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點兒’時間精力,”厲建國頓了一下——見房間裏除了譚雲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父親厲苛在內,都用首肯并感興趣的目光望着自己,還不時有其他人對厲苛投去豔羨的目光,并沒有人表示疑異或反對,才接着說下去,“大家都知道,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又在這種家庭,心思自然重一些。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我是花了足足七八年時間,才一點點地磨出現在這個局面。然後呢?”

他往譚雲的方向擡了擡下巴:“這位小姐,一出現,就把我七八年的心血攪了個一團糟,這種內助我敢要?——別說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未婚妻,就算是明媒正娶八擡大轎過門的太太,恐怕也……”

話到這裏就停住。

如果是一幅國畫,一定有漂亮的留白。

滴水不漏。

無懈可擊。

衆人皆做拈花微笑狀。

厲苛便問譚先生:“老譚,你覺得如何?”

譚先生粗短的手指撓了撓頭:“這怎麽話說呢……阿國啊,你的話固然有道理,可我就這麽回去了,家裏也很為難。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你給叔一個面子,如何?”

厲建國連忙擺出營業式的笑容:“這可折煞小侄了。我是哪根蔥呢,就敢這麽和譚叔叔坐地起價。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我不過是年輕脾氣急,一時拗不過來。就算您不親自跑這趟,讓譚雲撂我幾天,我自己也就好了——您放心,畢竟幾代的交情呢,哪能就這麽鬧翻了。只是……有的事,畢竟大家都還小,還是過幾年再說吧。”

譚先生剛要答應,譚雲急了,在背後扯了他一下,附耳過去說了兩句什麽。譚先生就皺眉。

厲建國趁機又道:“譚妹妹也緩一緩罷。真有緣便不急于這一時。女孩子家,才這個年紀就這樣鬧,傳出去恐怕不太好看。”

他這話說得很像一個貼心的哥哥。

全然是心心念念生怕耽誤對方,很為對方着想的姿态。

連譚先生都很信服,回頭瞪譚雲。

譚雲無話可說,低眉順眼做耐心受教狀,偷偷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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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種話,你不怕被你家晏晏知道?”散場錯身而過時,譚雲壓低聲音威脅式地問。

厲建國一挑眉:“盡管去說,你看他會信你,還是信我?”

話雖這麽說,厲建國回到自己的住處,推開門發現沙發上歪着的蘇晏,吓得腳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天已經很黑。

卻沒有開燈。

昏暗的光線中繁複而厚重的中式家具們争先恐後地顯出遒結猙獰的姿态。

蘇晏白得反光的皮膚,是其中唯一的光源。他抱着膝蓋,蜷成很小的一團,窩在整個客廳唯一柔軟的扶手沙發裏,鑲嵌在張牙舞爪的家具之間,像一只被猛獸捕獲的虛弱的小動物。

他為什麽在這?

譚雲真敢去和他說?

看這樣子,校服都沒換,是一放學就過來了?

厲建國瞬間腦補七八種不同的劇情,每種最少能拍八點檔二三十集電視劇,結局花式悲劇。

這時蘇晏動了動。

大概是冷。拽了一下衣服,又把肩膀縮一縮。

厲建國這才注意到室內恒溫的空調不知什麽時候關了,窗和陽臺的門都開着,穿堂風呼呼的,蘇晏雖然披上了秋冬的外套,可下半身還是短褲。

就這麽睡着,怕是定要生病。

頓時厲建國就氣惱起來,腦內劇情全部清空,只剩一個念頭:居然就把蘇晏一個人這麽放着,也不知道給蓋個毯子,或者讓他到房間裏去,還一個照看的人都沒留,這房子裏的管家保姆全特麽不能留了。

他摁開燈:晏晏,起來,這裏涼,要睡去我房間。

蘇晏模模糊糊地“嗯”一聲,揉着眼擡起頭,看到厲建國,呆滞了一刻,猛地從椅子上一蹦而起,光着腳啪嗒啪嗒跑過來——大概是窩得太久,手腳麻木,還沒跑兩步,就跌咧着要歪倒。

厲建國趕緊跨了兩步把他撈住:“好好的跑什麽……”碰到蘇晏覺得不太對勁,伸手在他脖子上探了一下——果然,涼得像剛從冰箱冷藏櫃裏拿出來。

厲建國更生氣了。

手忙腳亂地扒下自己的外套把他包住,摟起來舉着他給他找拖鞋:“怎麽睡在這兒?今天是哪個保姆值班,怎麽連拖鞋都不知道給你拿一雙,由着你這麽鬧?——這下感冒是躲不掉了,回頭打針吃藥不許哭!”

