨綢缪,比我還能打算。”就挂了。
厲建國知道父親這是滿意他的解釋不再追究的意思。
長長地松口氣。
這才發現捏着電話的手抖得像篩糠,上衣後背早濕透了。
厲建國開始疏遠蘇晏。
有意識和無意識地。
這件事已經引起父親的注意,就算暫時還沒有被阻止,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家世算是頂尖,為人老成有“大哥”做派,在這群富家子弟中人緣很好,走到哪裏都是朋友。之前,父親從來沒有對他的任何一個發小、玩伴表現出一丁點興趣。只有蘇晏,認識不到一個月,他就專門打電話來……建國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父親只是心血來潮。
別墅的管家看出一些端倪,在吃飯的時候提起蘇晏,說他太瘦,會不會營養不良,想了想又旁敲側擊地安慰道,那孩子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不至于的——建國知道他是一語雙關,只能做安心狀點頭。心裏卻說,你是在消夏別墅住慣了沒親眼見過他發瘋的樣子。他瘋起來別說大戶人家的少爺,大戶人家的老爺也一樣搞。
這麽一想就收不住,腦洞一日千裏。
不多時就從“父親和蘇先生在生意場上掐得你死我活并且最終父親慘敗,不得不借蘇晏報複”,滑到“父親是‘蘇先生狂熱追求者團體’的核心成員,求不得産生扭曲心理看不得蘇先生生活美滿打算拿作為大兒子救命稻草的小兒子出氣把他們家所有後代一波帶走”——可怕的是,不管哪一種,都非常符合父親的人設,完全像是可能在他身上發生的事。
建國被腦內的狗血修羅場吓得半死,生怕哪怕有一點點擦邊。
蘇晏年紀小,但并不愚蠢,也不遲鈍。
很快察覺建國的變化。
于是在建國做出實質性的改變之前,先一步拒絕建國的繼續幫助:
“明天我自己去就好啦。”某天下午從醫院回來,車停在蘇家門口,蘇晏忽然說,“我已經安排好了,不會有問題的。這兩個星期實在給你添麻煩了。你不是還要乘帆船出海嗎?——總之,這些天非常感謝。”
說着跳下車,對建國微微鞠躬。
禮貌得有些疏離,又像是剛認識的時候。
建國楞了一下。
心想原來總共才過去兩星期。
又想他怎麽會知道我要出海?什麽時候和他說的?
就這麽走神的一瞬間,蘇晏已經向他揮揮手:“那麽再見啦!”說着轉身跳上門口玄關的臺階,到對話範圍之外去——沒有給建國任何答應或拒絕的機會。
這樣……也好吧。
建國想。
也對他揮揮手。
蘇晏沖他甜甜地一笑,狹窄的肩膀輕輕一晃,就消失在巨大的門後面。
厲建國覺得太陽穴随着關門“砰”的聲音抽跳一下:蘇晏的身體那麽小,就像随時會消失。
然而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
他和幾個好友預定了游艇級帆船,打算一起出海玩一趟。現在總算湊齊人,做好各種準備,開心得要飛升,心裏根本裝不進其他事。
在海上浪過一輪回來已經是十天以後。吐到倒胃,累到變形。在床上睡了整整兩天緩過來,才想起這幾天都沒見蘇晏也沒聽到他的消息,不知怎麽樣了。
抓住管家一打聽,大新聞:姆媽已過世。兩個親兒子發現她真的再賺不來錢都不管。只有蘇晏記得給她個體面後事。出殡時想讓親兒子來扶靈捧骨灰,沒想到親兒子們坐地開張,漫天要價。實在談不下來,蘇晏只得披麻戴孝,親自上陣。這可真是破天荒的出格之舉,一時少爺小姐間淪為笑談。
建國一聽就火:媽逼誰敢笑他?
又問:連倆□□的兒子都敢刁難他,那這事還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呢?
無非是花錢。花一點解決不了的,就花更多一點。蘇晏雖然聰明,但第一次辦這樣的事,沒人幫襯,頭狼也抵不住一群野狗。加上傷心和心急,思慮就更不周全。簡直變成一只行走的肥羊,哪裏都有人趕着上來咬他一口。沒過幾天連家裏牆上挂的畫都拿出來賣。
厲建國聽得眉間打起一個結:把賬單、明細、相關經手人員名單都找給我。又問:他現在人呢?
