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了。不需要專門研究怎麽讨人喜歡。所有人都會因為你本人而喜歡你的。”

他專門上過很嚴格的談判課。

這樣慎重說話的時候,很難有人不被他說服。

蘇晏顯然也動搖了。垂下眼想了一會,掀起睫毛:“真的嗎?”

厲建國連忙點頭:“真的。”又補一句,“如果有人不喜歡你,要麽是他壞,要麽是他瞎。”

蘇晏被逗得忍不住笑,卻又立刻壓了壓嘴角追問:“你也是嗎?”

“嗯?”

“不需要我做什麽特別的事讨好你,就會喜歡我。”

“是。”厲建國答得飛快。

可蘇晏反駁得更快:“你撒謊。”

“诶?”

“你、撒、謊!”蘇晏咬牙切齒。

厲建國巨冤:“我……???”

“明明我只要連着錯兩道閱讀理解,你立刻就不喜歡我了!”蘇晏朗聲控訴。

厲建國簡直哭笑不得:鬧了半天,原來跟這兒等着我呢?

自從知道蘇晏期末考不好就要降級,厲建國就暗自關注他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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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理科天分好,數理化強得可以随時代表市裏參加省賽還能拿獎,這方面不用愁。但文科就差強人意——英語有國外生活經驗,還勉強跟得上進度;語文……簡直慘不忍睹。

第一次單元考成績出來,厲建國還不太在意,心想母語嘛,能差到哪裏去,不過因為蘇晏總是跟着他爸媽他哥滿地球飛,還不适應單一的語言環境,等熟悉了自然會好起來。但第二次、第三次……等到第四次還是不及格,厲建國坐不住了,挽起袖子親自壓他補習,每天下午放學後留下來做題,不做完三套閱讀題不讓走。

蘇晏知道厲建國是為自己好。他自己也的确怕降級。何況厲建國嚴肅認真地把臉一沉,他就像被叼住後頸的小貓一樣,一點兒辦法沒有。

只好乖乖聽話,主動留堂。

但他畢竟年紀小,玩心重,上了一整天學,哪裏還坐得住。

一開始迫于厲建國的威壓還知道收斂裝乖,後來發現厲建國根本不舍得真拿他怎麽樣,各種花樣就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先是撒嬌,接着不知從哪裏學賴皮耍滑頭,繼而偷答案,藏卷子,裝可憐,為少做一道題什麽都來。

厲建國知道這不過是孩子心性。何況蘇晏從小到大,無論對着誰,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生怕惹對方不快、随時打算道歉逃跑的小白鼠模樣,能在自己面前露出孩子氣活潑任性的一面,厲建國其實暗自是很高興的。只要不涉及原則,都盡量由着他、讓着他、縱着他。

然而厲建國自己畢竟也只十四歲。

最近又剛接了風險很大的生意。雖然父親劃撥了人手幫襯他,他能不知道這“幫忙”裏幾分是掣肘,幾分是□□,幾分是監視?

真是一刻松懈不得。

每天晚上做完作業看生意,早上安排生意之後再趕去學校。

許多事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要學的東西多得鋪出來。忙得像個連軸轉的陀螺,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一小時過。

就這還不一定有好結果。随時犯錯。犯錯就虧錢。下屬們抱怨。前輩背後指指點點。股東罵一頓。父親再罵一頓。每天壓力大得晚上不斷做噩夢,夜裏盜汗,床單一天換一條。

陪蘇晏的時間,真每分鐘都是在刀尖上抵着他的命擠出來的。看到蘇晏打混摸魚,有時也是真忍不住火,不由得不惡狠狠地沉下臉。

他五官本來就生得銳利,骨子裏又帶着股從小被厲苛打磨出的屬于上位者的殺伐氣。只要臉上一沒了表情,立刻就有帶點兇神惡煞的意思,一旦認真發怒,那可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方圓十米之內都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

蘇晏多乖覺。

厲建國的脾氣是真是假,幾分殺傷力,他心裏清清楚楚。往往厲建國臉色一變,話還來不及出口,他已經乖了,看不見的耳朵尾巴全耷拉下來,委委屈屈地收起小爪子,小心翼翼地縮着身體不敢說話不敢動。

厲建國哪還能把他怎麽樣?

