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國卻還是注意到他細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斷的脖子,和空蕩蕩在微風中也打着很大的飄的長袖長褲。

他開始長高。

和照片裏為展示自己的個頭伸手伸腳,和印象中那個跟在自己身後,一句話就會咯咯咯地笑起來,不一會又會伏進懷裏來哭的小豆丁不太一樣。

厲建國卻還是擔心。

生怕他哭又怕他沒辦法哭。

有時想起那句“我現在可以哭嗎”,就想要發個消息問他最近好不好。卻又找不到由頭。最終只是用小號悄悄地給他的圖片點了個贊。

放假時也想帶他出來玩。但蘇晏哥哥的身體時靈時不靈,時間總是對不上。

僅有的兩次見面,一次飯吃到一半蘇晏就被電話叫走;另外一次第二天蘇晏就要飛,不敢留他太久。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厲建國托人帶給他的東西,他都收到,并且從照片上看,都有好好地吃穿用起來——有的是應季的衣服,有的是他喜歡吃的水果,有的他不在意的方便的小東西。厲建國想起來就随手買。這幾年頗帶了幾個心腹,在父親眼皮子下送東西也能不被發現。

再一次見蘇晏是初三。

上學期開學一周。

一個轉學生被老師帶進來——厲建國正忙着抄作業,聽到一聲“大家好”背後一凜,猛地擡頭,正對的上蘇晏笑得彎彎的眼睛:我叫蘇晏,以後請大家多關照。

蘇晏比班級平均年齡小了将近三歲。自然是最矮的。被安排在第一排。

厲建國那時候已經開始竄個兒,逼近一米八,坐在最後,隔着大半個教室看着黑板前面小小的一個棕色發旋,随着教室的舊電扇搖來擺去,又安心,又擔心。

下課鈴一響,蘇晏噗踏噗噠穿過窄窄的過道跑到他課桌邊:阿國哥哥,是我呀,是晏晏,你還認得我嗎。一面說一面笑,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靥窩。

厲建國也笑,說我上周才收到你的照片,我又不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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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說可是照片和真人又不一樣。

厲建國數了數,從上次暑假到現在,還不到一年嘛——你一點都不長個,都沒怎麽變,我怎麽會認不出來。說揉了揉他的頭發。和以前一樣,細密而柔軟。

可蘇晏這一次沒有乖乖讓他摸,而是很快躲過去:不行不行,我們現在是同學,你要把我當成同學才行。厲建國正想問什麽叫做“當成同學”,便聽蘇晏說,以後在學校裏我就叫你厲建國同學,你也不能叫我晏晏,要叫我蘇晏同學。

厲建國其實很想噗嗤一聲笑出來。可惜厲家祖傳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癱臉。于是他只是梗了一下,便在蘇晏期待的目光中點點頭說好。

又問,你怎麽就和我當起同學來了?

蘇晏說:轉學進來的呀。

厲建國說:那我們也不該在一個年級吧。

蘇晏說:跳級呀。

厲建國皺皺眉:我比你大了有快三歲……

蘇晏說:只有兩歲半多一點兒,跳了兩級。

厲建國眉間一跳:不容易。說着想要摸摸他的頭,想想有收回手。這些年厲建國陸陸續續收了蘇晏不少信,知道只要蘇家的大兒子一有事,蘇晏立刻得停學趕過去,一呆少說就是大半個月,有時連期末考都趕不上。這樣居然堅持學習,并且還跳了級,實在該給他豎個大拇指。