蘇晏被放在自己的拖鞋上,總算徹底醒了,揪住厲建國的襯衫說:“對不起……”

厲建國聽到他黏答答的聲音一愣。

低頭看:蘇晏眼圈紅了。

吓得他趕緊蹲下來:“不是,那個,晏晏,我沒想對你兇,我是氣保姆他們……”

蘇晏已經圈着他的脖子黏過來:“是我不好,對不起……”

厲建國只得順勢把蘇晏收進懷裏,拍着薄薄的背後像安慰一只受驚的兔子:“怎麽了?誰又和你說什麽了?——我真沒和你置氣……”

蘇晏不回答,只是蹭在他頸窩裏悶着。

這種時候厲建國從來沒有辦法,只得把他摟在懷裏暖着,等他自己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又響起一聲低低的:“對不起。”

厲建國把他從懷裏□□:“到底怎麽了?”

蘇晏卻反問:“你是不是被伯父叫回家去了?”

厲建國點頭:“是,但是……”

“是不是因為譚雲的事?”蘇晏打斷他,追問。

厲建國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麽,卻還是誠實回答:“是。”

“為難你了?”

“這有什麽為難不為難的,叫幾個叔叔伯伯喝個茶呗。多大點事兒。”

“對不起……”蘇晏的頭就低下去,眼圈又紅起來。

厲建國五髒六腑都揪起來,又急又心疼,又怕吓到他,按捺着性子壓着嗓音:“沒怪你——從小到大,我什麽時候和你較真過?你就算真把天捅破了我不還得幫你在下面兜着嗎?——別怕,你就說,到底怎麽了?”

蘇晏擡起眼偷偷瞄了他一下,又飛快地垂下眼去,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我騙你的。”

“什麽?”

“譚雲的事,我是騙你的。她沒那麽壞,我也沒那麽怕,我就是讨厭她所以……都是演的……”

“嗐……”厲建國長舒一口氣,“我當什麽事兒呢,就這個?——我早知道了。”

蘇晏恍然擡起頭,盯着他的臉愣了三四秒才茫然地:“诶?”

厲建國擡手輕輕彈了他的眉心:“小笨蛋,你當我認識你多久了。你那點浮誇演技也想忽悠我?——別的不說,你長這麽大,什麽時候主動把傷給人看過?”厲建國有意無意地摁了摁他才剛複原不久的後背,“你袖子網上一捋,我就知道全是戲。”

“那你還……”蘇晏迷惑地眨眼。

厲建國随意地笑笑:“我還從沒見你花那麽大勁兒,又是扁嘴,又是委屈臉,還放下身段裝可憐……做到這地步,想必真是讓你打心底讨厭了罷。讓你打心眼裏讨厭的人,我還和她黏糊什麽呢?——何況她是真的掐青了你的手臂。”他說得非常流暢自然,仿佛這真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

蘇晏安靜地聽他說完,沒有接話。皺了皺眉,擡起頭難以置信般圓睜着眼睛瞪他。像是要在他臉上看出一朵花。

那模樣太可愛,厲建國忍不住伸手捏他白嫩的臉頰。

捏了好一會兒才聽蘇晏嘆了口氣,一本正經地說:“阿國哥哥,你要把我寵壞了。”

鄭重其事的表情,放在蘇晏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配上這種臺詞,實在有趣得很。

厲建國忍不住逗他:“我們晏晏這麽乖,也會被寵壞呀?”

心裏想的卻是寵壞了又有什麽關系呢,寵得別人都受不了他才好呢。

可轉念一想,恐怕最好還是別寵壞。

如果蘇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便都好說。他偏偏生在蘇家,還很有可能成為繼承人——寵壞了他的腦子,恐怕他要吃虧,而自己不見得就護得住;寵壞了他的脾氣,得有無數人跟着遭殃。

幸虧蘇晏并沒有那麽容易被寵壞——他猶疑着點頭:“會的。如果做了錯事卻沒有受到懲罰,無論是誰都會變壞的……所以……阿國哥哥,你不責備我嗎?”