輕拿輕放都怕碰着了,還能怎麽樣。

那真是一口氣堵在心口,只差嘔出血來。

蘇晏還要軟軟地湊上前來,伸手為他撫胸拍背,軟軟地認錯說厲爸爸我知錯了,以後乖乖的,你別生氣了。

這麽一鬧能好個兩天,最多三天。

之後蘇晏一定找機會猴到厲建國身上挂着脖子撒嬌,說受不了這一題不做了好不好就偷懶今天一天我們回家了嘛……

厲建國還當他對着自己的時候特別沒心沒肺才能這麽熊。

誰想他全都往心裏去。

“你都記得呢?”厲建國摟着他無可奈何。心疼卻比無奈多。主要是心疼蘇晏,搭上點兒空心疼自己。

蘇晏勾着他的手指:“一百年都記得呢。”

厲建國捏他作怪的指尖,又捏他的鼻子:“小沒良心的,對你好的時候那麽多都不記得,對你不好一點兒就記一輩子。”

“記得呢。”蘇晏的手指不動了,安穩地停在他的手心裏,暖暖的軟軟的,像一只微縮的小鴿子。

“嗯?”

“明明好的時候記更多更清楚的,”蘇晏以為他不信,有點急了,“你冤枉我。”

“我開玩笑呢,”建國趕忙說,拍他的背,又輕輕地把他微蹙的眉心揉開,“知道你心裏門兒清,逗你玩的,別當真。”

蘇晏的嘴唇不滿地嘟了一下,像一朵轉瞬即逝的玫瑰花,開口聲音就低下去:

“但可是……”

“嗯?”

“沒什麽。”

“有話就說,我還能真把你怎麽着?”

蘇晏咬着嘴唇沉吟了一會兒,擡起眼飛快地瞄厲建國一下,垂下厚實的睫毛擋着眸子說:“可就因為你對我特別好,發一點點脾氣就特別可怕……”

厲建國低頭看蘇晏。

看他柔嫩的新雪一樣的臉頰鼓起稚氣未消的弧度,看他皮膚上幾不可見的絨毛,看他軟綿細致的眉,看他厚重細密的弧度優美的睫毛和被遮掩閃着水波的若隐若現的淺瞳,看他精致的俏皮的鼻尖抽動着微微泛起淺淺的粉,看他被自己咬住的鮮嫩的嘴唇……

感覺自己像是一只困獸,面對陽光下含苞待放的花,空有渾身勃發的力量和尖牙利爪,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連嘆一口氣都怕蘇晏會想多。

最終還是先伸手,把蘇晏的嘴唇從他的門齒下解救出來:“別咬,乖,一會兒出血了。”

蘇晏的嘴唇溫暖而濕潤,柔軟又滑嫩,觸一下指尖便是一陣酥麻,一直麻到心窩裏去。

厲建國吓一跳,猛地抽回手。

蘇晏不知他為什麽這樣一驚一乍的,茫然地擡眼看他——琥珀般的瞳仁裏水波粼粼,厲建國在裏面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占滿蘇晏的整個視線,随着蘇晏目光晃一下,又晃一下……

厲建國被這麽一看,只覺得整顆心都酥軟得發疼,啞着嗓子輕輕地問:“真的害怕?”

蘇晏往後縮。

但厲建國的手早就摁在他的後腰上,無處可逃,只好擡起眼輕輕地點頭:“你發脾氣的時候,真的好兇好兇……”

為了這麽一點小事鄭重其事的樣子簡直太過可愛。

厲建國忍不住想逗他,便問:

“有多兇?”

一面問一面曲起手指隔着薄薄的校服襯衫戳蘇晏的腰眼。

蘇晏小小聲地“哎”了一聲,便知道厲建國沒和自己較真,吊着的一口氣放下來,立刻就被撓得咯咯直笑,在貼着厲建國的胸口扭來扭去:“別……”

可厲建國手一停,他氣還沒喘勻,就伸手把眼睛往斜上方拉,粗着嗓子:“你就這樣:蘇晏!過來把這題做了!眼睛還要瞪……”

話沒說完,厲建國威脅般地勾一勾他的衣角。

蘇晏笑着往他懷裏滑:“哎別!阿國哥哥我錯了我不敢了……”

厲建國摟着他椎骨突出的後背失笑:“那以後都不兇你了好不好?不壓你做題了好不好?”