建國在墓園裏找到蘇晏的時候恰巧是傍晚。
夕陽把半邊天都燎得通紅。
蘇晏小小的背影嵌在漫天的火燒雲裏,又窄又薄,顏色深得像某種無法調制的黑,宛如一截被殘陽燃盡的枯木。
這個比喻真不吉利。
不該用在還不滿十歲的孩子身上。
他甩甩頭,走上前叫:“晏晏。”
蘇晏微微一顫,回過頭,建國發現他瘦了許多,脖頸下的鎖骨銳利地凸出來,動作遲緩而僵硬,像個形銷骨立的小木偶。他瞪着凹陷的大眼睛,盯了厲建國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阿國哥哥。”
表情木然。
像是看着建國,又仿佛透過面前的身體,看到無盡的遠方。
厲建國的心一下就疼了。
管家說蘇晏這兩天都沒有哭過。建國簡直不敢想是為什麽。他張開手臂一把把蘇晏摁進懷裏,輕輕地拍着他的背,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蘇晏又硬又涼。
好半天才被暖過來一點點,弱弱地開口問:“阿國哥哥,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沒有,你做得很對。”
“那為什麽他們……”
“別管他們,一群混賬。”
“姆媽不在了,我很傷心。”蘇晏的頭耷拉在建國的頸窩裏,軟綿綿的,“我不是姆媽的親兒子,可我真的很傷心。姆媽是……是對我最好的人……沒有人像她這樣對我好……”
建國撫着他骨節突出的背脊,不斷地說:“是的、是的,我知道。”
“我是不是傻?”蘇晏擡起眼來問。
他的眼睛真漂亮。長而翹的睫毛,上挑的桃花眼。眼珠大而且圓。棕色的眼眸在夕陽下仿佛蠢蠢欲動的液态黃金。
“說你傻的人才傻。”建國鄭重其事地說。
“那我現在可以哭嗎?”蘇晏猶豫着問。
厲建國沒有回答,只是用力把他摁回懷裏。
再過一日就是頭七。
當地風俗,當晚還要守夜。
厲建國留下來陪蘇晏。
只有厲建國留下來陪蘇晏。
建國看到那空蕩蕩的靈堂一下就火了,在靈堂裏不好高聲,壓着脾氣問:“管家呢?其他人呢?”
“去休息了。”蘇晏正在靈牌添香,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回答。
建國“啧”一聲就要轉身,被蘇晏一把扯住衣擺:“我讓他們回去的。本來就是我自己任性。拖着別人一起受罪,像什麽話呢。”
“你就一個人?”
“嗯。”
“在這種地方過夜?”
“嗯。”
“出殡那天也這樣?”
“是的呀。”
什麽鬼。這麽小一個孩子。這種鬼氣森森的地方。外套都沒多帶一件。厲建國只想罵人。
蘇晏看他臉色不妙,猶豫一下說:“你要覺得太麻煩,就先回去好了呀。有我就可以……”
“我陪你。”厲建國沉着臉打斷他。
“但……”
“我說了陪你。”話出口厲建國也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暴躁,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又補上一句,“她也是我的姆媽。”
蘇晏偏頭想了想,點點頭。
夏夜短。
可孩子依舊不易熬過。
一過十二點,蘇晏腦袋就不受控制,先是雞啄米似地一點一點,然後就帶着整個人往旁邊歪,有時歪向左,有時歪向右,斜度超過十五度,猛然驚醒,又趕緊正坐回來。
厲建國很快就看不過去:“你要是困就睡一下。”——他叫人送了外套來,把蘇晏嚴密地裹得像一只布袋,只在領口之上露出一顆精巧的小頭顱
這頭顱固執地搖一搖:“香火不能滅,每個小時都要添。”
可三分鐘後又晃晃悠悠地向一邊倒。
厲建國直接把他放倒在腿上。
蘇晏吓一跳,正要蹦起來,被厲建國捏着手腕摁住:“要麽你在這裏睡。要麽我把你丢外面車上去睡。你選一個。”
“唔……”這樣的建國蘇晏根本沒辦法反抗,可他又不願意就這樣睡過去,只是為難地皺眉,密而卷的睫毛顫悠悠的,仿佛重得讓眼皮撐不起來,“可是……添香……”
“你睡,我去添。”
“唔……”
蘇晏這些天累得要命,其實早意識模糊,全靠一股勁撐着,這下瞬間不省人事,十秒鐘內就打起黏答答的小呼嚕。可依舊睡不踏實。在外套裏動來動去,不時小小聲地喊“姆媽”。建國想了想,把他的手掏出來握住。蘇晏安靜了一會,又抽抽搭搭地啜泣起來。淚珠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地綴着,像一串細碎的水晶。
厲建國無意識地拍着蘇晏的後背哄他,心髒緩緩地舒展開,心跳的速度都慢下來,尖端酸軟,微微地疼,卻又平靜得不像話。
不知為什麽,建國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
母親去世這些年,他在父親手下摔打,已經快要想不起在溫情的保護中是什麽感覺。只是依稀記得,呆在母親身邊的時候,心髒也總是比現在跳得要緩慢而溫柔一些的。
可惜這樣的寧靜甚至連一晚上都維持不了。
僅僅一個小時零十四分鐘後,就被突然闖入的蘇家管家打斷:“小少爺,老爺來電。大少爺有點不好……”
蘇晏一秒彈起來,把頭發向後一捋,眼睛焦距還沒對上,話語已經清晰地從雙唇間蹦出來:“收東西,備車,去機場。”
蘇晏跑到門口厲建國才回過神來。
趕緊抓着外套追上去:“你等一下,大半夜的,這麽趕小心出事……”
蘇晏頭也不回:“可是我哥有事……”
建國捉着他:“等天亮我送你。”
“不行,”蘇晏很固執,掙紮着往外跳,力氣大得很,厲建國一個沒抓住就被他跑走了,“這種病一刻等不得的……”話沒說完左腳踩右腳,被自己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厲建國趕緊上前去接住他,發現他困的眼睛焦距都對不上,完全是憑條件反射的本能在行動,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把他扶起來,非常嚴肅地問:“蘇晏,這樣你不怨嗎?”