他擡起厚重的睫毛問。

圓溜溜的眼睛清亮而幹淨,盯得人心尖都能凹下去一塊。

厲建國不禁失笑,拖過扶手沙發來,把蘇晏抱到自己腿上:“你想要被責備嗎?”

蘇晏的長睫毛順下去。

揪着厲建國的衣擺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就因為覺得做錯事了?”厲建國追問。

蘇晏咬着下唇,耳尖都有點紅,又“嗯”了一聲。

厲建國笑得更深:“既然知道是錯事,做了要被罰的,為什麽還做呢?”

蘇晏被問住了。

垂着頭,蹙眉想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茫然地說:“我不知道。”

“嗯?”厲建國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

蘇晏的臉蛋愁巴巴的皺起來:“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就覺得,你要被她搶走了,我就……”他說兩個字,就頓一下,擡眼偷瞄厲建國,見對方臉上沒有什麽不正常的表情才接着往下說——大概自以為隐秘得很,卻不知道自己的睫毛太長又密,這種距離,一點兒輕顫都躲不過對面那雙眼睛,何況這樣按捺不住情緒似的上下翻飛。

厲建國被那睫毛撓得心尖直癢,笑得停不下來:“你傻啊,我認識你多久,認識她才多久……”

“可我聽說你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蘇晏急吼吼地反駁。

厲建國刮一下他的鼻子:“你認識我的時候我才多大,我有幾個青梅竹馬你不知道?——怎麽聽風就是雨的。”

蘇晏瞬間委頓——像是回光返照的那點勇氣都被厲建國一指頭全刮走了似的,抿着嘴不說話了。

厲建國只覺得好笑,揉他毛絨絨的後腦勺:“我又沒怪你——現在不急不氣了?”

蘇晏順着他的手把臉埋到他頸窩裏,悶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說:“……現在知道錯了。”

“認罰?”厲建國憋着笑問。

蘇晏蹭在他脖子旁邊點頭。

軟軟的發尾撓得厲建國的頸側直癢:“那我可要罰你了?”

蘇晏又點頭。

“一會兒不許撒嬌,也不許耍賴。”厲建國再三重申。

“我哪兒有那麽不乖!”蘇晏抗議。

厲建國冷哼一聲,沉下臉把他抱下來放在地上。

蘇晏吞了口唾沫。

然後被罰抄了整一個月課外閱讀補習時做錯的題目。

既然蘇晏表示不反感譚雲,厲建國也不至于非和一個青春期發花癡的小姑娘過不去。

如果個別的人,這事兒恐怕就這麽順順當當地揭過去了。

可惜譚五小姐并不是其他任何人。

像她這麽沒有陽光燦爛,無風能攪萬丈浪的主,不獨占自己心儀的男性根本不能消停,更別提安安靜靜地等幾年了——厲建國上午剛解除對她的“人參限制令”,下午她就跑到厲建國面前宣布:你別以為我放棄了。我才沒有。總有一天我要讓你親自主動請我吃飯,還要低聲下氣地給我敬酒誇我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女人。

厲建國沒往心裏去,随口答:好好好,你行,你敢,你牛逼,你就試試。

他這敷衍的态度大大激怒了譚雲。

譚雲一時柳眉倒豎:你別不信!咱們走着瞧——就這個月,不就這周之內。這周之內,我要是做不到讓你專門為我辦個宴會,我譚雲從此跟你姓!

厲建國心內好笑:你當我腦子有坑呢,還是當我心眼漏風?眼下我別說喜歡你,就是和你交談不露出嫌惡的表情都已經用盡畢生社交功力了,居然還要一周之內給你辦個專場宴會?——我得是被下降頭了吧?