蘇晏立刻頓住。

滞了一秒。

猛地撐起身,攥住厲建國的衣襟:“我以後都乖了。叫做什麽題目就做什麽題目叫做多少就做多少你別……”

厲建國愣了一秒,随即馬上反應過來他會錯意,看他吓得迸出淚來,趕緊蹲下來哄他:“想什麽呢,我又不是要丢下你不管。你想,我也是學生啊,才比大不了兩歲,和你學一樣的課本,能比你強到哪裏去呢,補習這麽久都沒什麽效果……”

“有、有效果的……我以後,以後都自覺做題……”蘇晏臉都白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緊緊揪着厲建國的衣擺不放手,一下就拽的皺巴巴的,“你、你別……”

“真不是。”厲建國只覺得蘇晏每一滴眼淚都是強酸,落在自己心尖上,一滴就燒出一個焦黑的空洞,滋滋地冒着刺鼻的白煙,他只能手忙腳亂地去擦,又怕一急下手重了把蘇晏的臉頰揉紅了,碰到那柔軟濕潤的臉蛋上手都在抖,“你聽我說,這種事還是得專業的來,你看,我給你補習,效果又不好,我脾氣還急,讓你害怕。我找一個專門的老師給你補,效果又好,又不用被我兇,不是很好嘛?”

蘇晏還是抓着他不放,不說什麽,就是鼓着嘴,眼巴巴地看着他。

厲建國沒辦法,只好又說:“你每天補習我都在旁邊陪你,老師兇你我就幫你怼他,好不好?”

蘇晏這才漸漸松開手,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厲建國摸了摸他手都涼透了,掌心全是汗,心疼得不知怎麽才好。

把他的手抓過來籠在掌心裏暖着,又讓靠在自己肩上,安撫地摸他的背:“你說你是不是傻,怎麽就會想到那裏去。講道理,你想想,從小到大,我什麽時候想過要丢下你?”

聽到“丢下你”三個字,蘇晏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指,在他頸側用力蹭了蹭眼淚,窩在他的懷裏說:“那你以後也不可以丢下我。”

“想什麽呢……”

“你說,”蘇晏“嗖”地擡起頭,大眼睛認認真真地盯着他,“以後都不會丢下我。”

厲建國被他看得沒有脾氣,順着他的話說:“絕不丢下你,你什麽時候要我,我總在的,這樣行不行?”

蘇晏蹙了一下眉,像還是不放心,抓着他的手:“你發誓。”

厲建國把手抽出來,做了個立誓的手勢:“我發誓。”

蘇晏又盯了他一會兒,垂下睫毛,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似地說:“如果你違背誓言了,我就,我就……”

“不會的。”厲建國看他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知是好笑還是好氣,又摸了摸他的背——背後的傷基本上好了,只留下幾個淡淡的痕,摸上去已經感覺不太出來,反而皮膚下凹凸的脊梁和肋骨觸感鮮明,“我怎麽舍得呢?不會的。”

以往只要厲建國這樣摸一摸,蘇晏就會平靜下來。

可今天蘇晏卻還是緊繃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沉默了一會兒擡起頭,深深地看進厲建國的眼睛裏,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丢下我,我就去死。”

厲建國就算再遲鈍,這下也知道不對勁了。

仔細想想從今天一整天蘇晏都有點奇怪:平時他并不這麽招惹人,上了中學一直都努力做個“正經的好學生”,向年紀比他大兩三歲的同班同學們看齊,很久

沒有這樣易哭愛嬌了……

他立刻就警覺起來:“怎麽了,晏晏?是不是誰對你說什麽了。”

這是一個陳述語氣的問句——問題的實質并非“是不是說了”,而是“誰說了”。

蘇晏搖頭:“沒有。”篤定又堅決。

但他的背脊還被厲建國握在手裏。薄薄的皮肉下,一點點細微顫栗和瑟縮都藏不住。

厲建國盯着他看了片刻,看他厚密的睫毛已經隐約暈開點水汽,不敢再逼問他,在心中嘆了口氣,溫柔卻不容拒絕地把蘇晏整個包進懷裏,嚴密地裹住不然他動彈,靠在他耳邊,壓着嗓子慢慢地說:“晏晏,要是有事,或者有人找你說什麽,一定告訴我,不要自己胡思亂想。我親口說的才算數,知道嗎?”