蘇晏點頭:是的呀,找了好幾個重點校才知道你在這裏。之前跳得太過,跑到高一去了,又折騰了一星期才換下來的。

厲建國汗。

一打聽才知道,蘇晏停課回來都要跳一次級,在本市重點中學的老師們——尤其是理科老師中頗有名氣。

據說他有一定要追趕的目标,學習用功、刷題勤奮,考起能力測試來拼得很。

是一個很有本事的“蘇晏同學”。

厲建國便松了口氣:最少這下不用為他的學業成績操心,可以安穩地當一個“厲建國同學”了。

稱呼的改變仿佛能重新厘定兩人之間的關系。

厲建國和蘇晏的相處方式随之微妙地變更。

蘇晏很快在前排交到新的朋友,厲建國也早有一班混得很鐵的兄弟。加上別的同學都不知道蘇晏年齡那麽小,以為他是發育比較遲而已,厲建國也不好在其他同學面前像以前那麽明顯地處處護着他。只是不知為什麽——動作呢,還是說話語氣呢——蘇晏才轉來不到兩星期,全班都看出厲建國和他的關系不一般。

厲建國沒法解釋。只得宣稱蘇晏是他遠房表弟。

于是第一節 游泳課,帶領新同學熟悉設施的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在“遠房表哥”的肩上。

蘇晏看什麽都好奇,這裏動動那裏碰碰。厲建國心理犯嘀咕,琢磨這不過是普通游泳池程度的設備,有什麽新鮮的。到該換衣服下水才發覺不對勁——先是以為有別人在蘇晏害羞,等只剩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蘇晏還是顧左右而言他,厲建國就确定其中有詐:

“趕緊的別磨蹭,”他拿着學生用标準泳褲朝蘇晏逼過去,“等着上課呢,再拖遲到了。”

蘇晏這個時候已經找不出什麽理由來,只有圓溜溜的大眼珠在眼眶裏慌慌張張地滾過來滾過去。

厲建國心下好笑:“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都是男孩子。何況你小時候我還幫你擦澡呢,哪裏沒看過。”說着一手撐着牆把蘇晏困住不讓逃,一手就掀蘇晏的衣擺。

“別!”蘇晏吓得小聲驚叫。

來不及了。

校服T恤已經掀起大半。

露出背後亂糟糟的傷痕——不能算多,但每一個都很深,帶着一整片濃郁的烏青,盤踞在蘇晏雪白細嫩的皮膚上非常紮眼,簡直一下紮進厲建國心裏去。

後者的臉色一下就變了:怎麽弄的?誰弄的?

厲建國頭皮都要炸了。

第一時間以為有人背着他欺負蘇晏——蘇晏年紀小,長得甜,又瘦又白,還沒抽條,比大多數女生還矮還軟萌;零花錢充沛卻還沒學會理財,錢包和臉蛋一樣可以為任何人輕松地綻開;連續兩年跳級,拿了好幾個市級理科獎,風頭甚勁;對危險沒有自覺,習慣自我奉獻,疼痛和難受的耐受度太高,凡事報喜不報憂……簡直是校園霸淩的對象範本。

事實上開學到現在,已經有不止一批人想動蘇晏。

各種理由。

從想要訛錢到喜歡的女生崇拜蘇晏。

高中部的不必說,本年級和低年級的也有,甚至還有外校的。絕大多數礙于厲建國自行退散。但群架确乎也打了兩三場。其中有一次打完才知道對方的目标并不是蘇晏,是同年級一個叫蘇盈的女生——于是厲建國就莫名其妙地多一個緋聞對象。打完兩邊一對真相,笑得前仰後合。厲建國不好意思,請所有人去下館子喝酒。

酒過三巡,大家說話都随便一些,對面的老大——也是一個世家子弟,叫楚玄的——就嘲厲建國:我說厲建國同志,你也太護着你那表弟了,男孩子不自己打兩場架怎麽會長大。

建國就不愛聽,頂牛說他才那麽一點兒大,給你們這起豺狼虎豹塞牙縫都不夠。挨一下進醫院,還得我給他擦屁股,不更麻煩。

楚玄笑得簡直要從椅子上滑下去:建國同志,你看看你自個兒的樣子,知道的說是你的遠方小表弟,不知道還以為是你童養媳小表妹呢——什麽叫保護過度啊大家瞧瞧,這就叫保護過度。