臉上卻繃着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連聲說:別別別,厲某擔待不起。無論行與不行,譚小姐還是好好地姓譚為妙,最好能一輩子別跟在下姓,厲某就感激不盡了。

譚雲粉面霎時黑沉如鍋底,惡狠狠甩出一句:厲建國你等着。我非讓你把這些話一句句吃回去。

厲建國當時不以為然。

誰想譚雲言出必行。

僅僅兩天後,厲建國還真不得不把自己放出的狠話一句句吃回去,求着譚雲給她辦一場盛大的晚宴。

原因無他。

僅僅是因為:

譚雲給蘇晏找了個靠譜的課外閱讀輔導老師。

這可解了厲建國的燃眉之急。

要知道,自期中考蘇晏語文再一次不及格以來,“如何給蘇晏找一個好的閱讀老師?”已經赫然成為困擾厲建國同學人生的第一大問題。

他試過找名氣閃亮亮的資深教師,也找過重點中學的在職老師;找過初中的也找過高中的,甚至找過有經驗的小學啓蒙老師;找過男的也找過女的;找過老的也找過年輕的;找過本土培養的也找過海歸……

光是從楚玄那邊介紹來的就有五六個,沒有一個不是試用兩三次,就被否了。

楚玄聽到消息不能信:我介紹的都是個頂個的優秀人才,給博士當老師都夠格的,怎麽教你們家一個小破孩子就不行了?

厲建國眉頭皺起來: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能教博士的怎麽就一定能教蘇晏呢?我能上山砍柴還能下海捉鼈,個頂個的中華好男兒,什麽家務都會一點兒,多少姑娘巴不得上趕着給我當媳婦——去聘你妹妹的貼身管家,你願意嗎?

楚玄甚至不等他說完,只聽到“你妹妹”三個字,就急得跳起來,揮這手趕蒼蠅一般:滾。快滾。滾滾滾。

厲建國看他這模樣不由失笑:這不就得了。道理你都懂。你就是雙重标準。

楚玄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卻還不甘心:我不信服,你給我說說,都哪兒不合适。

厲建國就把楚玄帶到家裏,拿出一排錄音帶,一個個放個他聽,一邊放一邊解說:這個連普通話都說不标準,我能找他來教蘇晏?這個年紀太小,壓不住場,根本挨不過蘇晏一鬧一撒嬌,估計沒兩天就只知道和蘇晏一塊兒玩了;這個水平算還可以罷,但也管得太嚴了,這才多久就說晏晏三次,我都不舍得這麽兇蘇晏他就可勁兒兇?這一個……

楚玄算是聽出點門道,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你且打住,我問你,你這些錄音帶哪兒來的。

自己錄的啊。厲建國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們來試教,蘇晏上課,我在旁邊看着加錄音——怎麽了?

還問怎麽了?楚玄腹诽。不用親臨現場,都能想象那尴尬的場面:厲建國虎背熊腰地坐在一邊,一副虎踞龍盤的兇惡姿态,虎視眈眈地盯着任課老師——可憐的老師騎虎難下,不得不虎頭蛇尾結束教學……

這能教得好才特麽有鬼了。

楚玄的頭更疼了。

但他知道就算勸說,厲建國這家夥也斷然不會聽,只得冷哼一聲揶揄道:這勁頭,比挑媳婦還認真。

厲建國不以為杵:必然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影響一生呢。

一語成谶。

這位老師,果然改變了蘇晏的一生。

改變蘇晏一生的老師叫林大丫。

一如名字,是個農村姑娘。

有着綿長細膩的眉眼,微蹙的眉間帶着中國鄉土式的溫婉和水靈。

站在跋扈妍烈的譚雲旁邊,彼此都是好參照。

厲建國以為她會怕生。

沒想到她卻很沉着。講課有章法。應對蘇晏的小脾氣小滑頭也很有手段。一點都不露怯。只是普通話發音生硬刻板,聽上去有些古怪——大抵沒說習慣,偶爾還帶出一兩句鄉音。

厲建國坐在一旁,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她講解,一面聽譚雲介紹:年齡。籍貫。求學經歷。畢業院校。是本校新招的老師,還在培訓實習期,下學期才正式開始進班授課。別看她年輕,可已經是高級教師,經驗豐富得很,在鄉鎮的時候,是最年輕的語文教學組長,一個人管一整個學校的語文,自己專門帶初三高三,連續三年她帶的班語文初考高考都是鎮裏第一名——鎮裏人排着隊拿錢往她班級裏塞孩子。