“怨什麽?”蘇晏撐起身還要走。
厲建國沉着臉扣着他,片刻才說:“你爸媽,還有你哥哥。”
蘇晏看他像看一個茹毛飲血的荒蠻野人:“你說什麽啊?那是我的親生哥哥啊——他生病了嘛!”困頓的小臉皺巴巴的,從額頭到下巴尖都寫着“這怎麽能怪他啦”。
厲建國簡直沒法和他溝通。
又放心不下。
沒奈何,只得護着他,又盯着傭人們,怕他們不用心有閃失。跟着折騰了半晚上,直到蘇晏到機場上了私人飛機才松一口氣。
蘇晏一路被他半摟半抱,其實一直迷迷糊糊。這會兒才清醒過來,“啊”一聲:“不好!姆媽的香。”
厲建國苦笑:“什麽時候還惦記這個。”
蘇晏的臉垮下去。
厲建國忙說:“別擔心,我叫人看着呢。”
蘇晏眼巴巴地拉着他的手:“我現在就得走,後面的事情……”大而圓的眼睛,因為缺覺幹澀發紅,鴉羽一樣的睫毛沉甸甸地壓着,下眼睑上濃重的一片青。
厲建國心下一抽,差點就決定跟他一起飛。
想了想要父親知道了,估計沒完沒了,只得拍拍蘇晏手背上的小肉窩:“都有我,你別擔心。等等飛機起飛乖乖睡一覺。到了給我發個消息。”
說着叫機組找毛毯,給他裹好又幫他系緊安全帶。
目送飛機消失在夜空深處,厲建國低下頭忽然覺得身體搖搖欲墜——這才發覺,這一晚,他自己也算是熬到極限了。
回到家才睡了不到六小時厲建國就醒過來。
推了和別人的約,七上八下地守着電話。連飯都叫人端到電話在的偏廳裏。
明知道蘇晏的目的地在地球另一端,怎麽說也不該有那麽快,可就是無法說服自己走開。
二十小時之後,才好不容易接到蘇晏的電話——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有點失真:阿國哥哥,我到了,你放心。
他的聲音聽上去又疲勞又虛弱,厲建國哪裏放心得下。一時想要交代他好多事,什麽傭人要自己知道調停,飯不要吃冷的,變天多加衣服之類的——可惦記他乘這麽久飛機,應該抓緊時間休息,最終只說了一句萬事自己要保重,想想又加一句如果有什麽事随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想想又加一句,有照片寄給我一張。
蘇晏一一說好。
聲音裏帶着鼻音。
厲建國聽出他已經是半夢不醒了。忙趕他去睡。卻握着聽筒,等對面挂了好一會兒,才挂掉電話。
幾天後,蘇晏寄過來一張拍立得。照片裏他摟着一個和他樣貌有些像、瘦得驚人的少年,笑得像一個開心的傻子。
厲建國盯着看了一會,忽然明白父親為什麽對他和蘇晏的交情如此挂懷。
蘇晏是不一樣的。
和父親,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和所有他時常接觸到的熟人,都不一樣。
蘇晏是他媽媽那邊的人。
被父親厭惡和鄙夷的,太過柔軟和溫暖的人。
厲建國想起父親非常嚴厲地要求他少和這樣的人來往:和他們一起會消磨意志。
他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心想:或許自己已經被消磨了意志。
那之後,蘇晏撤出了厲建國的現實生活。
厲建國不否認自己的刻意疏遠。
蘇晏也确實忙。
不過他很乖,一直記得厲建國那一句“有照片寄給我一張”,隔一段時間總有拍立得寄過來,附帶幾行的短信。厲建國就從這些零星的圖片和簡短的描述裏拼湊出蘇晏的日程:學習,飲食,運動,休息;為輔助治療飛到大洋彼岸去,暫停功課,并且急速地瘦下去;為了追上功課和下一次能在治療中派上用場,而更努力地學習、飲食、運動、休息。
他在照片裏總是在笑。
厲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