建國陪着笑:瞎說什麽,不過是我家阿姨啰嗦,我怕聽她唠叨而已。

可糟糕的是其實并沒有什麽阿姨。

并且——厲建國看這蘇晏惶惶然的眼睛裏浮上一層水汽,忽然意識到——似乎真的有點保護過度、反應過激:這個傷太整齊,看起來不可能是被打的。

“是配合哥哥的治療留的,做了骨穿什麽的。”蘇晏想要推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手掌虛虛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小小的白生生的,又酥又綿,“只是看着有點可怕,但我不是疤痕體質,以後不會留印子——而且也不太疼……”

他不太疼才出口,厲建國就冷笑一聲,很輕很輕地在其中一個傷口上按了一下。

“呀!不要!”蘇晏立刻兇猛地倒抽一口氣,哀叫出聲,放在厲建國胳膊上的手猛地抓緊留下五道短而紅痕:“阿國哥哥……嗚……”

“不疼?嗯?”厲建國把手放在他的後腰上,帶點威脅不讓逃的意思,低聲問。

蘇晏低着頭不答。

“這種事不告訴我?還騙我說過得挺好很開心?嗯?是不是以後每次回國都要我親自扒你的衣服全身檢查一遍才行了?”

厲建國在起頭上,語氣就不太客氣——沒過一秒鐘就覺得貼在自己掌心的皮膚濕而且涼,懷裏的身體也一直細密地顫着停不下來,心頭一跳,皺眉捏着蘇晏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果然已經兜着兩包淚,明晃晃的,在大眼睛裏滾來滾去。

“嗚,我、我沒想騙你,我就是……”

蘇晏見他盯着自己看,不太好意思,抽着鼻子蹙着眉,用力瞪着眼想要把眼淚憋回去,然而失敗了,在臉頰上畫出兩道亮晶晶的淚跡。

厲建國一下就後悔了。

恨不得能回到五秒鐘前掐死那個聲色俱厲的自己。

“好了好了,我不該兇,是我不好,你別難過,讓你打一下?”厲建國只好像小時候那樣,在他面前蹲跪下來哄他,把手攤開放在蘇晏面前。

厲建國已經變聲,嗓子再怎麽壓,聽起來也不像小時候那麽柔和了,反而低音炮一樣,震得整個更衣室裏都是回聲。最後沒辦法只好換成氣聲,靠在蘇晏耳邊說。

蘇晏大概是被氣吹得癢,往回縮了一下,擡眼看他,嘴上說“我沒事”,眼神裏卻藏不住哀怨和委屈,一開口眼淚又要溢出來,趕緊閉上嘴癟着唇,使出吃奶的勁兒把眼淚往回憋。眼圈通紅,鼻頭也紅,随着抽鼻子的動作聳來聳去,像一只正飛快咀嚼的小兔子。

厲建國不由想笑,又覺得心酸,把他往懷裏帶,又不敢碰他的背,只好松松地圈着:想哭就哭,我又不是沒看你哭過,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蘇晏頓了一下,頭輕輕地靠過來依在他肩膀上。

厲建國一會兒就感到濕意穿過上衣透進來,忍不住避開他的傷輕撫着他的後腰:“其實很疼吧?”

“沒有很,”蘇晏哭了一會,停下來,習慣性地倚在厲建國懷裏順氣,頭還埋厲建國的脖子旁邊,聲音悶悶的,“就,一點點疼。”

厲建國其實對他這個“一點點”還是不太滿意。

但不敢再招他了。

過了一會皺眉問:“你這樣還想上游泳課?”

蘇晏縮了一下:“我以前從來都沒有上過,”他小小聲,“而且初三要沖刺,游泳課就這一節,錯過就沒有了。”

厲建國太陽穴跳一下,深吸一口氣才問:“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怎麽去上?傷口感染怎麽辦?”