“那現在鎮裏的孩子怎麽辦呢?”厲建國随口問了一句。

譚雲愣了一下,聳聳肩:“誰知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她這樣的人才,總不能困死在小鎮裏——她都拿了三四次優秀教師,工資在鎮裏算是頂天高了,可也就只那麽一點點,要是不往城裏走……”

“說的也是。”厲建國厭煩聽譚雲倒豆子似的叨逼叨,點頭打斷——這位林老師,從進門到現在,腰板一直挺得很直,眉間舉止都和順,但骨子裏那種狠辣的味道遮不住。恐怕從來就是一尾池子困不住的金鱗,稍微運動一下想象力,不難在腦中描畫出她的用功、她的辛勞和泥淖裏跟在她身後的唇槍冷箭——只是既然要飛,為什麽不飛遠一些?厲建國略一想,就問,“何況她家裏還有弟弟妹妹要養吧?”

“你怎麽知道?”譚雲一愣。

厲建國微微一笑:“幾個弟弟?幾個妹妹?”

“五個妹妹,一個弟弟。”譚雲說,“妹妹倒還好,就是弟弟不省心。”

“可以想象。”厲建國又點頭。

這時,林老師随身帶的計時器響了。她一面摁掉一面說:“那麽這節課就到這裏,回去記得把錯題改了,剩下我們下節課再說——如果還有下節課的話。”

“诶……”蘇晏拖出一個長長的不滿的拐音,朝厲建國看過來。

白生生的小臉上擠眉弄眼的全是表情。

厲建國忍不住笑出聲,轉頭對譚雲說:“譚小姐果然神機妙算,手眼通天,不服不行。看來這一次,厲某人不但要把說過的話全都吃回去,而且還要專門給譚小姐您辦個宴會,宣布您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女人了。”

譚雲還是第一次看他這樣笑,一時愣住,只覺仿佛春風拂面,鳥語花香,熏熏焉,陶陶然……半天不能回神。

厲建國起身上前向林老師致謝,奉上事先封好的束脩,又交換了聯絡方式。

期間,譚雲眼神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卻自始至終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待妥善把兩位女士送上車,蘇晏已經等不及,門一關上就猴到厲建國身上,勾着他的脖子說阿國哥哥,不找其他老師了,就要這個好不好。

厲建國單手拖着他的臀把他籠在懷裏:這麽喜歡她啊?

蘇晏用力點頭:她很好呀。所有給我上過課的老師裏,我覺得她最好啦。

厲建國揣着他走到沙發邊坐下,把他放在腿上,面對着面,抵着鼻尖問他:哪裏好呀?

哪裏都好啊。蘇晏說。課講得很清楚。人也很溫柔不兇。說話又好聽。

厲建國捏他的鼻子:哦豁,我們晏晏長大了,知道聽姑娘說話好不好聽了。

蘇晏臉皮薄,哪裏禁得這樣逗,臉頰一下漲得通紅,連耳朵尖都紅得透明:“才、才不是……”他不忿,鼓着嘴輕輕錘了厲建國一下,“那個,我就是……她說話的口音,和姆媽很像的……”

“這樣啊……”厲建國這才醒悟:剛剛聽譚雲介紹林老師籍貫時,地名确乎有些耳熟——現在想來,那的确是他和蘇晏姆媽的家鄉。

難怪蘇晏開始還有些抵觸,一聽到她漏出鄉音立刻就溫順成一只幼兔。

想來也是,在蘇晏的生命裏,“母親”這個角色幾乎是缺位的——九歲之前,他還有姆媽。姆媽走後,他身邊就連一個可以依靠的成年女性都沒有了。

林老師這樣,習慣了照顧弟弟妹妹、引領學生,全身上下散發着母性氣質的女性,對于蘇晏來說,就像巨浪中固執閃爍的燈塔,荒原上高懸的北極星,雪夜裏熊熊燃燒的壁爐,炎夏午後撕裂悶熱的第一縷清風……怎麽可能不想親近呢?