他的懷抱溫暖又厚實。安全得像是可以遮擋一切風雨的港灣。

蘇晏忍不住往裏又拱了拱,拽住他背後的衣服,窩了一會兒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蘇晏這邊問不出所以然,厲建國只好另辟蹊徑。

這個蹊徑辟得比較大刀闊斧。

多一半友人一時都知道他的蘇晏被人吓唬了,一個個都急着找“最近沒和蘇晏交談過”的不在場證明。

楚玄看他那急吼吼的模樣甚覺有趣,忍不住揶揄:蘇晏只是被放了兩句話,又不是被拖小巷子裏打了一頓,你至于嗎?

厲建國冷着臉果決地回答:很至于。

瞥了楚玄一眼又說:不是你看着長大的,你當然不心疼。有我在,誰要敢把他拖小巷子裏?敢動一動這年頭,我就幹死他全家。

那眼神割在身上宛如薄而銳利的鋒刃,掀起皮肉直剜骨膜,就連楚玄這樣家裏黑白兩道都沾一點兒、一言不合就和人動手的老油條,也不由疼得打了個哆嗦。捏着眉心定了定神才說:知道你心裏急,可這樣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也不是個事兒——你看看,你折騰老半天,除了把周圍兄弟都得罪了一圈,還落着什麽好了?照這效率,等找到了人,黃花菜都涼透了。

這話又直又刺。

厲建國起先不太樂意,後來發覺他話裏有話,只得耐着性子聽完,好聲好氣地問:那楚哥您說有什麽着吧。

又是“哥”又是“您”,楚玄當場“噗嗤”一聲笑出來:不得了厲建國,能屈能伸,真是個人才。但凡遇到蘇晏的事,你還真是一點底線都……

厲建國斜他一眼:怎麽?沒見過?還跟我彎彎繞?意思要我給您跪下咣咣磕倆頭?

不敢不敢,折殺我了。楚玄連連擺手,斂了斂嘴角的笑意說:這事你得怎麽想。你對蘇晏這樣上心,誰最不高興?

厲建國第一時間想到父親厲苛。

登時手腳冰涼,吓出一身冷汗。

猛灌兩口熱水暖了暖被凍僵的大腦才轉過念頭:只要不是“毫無意義的發散同情心”接濟窮人,在彼此家世相當,未來可能有助益的前提下,厲苛一貫不太控制他的社交。雖然對蘇晏表現出難得的異乎尋常的興趣,但……每一次問起,自己都把他往“和蘇家建交”的方向帶,多年積累,足以樹立起一個符合厲苛期望的“為後期收益做巨大前期投資”的印象。

上次厲苛提起蘇晏,他還剛轉學過來不滿兩周。談話以厲苛微笑表示“你這麽明白我就放心了了,以後越來越忙,就管不到你這麽多”結束。那之後就沒有再問過。

幾個月來自己帶蘇晏玩、幫蘇晏補習,都不避厲苛的耳目,厲苛不可能不知道,但都沒有說什麽——這算是默認蘇晏已經過了明路。

以厲苛凡事正面剛的脾氣,不該會私下再搞什麽小動作。

可不是厲苛,又能是誰?

厲建國眉頭鎖起一個糾結的疙瘩。

這時又聽楚玄說:你別老抓着面前這些哥們兒過不去——說句不好聽的,大老爺們誰搞這個啊?再者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們就算想把蘇晏怎麽樣,看到你這張臭臉也給吓回去了。倒是你有沒有什麽,不常聯絡的,相好啊暧昧對象啊什麽的……

厲建國兩眼一懵:哈?

這樣呆萌的表情在厲建國肅殺的面孔上簡直太過違和。

楚玄笑得嘴角尖尖的虎牙都藏不住,活像一只偷了雞的狐貍,擡手拍了拍厲建國的肩:不是我說,厲建國同志,就您對蘇晏那恨不得金屋藏嬌的勁頭,我要是

你對象,早怼死他了。

瞎說什麽呢。我們正經兄弟,清清白白。厲建國一把拍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在他胸口沉沉擂了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向後退。

楚玄知道厲建國最讨厭別人把蘇晏往那個方向拐,看蘇晏的眼神歪一點都能惹他發飙,他卻就是沖着厲建國的逆鱗去的,因此紮紮實實地挨了一下,連連咳嗽卻也不惱,一邊咳還一邊硬是要說:你愛信不信,反正哭的不是我。