蘇晏不回答,只是盯着厲建國看。

是小時候那種非常依賴非常信任的眼神。

厲建國皺起眉:想都不要想,我絕不許你這樣下水游泳。

蘇晏長睫掀起來深深地看他一眼,伸出小指勾了一下他的掌心。

厲建國口氣軟下來,卻還是不退讓:真的不行,我也想不出辦法。

蘇晏盯着他看,又用小指勾了他一下。

厲建國就嘆氣了:這樣吧,今天你別下水,回頭好了,我帶你去市民游泳館玩。

蘇晏知道厲建國這樣說就算是最終裁決,況且也是為自己好,只得乖乖點頭。

結果厲建國自己也沒能下水,請完假陪蘇晏去食堂買零食吃了一節課。

當天晚上,吃完晚飯,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把司機叫起來,驅車去蘇公館。

蘇家這裏的管家正是當年在消夏別墅的那個。對厲建國很熟悉。看到厲家的車忙打開門把他迎進來。蘇晏才完澡,全身熱騰騰,帶着水汽和沐浴露的香味,眉開眼笑地竄過來說阿國哥哥你怎麽來了。

厲建國皺眉:你這情況可以洗澡?

蘇晏點頭:後面用塑料布保護起來,然後擦一擦這樣,水只前面不會碰到傷口的。

厲建國還是皺着眉:都你自己弄?

管家在一旁忙說:總共有兩個下人貼身照顧小少爺,他們休假了就我來。又說:厲少爺放心,小少爺這幾年很會自己調停了。

厲建國把貼身跟蘇晏的人都叫來看過。又看過蘇晏的菜單,才點點頭,沒多說什麽。

他許久沒來蘇晏家,這一來簡直意外之喜。蘇晏開心得無可無不可。叽叽喳喳地跟在他身邊跳來跳去,像枝頭上一只快樂的小鳥。把從國外帶回來的自以為新奇的東西都搬出來給他看,又給他看沒能寄給他的照片,臨了還帶着他在家裏巡視,耀武揚威做小主人狀,說你別擔心啦,我現在懂事多了,哪有那麽笨;想了想又笑起來,說阿國哥哥,你簡直比我爸爸還像我爸爸。

厲建國被這句話噎得愣在當場。

轉念一想,好像還真是這麽一回事。

什麽鬼。

厲建國哭笑不得。講道理我才十四歲,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何況我才比他大三歲!這算怎麽回事!

“哦,”他橫蘇晏一眼,“那叫聲爸爸來聽聽。”

這自然是玩笑。

——男生之間這樣玩習慣了,一言不合就卯起來讓對方叫爸爸,又或賭一場考試一次跑步比賽之類,輸的人叫贏的人爸爸,所謂“父子局”。當然只是鬧着玩,結果多半不了了之。

此時厲建國也一樣,只是想逗逗蘇晏——畢竟這樣未老就操心想想還是挺蛋疼的,何況也想聽蘇晏說兩句好聽的。

誰想蘇晏真的踮起腳尖環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酥酥地叫了一聲:“爸爸。”

厲建國一下呆在原地,不知該怎麽反應才好。

蘇晏以為他不滿意,便換了方言叫“阿爹”,又叫“Daddy”,擡頭看一眼厲建國,見他還是沒有反應,為難地說:“其他是真的不會了。”

厲建國心裏軟得一塌糊塗,揉了揉他的頭發:“這麽乖?”

蘇晏偏着頭,笑得嘴角邊的小靥窩都一跳一跳的,甜得要命:“這樣就算乖啦?”

“嗯,”厲建國忍不住跟着笑起來,拍拍他的頭頂,“很乖很乖。”

蘇晏笑得更深,大大的圓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對你還可以更乖的呀,畢竟這個世界上阿國哥哥對我最好啦。”

一瞬間,厲建國切實地感覺甜味在口腔中擴散,繞在舌尖纏綿不去,一瞬間覺得什麽擔心什麽麻煩都值得了。

這一鬧鬧到好遲。

洗完澡都日期都跳了一天。

厲建國倒頭就睡,第二天醒來才想起作業一個字沒動。早讀時差點抄到斷手。

蘇晏傷好之後,厲建國果然信守承諾帶他去市民游泳館。

蘇晏并不會游。游泳圈又笨重不樂意用。只挂在厲建國身上,被帶着溜過來溜過去,開心得一邊叫一邊笑。

在水裏浮力大不覺得。

上岸厲建國才發覺全身肌肉酸痛宛如針紮,腿都打抖。

恰巧遇到上次莫名打了一場架的楚玄,帶着那個叫蘇盈的妹子,迎面而來,一眼看穿厲建國的外強中幹,又看到一旁興致盎然臉都漲的紅撲撲的蘇晏,笑着招呼:喲,建國同志,您這是?

厲建國怕他當着蘇晏說出什麽不好聽的,飛快地回答:帶我弟來游泳,他不太會。

拽着蘇晏就走,話音未落已擦身而過。

被楚玄在在背肌上輕輕摁了一下,“嘶——”地一聲差點跳起來。

蘇晏吓一跳,問阿國哥哥你怎麽了。

厲建國忙說沒事,回頭惡狠狠地瞪楚玄。

楚玄不以為杵,抱着手臂直樂:您還真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厲建國翻個白眼:作踐誰呢。蘇晏可是正正經經的蘇家少爺,區區一個晴雯哪裏比得上。

然而,其實對于“蘇晏是蘇家大少爺”這件事,厲建國也并沒有對楚玄宣稱的那樣有自信。

從小到大,他都不太拿得準,蘇家對于這個小兒子是什麽态度。

之前年紀小,自己的事都不太搞得定,蘇晏離得又遠,就沒有深管。但今年他已經開始跟着父親學習料理家裏的生意,覺得自己頗算得上一個大人。蘇晏又在身邊,還開口叫了他“爸爸”,厲建國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深入地了解一下這方面情況,也好早為蘇晏做打算:

如果蘇家當真把蘇晏當少爺,就該提前給他把受高等教育的信托基金準備好,也要按步驟讓他做好一個繼承人的準備。

如果蘇家只是把他當那個大哥的血瓶……

……那厲建國只好再多動動腦筋動動手,自己給他想點辦法。

可這種事,問蘇晏是不靠譜的。

他通常不會提。

厲建國又不舍得在這種問題上逼他。旁敲側擊地問,他只會爸爸很好媽媽很好哥哥也很好,最多不痛不癢地提一聲治療有時候有點麻煩,連痛都不會說,怎麽能信。

只能自己尋找答案。

恰巧,厲氏有一個新項目,國外的基地位置離蘇晏父母帶他哥哥療養的小鎮不遠,廠房又在蘇晏哥哥治療的醫院附近——所謂“不遠”和“附近”大抵是一個高速公路驅車四小時以內可達的距離。

這項目雖然收益看好,但風險大,厲氏內部争論很激烈。都覺得機遇難得,不忍心放棄,卻又沒有人敢接。厲建國考慮了一周多,咬咬牙把項目接下來。

這件事他沒告訴蘇晏。

一來蘇晏聰明,要是有心,一對地理位置,多半能猜出厲建國想要幹嘛。

二來就要期末考了。

這是蘇晏跳級以來的第一次真正的大考。

代表他三年來終于第一次沒缺沒漏沒病沒災地上完一學期。

也是檢測他能不能跟上初三進度的硬标準。

厲建國由衷希望這個學期能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希望蘇晏能真真正正渡過一個完整的學期,在日記裏——是的,蘇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經常寫日記了——也能記下一段正常孩子的生活。這種對于別人來說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在蘇晏就幾乎是奢望。現在好不容易快要達成,厲建國不想再讓任何事情打擾。