厲建國就蔫下來。

楚玄比他還大兩歲,□□,八面玲珑的性子,身邊女伴一月能換兩三個,于這方面的确造詣深,說出來的話時常由不得人不信。

然而若要說信……他厲建國長到這麽大,別說女朋友,就連春夢都沒有過一個,哪裏去找……

啊,不過。

等等。

厲建國眉間一皺,一個名字跳進腦海——他不禁一連蹦出五六個粗口,轉身就跑出去打電話。

電話接通,厲建國沒來得及開頭,那頭先嬌滴滴地來了一句:阿國哥哥,你總算……

厲建國雷厲風行地打斷:說了多少次,別這樣叫我。譚雲是吧,我問你個事。

被如此直白的拒絕,尋常姑娘面上都要挂不住。不說當場直接甩臉摔電話,多半也得面紅耳赤氣咻咻地梗個老半天。

這位被叫“譚雲”的姑娘卻不——非但全然不為所動,還能繼續捏着嗓子發嗲:那你要我怎麽叫?親愛的?Darling?老公?

厲建國被那假模假式的聲音激得全身雞皮疙瘩此起彼伏,臉色直發青,皺着眉頭不耐煩:差不多行了啊。說正事呢。

心裏犯嘀咕:

厲苛什麽眼光。非親近這麽一貨。

——雖然還沒有正式認證,但譚雲确乎是厲苛為厲建國內定的未婚妻。或者,更确切一點說,是“厲建國未婚妻候選人中當前暫時在未來公公心目中處于領先位置”的那個。

畢竟厲家家大業大,厲建國又從小就展現出超乎同齡人的風采,在一群纨绔子弟中鶴立雞群——光是看家世想要把女兒塞給他當太太的老丈人就可以繞赤道一圈,更別提那些一看他雕刻般銳利的側臉就走不動道,想要和他“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的小姐們了。

厲苛自己是靠老婆本發家的。

對攫取婚姻的附加價值有着敏銳獨到的見解和異乎尋常的執着。

但凡有人攀親,掂量着将來用得上,便來者不拒。

從小到大,被帶到厲建國面前正兒八經介紹過的“未婚妻候補”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每次都還不重樣。

厲建國簡直頭疼。

卻也沒有辦法。

幸虧絕大多數都是老一輩的一廂情願和利益互換,他本人多半只提供一個名聲,最多再花費一兩小時的社交時間。和違抗厲苛相比,并不特別麻煩。便忍耐下來。久而久之竟也習慣且麻木。任由厲苛随心所欲地用他未來第不知道幾十房小妾的位置繼續吊着人合縱連橫去。

然而河邊久逛總要濕鞋,夜路常行難免見鬼。

“候選未婚妻”一多,其中躲不過就得有些個難纏的。

譚雲就是最難纏的那個。

她是譚家的小女兒,卻是正房太太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寵到天上去。衣服、首飾、玩具、化妝品,但凡錢能買到的東西,她一開口就會立刻送到面前。哪怕要星星都不在話下——是真買,譚太太贊助某大型天文機構,直接用女兒的英文名命名當年新發現的一顆小行星。

可她青春期一到,忽然對這些都沒興趣了。她什麽都不要,就要厲建國。

譚家和厲家是世交。生意場上來往密切。

她想在厲苛那兒排個隊并不難。

難的是她想讓別人無隊可排。

厲苛當然不會點這個頭,她父親也知道厲苛的脾氣,自己女兒固然疼愛,但他大大小小四五個女兒,不可能真的為了區區一個小女兒,就壞了商場上的規矩和交情。

譚雲看“長輩路線”走不成,索性挽起袖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厲建國對這些所謂未婚妻們原本就沒什麽感情——別說感情,多一半連臉都不太認識,便由着她鬧。

沒想到她能鬧到蘇晏那裏。

譚雲當然完全感覺不到厲建國語氣裏的焦躁,滿口嬌音都帶着笑意:不要那麽兇嘛,人家……

厲建國直接截斷她:你對蘇晏說了什麽?

譚雲終于一頓,語氣霎時變了:我就知道!你和他……

厲建國冷笑着打斷: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我和他多少年兄弟,你想進我家門你去挑釁他?厲家這個門誰能進誰不能進,我自問說了還算。你再去鬧他試試,信不信我到時候從你姐妹裏随便找一個接過門?