同時當然也有些擔心蘇晏考不好。

蘇晏是跳級生,只有期末考成績在年段前二十才能繼續留在本年級;否則就被降到下一年級去。所以成績比起一般同學還要重要。

沒和蘇晏同班很多事意識不到。同過班才知道,不在一個班級裏看着他根本不行。蘇晏着家夥全身都是破綻:年紀小,臉上還帶着沒褪的嬰兒肥,皮膚又白又嫩,透出點若有似無的粉,挂着一層淡而細的絨毛,像一顆鮮嫩的水蜜桃,誰看了都想要上手捏兩下——過後指尖留下細膩綿滑的觸感,很久很久都不會退。

蘇晏又不知道防人。誰捏他他都笑眯眯的。看得出來他潛意識裏并不是很喜歡和人肢體接觸,每次都有個本能的格擋動作。但他小胳膊那麽細,不管男生女生,誰都能随手把他手腕捏住抓到一旁。他還沒變聲,求饒像奶貓,被撓癢了就咯咯咯地帶着笑,讓人不知是拒絕還是撒嬌。

往往鬧得對方更加過分。最後必然弄得他得額發散亂,臉頰飛紅,用綿綿的聲音叫姐姐或者哥哥,否則不罷休。

厲建國第一次看到,瞬間晴轉雷暴,面沉如鐵,從頭到腳都籠在暴躁的味道裏。

如果對方不是女生,大概早動起手來。

看得蘇晏緊張地死死拽着他的袖口說厲建國你別這樣我們就是鬧着玩。

厲建國想都沒想轉頭就問你叫我什麽?

那正是兩個人身高差得最大的時候,厲建國已經逼近一八零,蘇晏才剛剛突破一米六,一下整個人被籠在陰影裏,眼神比剛剛還要慌。

阿國哥哥。

蘇晏叫,小小聲。嘴角抿起來,眉間微微蹙。

厲建國心口一滞,知道自己過分了:一急忘記這是在學校裏,還有同學看着。這樣一鬧,蘇晏得多下不來臺。

連忙緩下臉色。打疊着小心,想俯身軟言道歉。

這時,剛剛和蘇晏玩鬧的女生回過神,撲上猛地拽住厲建國的胳膊:厲建國你幹什麽,你別吓蘇晏。

厲建國剛壓下去的邪火頓時“嘭”地又炸上來:放手,你是哪根兒蔥就在這多事。

那女生脾氣也爆,渾不退縮:你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就是看蘇晏個子小,天天就逮着他壓迫!蘇晏才不是你的私人物品呢!蘇晏是大家的!

什麽鬼。

厲建國一瞬間化身修羅,簡直剛剛從地獄深處爬上來,目呲欲裂,頭發根根直豎,眼底一片血紅,每個毛孔都逸散出暴戾的氣味:你特麽說什麽?你給老子再說一遍?

女生瑟縮一下,氣勢頓時矮了一截,卻還是不依不饒:就說了怎麽的?難不成你真以為蘇晏是你的私人物品啊?還是你要實施校園暴力?

厲建國額角青筋都爆出來,全身血管——連指尖上最細的毛細管——都突突直跳,感覺整個人随時爆炸。若非從小受教育嚴格,心懷“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能對女士動手”的自覺,大概場面早控制不住。他不敢開口,生怕一張嘴就口吐暴言讓場面更加難看,只得握緊拳頭強自忍耐,指尖扣着掌心,骨骼爆突,關節咔咔直響。

蘇晏回過神,連忙吧嗒吧嗒跑過來,□□他倆中間:“不要吵架呀!”

這是吵架?

這特麽是哪門子吵架?

這……

……什麽呢?