——譚家所有其他的女兒和譚雲都不是一個媽媽生的。內鬥厲害得連向東這種對閨房八卦沒興趣的人都知道來龍去脈。

此話一出,譚雲果然炸起來:你護着他到這種程度,還說沒什麽?哼!我怎麽沒見你……

“給他道歉。”

“……做夢!我才不幹!我偏要……”

“不接受你的道歉,你以後就別到厲家來了——最少別選我在的時候來。否則讓保镖扔你出去。他要有點什麽,我剝了你的皮。”

她那些刺耳的叨叨厲建國聽都不要聽。

冷漠地甩下一句話直接挂斷。

譚雲電話裏态度很強硬。

第二天,頂着一張臭臉還是不情不願地摸到厲建國他們班的門口,随口叫了一個同學拖他幫忙叫蘇晏。

厲建國見她到底還是來了,一肚子氣略微消下去一點。

可蘇晏擡頭一看是她,臉色唰地瞬間白得發青。

厲建國吓一大跳——蘇晏重新回到他身邊之後還沒有過這樣的臉色,連忙跑過去護着他:“晏晏怎麽了?”

蘇晏全然顧不得在學校裏要保持“正常同學的姿态”,直接往厲建國懷裏鑽,鑽到一半想到什麽又掙出來,攥着厲建國前襟的手簌簌發抖:“有人找我,我去一下。”

厲建國看他站着都打晃,忙用手虛虛地扶住他的後背:“你別怕,她是我叫來給你道歉的。”——心裏直犯嘀咕:譚雲究竟把蘇晏怎麽了,就能吓成這樣?

蘇晏一滞:“你叫來的?”

長睫毛蓋在淺色的驚惶的眼珠上顫動着,像是深秋的寒風中垂死的蝴蝶。

厲建國蹲下身,還沒想好怎麽哄他,蘇晏就“嗖”地把袖子撸上去:藕段般白嫩的前臂上,赫然有三五個紅紫的指甲印。

一瞬間厲建國的瞳孔都放大了。

“我知道了。”他幫蘇晏把袖子退下來拉好,起身走出教室——腳步又急又重,一臉煞氣,仿佛要殺人。

“阿國哥哥,我……”譚雲見是他出來,臉上陰雨轉晴,立刻挂上讨好又柔媚的笑臉。

但厲建國比電話裏還要不留情面:“離開我的視線。現在。馬上。以後敢再靠近蘇晏十米之內試試,我可不保證我就一定不打女人。”

譚雲也是金枝玉葉,從小到大幾時有人這樣和她說過話,瞬間眼圈就紅了,眉毛也撇下去:“你說要來道歉我就親自來了,怎麽還……”

“沒機會了。”厲建國的臉色簡直比凜冬的風雪還要刺人,“您也不去打聽打聽,整個學校,不,整個X市裏,有誰敢對他動手?我都從沒動過他,您就敢在他身上留個傷,可不把您給牛逼壞了?——我告訴你譚雲,以後厲家你也別來了,也別再讓我看到你的面了,更別做什麽嫁進厲家當太太的夢了。哪兒有好下家,您趁早地找起來吧。這世上女人千千萬,我娶誰都不娶你。”

譚雲瘋了。

眼淚唰唰往下掉。

眉毛反倒豎起來:“厲建國你抖什麽抖,我告訴你,沒有人敢這樣對我——你和他就是不正常,你信不信我……”

“您吶,愛說說,愛傳播傳播,愛上哪兒作就上哪兒作——要不要我給你到校廣播站給您申請一個中午時段全校小廣播?”厲建國怒極反笑,“真刀實槍地幹仗我都不怕,我怕這個?笑話。”

話雖這麽說,他到底還是擔心風言風語傳出來對蘇晏不好:他年紀比蘇晏大,又早熟,這方面早有耳聞。此類事件對涉事雙方造成的不同影響,他算是了解得很透徹。

他自己是厲家繼承人,性格沉穩、殺伐決斷,在圈子裏早頗有名氣。沒有人會懷疑他是承歡于人的那一方。哪怕有傳聞,對于他來說,不過就是小小的一樁風流韻事。要說困擾,也不過就是以後如果有人想給他送禮,在煙酒字畫奢侈品女人之外,恐怕會添上一類“漂亮的男孩”,應付起來估計難免有些頭疼。

蘇晏就不一樣。他出生的理由和方法都太過偏頗。到現在還有許多人并不認為他算是蘇家的正經少爺。自己與他關系這麽好,明裏暗裏不少想要攀附厲家而不得的人都暗暗眼熱,如果不是自己看他看得緊,怕是早被人暗地裏下了不知多少絆子。要和這種傳聞沾上邊……