厲建國腦子一卡,看着蘇晏小小的後腦勺,被發梢半遮半掩的細脖子,薄薄的狹窄的肩膀,只覺得心肝都被放在油裏煎,滿肚子邪火,臉一下黑得像是被烤焦一般,卡在手掌的指甲刺進肉裏。心尖酸得發麻,整個口腔都是苦的。

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哪裏來的那麽多惱怒和委屈。

是的,委屈。

他這麽個一米八的漢子,居然也會感到委屈。為什麽呢?大概因為“吵架”這個詞潛在地把他和面前這女生放在等同的位置上;又或者單純因為蘇晏拿正臉瞧着別人卻只給他一個背影。天知道。不管為什麽,大男子漢大庭廣衆地因為別人一句話一個動作委屈起來可也真是夠了。厲建國惱羞成怒,棱角分明的臉不多時就在沉悶的黑中發起紅來,眉毛擰得死緊,恨不得抄起蘇晏就跑。

這時他聽到蘇晏鄭重其事地說:“你不要這樣說厲建國同學。我和他的關系是真的好。我們一塊兒長大。發小!鐵哥們兒!他比我爸爸對我還好呢。你這樣說他,我要生氣的。”

蘇晏小時候很少有人和他說話,語言能力不強,長大又老往國外飛,在非漢語區生活的時間長,普通話就不夠利落。平時慢慢說聽不出來,一旦激動起來,語速快,口音就黏答答的有點怪。說到“發小”、“鐵哥們兒”這種俚俗用語、兒化詞彙時,尤其明顯。

建國平時沒少笑他“舌頭和剛長出來似的”,有時還要掰着下巴鬧着看他“嘴巴裏長得是舌頭還是信子,是不是頂上有分叉”,此刻卻覺得這微妙的口氣比春天的黃鹂還動聽,連錯讀成第一聲的“發”和發音過分清晰分明的“鐵哥們鵝”都像猝不及防流進口腔的蜂蜜。

厲建國的心瞬間軟得像新曬的棉花,一下就不生氣了。

可蘇晏還要轉過頭來,壓着嗓子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阿國哥哥,你別生氣了……就算要發脾氣,也不要在外面,當着別人呀……回去我們私下說呀……”

其實厲建國早就不氣了。

但是聽到蘇晏急急忙忙的咬着舌頭說“別在外面”、“我們”啊“私下”的,就又想逗逗他。故意板着臉不回答,看蘇晏怎麽辦。

蘇晏想了想,拽着厲建國的袖子往沒人的地方拖。

厲建國憋着笑。

任由蘇晏把自己從衆目睽睽的人群中拽到四下無人的自習室,看他托起自己的手,一面細聲細氣地念叨“只是開玩笑的,不是什麽大事,你不要生氣呀”,一面把面前握緊的拳頭一點點掰開。

厲建國和他拗了一小會兒,就順着他把手展開。

“哎呀,都流血了……”蘇晏看到掌心的傷口,倒抽一口氣,轉身噔噔噔地跑出去,一會兒拿着棉花和酒精噔噔噔地又跑回來,給傷口消毒上藥——嘴裏還是颠來倒去念經似的說那些話,只是開玩笑,別當真,別生氣……

慌裏慌張的樣子可愛得不得了。

沾着酒精的消毒棉擦在掌心,一點點疼,帶着癢,一路撩到心裏去。厲建國的壞心眼全都翻起來,按捺着性子,就想看看蘇晏還能有什麽本事。

蘇晏笨手笨腳地折騰半天,總算完成。擡頭一看厲建國還沉着臉,小臉蛋一下就皺了,嘴角也癟下去。

厲建國頓時後悔,剛要伸手抱他,蘇晏已經圈着他的脖子貼上來軟酥酥地貼在他的耳邊:“厲爸爸,別生氣啦……”說着在他臉頰靠近耳根的地方“CHU”一下。

柔軟,溫暖又濕潤。

厲建國半邊身子瞬間酥麻,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個響亮的親吻。

臉頰邊的觸感揮之不去,厲建國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連蘇晏把“爸爸”讀成“拔拔”都顧不上計較,揪着他問:“哪裏學的這個?誰教你的?”