厲建國怕他被人潑些讓每個男人都接受不了的髒水。

怕他被人瞧不起,又或者有“那種”的異樣目光纏着他不放。

更怕事情傳到厲苛耳朵裏,厲苛明裏暗裏不知會整出什麽幺蛾子,讓他護不住蘇晏。

為此,厲建國很是臨深履薄了幾天——連傳聞出來要如何應對上中下各種策略都拟定妥善。

然而傳聞并沒有來。

蘇晏也再沒有被譚雲騷擾過。

反倒有不少人旁敲側擊地給她說情帶口信。

——看來是真的認慫。不再找事。

對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厲建國原本也不是在這種兒女小事上較真的人。

再者幾個說客來頭都不小,按理怎麽也該給個面子。

只是蘇晏手臂上被指甲掐出來的痕跡由紅變紫、由紫變青,周圍還微微泛黃,一碰就“嘶”地往後藏,整一周都沒退下去。厲建國瞥見一眼就心頭火起,怎麽也不樂意松這個口。

心想無論如何,等蘇晏好了再說。

結果還沒等到蘇晏身上的痕跡退下去,倒是先等來厲苛的電話:

“建國啊,周末回家來一趟。”

厲建國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

所以一回祖宅,看到大廳裏三堂會審似地坐着厲苛、譚家現任的當家和其他幾個與譚先生、父親司私交較好的長輩,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他上前去,禮節得體地一一問好,卻始終沒看譚先生背後站着的譚雲一眼——态度自然得仿佛那個角落裏根本沒有人。

氣氛有點尴尬。

譚先生輕咳了一聲,摸了摸鼻子:“阿國啊,今天你叔來,是……嗯……那個……”——他性格大路,五大三粗,找情人像狗熊掰玉米,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丢一個,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想到,有一天會為了兒女私情找朋友撐場,拉下面子和一個小字輩面談。

也不知他家的那位正房夫人為逼他給小女兒出頭,使出了什麽風雷手段。

厲建國暗自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

“譚叔,您不必說了。您的來意我自然是懂的。只是……”他故意頓了一下,環顧室內,見一群長輩都用探究的充滿好奇的目光望過來,才接着往下說,“在座都是有家室的人,也都是生意場上的老江湖。生意歸生意,風月歸風月,這個道理總該要懂。如果哪一天——譚叔我打個比方,您別介意——如果哪一天您和我父親在外,談個事,吃了飯。喝了酒,去了會所,回來遲了,您夫人大吃飛醋,鬧到我父親這裏,要我父親從此離您遠點兒,別禍禍您,您怎麽辦呢?這樣的老婆您敢要麽?”

幾聲壓不住的竊笑。

譚先生也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又不敢當着女兒的面笑出來,只好又咳嗽兩聲,擡手摸鼻子:“這大概不太好這麽比的。”

“怎麽不好比呢?”厲建國頂了一句,“蘇家是家世比不上呢?還是財産比不上呢?”

“那蘇家的小子不太能算數的吧……”

“蘇家人丁就這樣,董事會裏也沒有幾個說得上話的,”厲建國擺出一副談判桌上擺事實講道理的樣子,“否則不會這些年就由着蘇先生這樣鬧。眼下蘇先生已經過了四十,和蘇太太感情穩定,不太可能有其他孩子;正經的那個蘇大少爺是個病秧子,這麽多年全靠藥吊着命,快則兩三年,慢則六七年,早晚要有一幕白發人送黑發人——那麽問題來了,等蘇大少爺去了,誰會成為蘇家的繼承人?蘇先生百年之後,蘇家的家産會屬于誰?”

這話很有道理。

簡直太有道理了。

幾個來撐場的長輩都臉上都明确地寫上“這小子我很欣賞”,簡直要鼓起掌來。

厲建國接着說:“在座應該都很熟悉,蘇家最出名的兩個特征:錢特多,人特傲。多少人想搭上他們家分一點油水,能成功的幾乎就沒見到。他家可不比咱們家。咱們都是屋裏發財,人家那是國際視野,多少年之前就往國外去,歐洲、北美做高端市場,東南亞、非洲搞原料——那真叫草蛇灰線、伏筆千裏,耐得住苦、熬得住寂寞。到現在,那得是多深的根基?這個全球局勢下,能搭上蘇家的一條線,往外走能省多少事?為着這個,在蘇家未來的繼承人身上,多花一點時間和精力,值不值得?——哦,事實上不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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