——只一句話時間,厲建國腦內已經演過五六十部劇情各異風格紛繁的連續劇,部部跌宕起伏狗血紛呈,從“有人教強迫蘇晏學習讨好賣笑”到“有人拐帶蘇晏到奇怪的娛樂場所他和裏面的特種行業營業人員學壞”不一而足。完全忽略“蘇晏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回家洗洗睡幾乎都和呆在厲建國視線所及範圍內根本想搞事都沒機會”這一基本事實。

蘇晏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糟糕,可厲建國的大手就捏着他的後腰,連想往後縮一下都不行,只好垂着頭咬着嘴唇小小聲說:“沒人教,就……我以為你喜歡這樣的嘛……”一面說一面從睫毛的細小空隙裏悄悄瞄厲建國,“你不要生氣嘛,你不喜歡,我以後不親就是了……”

說罷,又偷看厲建國兩眼,見他還是沉着臉不說話,愁得眉都蹙起來,低頭攥他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阿國哥哥,晏晏錯了,以後不敢了……”

厲建國嘆了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我沒怪你,我就是……為什麽要這樣讨我的好?”

蘇晏不知道他這個問題什麽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猶猶豫豫地說:“你發那麽大脾氣,那麽兇,我以為……我、我怕你以後都不喜歡我了……”

厲建國又嘆氣。

——大概是從小缺乏關愛孩子的通病。又或者出生以來周圍人不斷暗示的結果。蘇晏潛意識裏時常琢磨着些與正常、在溫暖和愛中長大的孩子不同的念頭,不自覺地委屈自己讨好別人,生怕不被人接納,又或者輕易被抛下。

厲建國一貫很為此擔心,想糾正,卻不知從何下手,總不得法。

如今見蘇晏又是這樣,不由後悔方才玩笑太過,心尖酸軟,什麽氣都飛到九霄雲外去,半蹲下來和蘇晏面對面,托起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蘇晏,你不需要專門做這樣的事來讨人喜歡。”

蘇晏也看他。

圓溜溜的大眼睛濕潤而且明亮。琥珀色的瞳仁流光溢彩,像是融化的赤金。上挑的眼尾随着眉毛迷惑的動作微微抽動,仿佛一只迷路的奶貓:“唔……”

“你不需要特別讨好我,我也會喜歡你的。”

“一直喜歡嗎?”蘇晏眨了一下眼睛,很輕很輕,小心翼翼試探着問。

厲建國篤定地點頭:“嗯,一直喜歡。”

蘇晏盯着看了一會兒,沒有找出什麽破綻,皺起眉偏頭想了想,又問:“為什麽?”

“嗯?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喜歡我。”蘇晏一字一頓,問得很認真,大眼睛依舊死死地盯着厲建國,一副“敢撒謊我一眼就看出來”的表情,“我們既不是親戚,也不是世交,非親非故的。我什麽都不會,一直要你擔心,給你添麻煩……”

“沒有的事,”厲建國懲罰式地捏了捏他的臉打斷他,“你很乖呀。”

蘇晏眉間聳起一個小山包,明顯對這答案不滿意。

厲建國嘆了口氣,摸了蘇晏剛剛結痂的後背,放低聲音,輕柔地、鄭重其事地說:“蘇晏,你是很好的人。又善良,又勇敢,樂于幫助別人,凡事肯為他人着想。了解你的人,都會喜歡你的。”頓了一下,又說,“你現在有些事做不到或者做不好,需要幫忙,只是因為你比周圍的人年紀都小。以你這個年紀來說已經很棒了。我在你這年紀還不如你呢。”厲建國笑了笑,“那些幫助你的人,比如我,是因為幫助你這件事本身很有趣、有意義,所以去做,而不是為了想要你報答或者別的什麽。你不要因此感到內疚,覺得自己拖了後腿,一定得做些什麽來補償。不需要的,你本身就很好,非常好,足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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