何況她還有和姆媽一樣的口音。

“好不好嘛……”蘇晏軟綿綿的問句把厲建國從思緒中拽出來。

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裏一半是熱切一半是忐忑,看得厲建國心口很疼。

“我也覺得她妥帖,”厲建國不舍得讓他焦急,連忙說:“已經約好了每周來……”

“喲呵!我就知道!”蘇晏一下飛起來,開心得像春天枝頭上蹦跳的小雀。

厲建國怕他得意忘形,摔跤或是磕着碰着,忙俯身護他。

被“吧嗒”一聲,在靠近耳根的地方印下一個濕濕熱熱的吻:

“厲爸爸最好啦!”

如果厲建國知道這位林老師能多大程度地改變蘇晏的人生,他必然不會這樣掉以輕心。

然而即便是蘇晏眼裏全知全能的厲建國,此刻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快十五歲的小屁孩。看人的眼光并不夠毒,也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他又跟了兩節課——後來也時常突然抽查——非但始終沒有察覺出林老師有什麽了不得的狼子野心,反而覺得這個老師為人肅整謙和,脾氣和軟但對蘇晏又不會太過縱容,專業能力更是沒話說,應試教學已經被五年中考、高考印證了的優秀,但她也不僅局限于考試,總能從閱讀的材料中引申出去,講更多的名篇、講作者的生平逸事、講人生的道理……

所謂傳道授業解惑不就是這樣?

厲建國很滿意。

蘇晏的成績更增添了他的滿意:林老師接手之後,蘇晏幾次語文小考成績穩步上升。迅速沖破及格線,逼近平均分。期末考更是一舉拿下了77.5的高分。

77.5!

什麽概念!

比及格足足多出了15.5分!

比班級平均還高0.5!

厲建國拿着蘇晏的考卷手都在抖,有種養大的豬終于能拱白菜的欣慰感,幾乎喜極而泣——跟五周前做夢都不敢想這麽高的分!那時候,誰告訴他能讓蘇晏語文及格,他都能直接劃一套別墅給對方。

厲建國的心總算放下來:按照蘇晏的天才程度,只要穩住這個語文成績,和他一起上本校的高中是不成問題了。

他高興得走路都打飄。

對譚雲再沒有一點意見,打心眼裏服氣——按照要求,一放寒假就為她辦了個無比盛大的晚宴,長輩同輩能請到的都請到了,譚雲一襲火紅露背魚尾裙,成套俄羅斯風格的粉鑽首飾,襯着她豐腴白淨的皮膚,烏黑蓬松的長發,愈顯得眉目動人,笑靥如花。

一進大廳,就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

這是必然的。她原本已算得是一個頗出色的美人。今日一心想要出盡風頭,下了十足的力氣,從服裝到配飾,從發型到容裝,無一不反複鑽研,精雕細琢——光是那套鑽石,就足夠讓人移不開視線卻又無法直視。到場的其他女士也都知道這是她的主場,多少有意無意地避着鋒芒。

何況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會場顯然是投她所好:宴請的都是她想看到的人,擺滿她鐘意的花,放着她偏愛的音樂。

更何況宴會的男主人厲建國一見她來,立刻丢下相談正歡的友人,撥開人群快步走過去,彬彬有禮地手臂遞給她,小心翼翼地将她領到會場正中。

按照之前的約定,厲建國在衆人面前給足了譚雲面子:熱情洋溢的贊美,體貼溫柔的陪伴,第一支舞,以及放任譚雲宣稱在對他的争奪戰中“取得了第一場戰役的勝利”、“度過了最艱難的階段”。

他被拖着在刺眼的燈光裏展現笑容和風度。

接受善意的惡意的玩笑、猜測和祝福。

應付譚雲漫無止境的瑣碎要求。

鮮花着錦,熏得他頭暈腦脹;烈火烹油,燙得他坐立難安。只覺得面前的一張張面孔都模糊,只有笑容扭曲又猙獰,逼得人心煩意亂。

一時深悔口無遮攔,以至禍從口出;一時又擔心蘇晏,怕他不慣禮服,別扭難受;怕他不慣吃食,餓得胃疼——也怕他吃得太多,夜裏難受;又怕他不慣這樣的場合,被人為難……

蘇晏個子小,在人群中難于尋找。

厲建國先還看他在與人說話,錯眼就不見,再找不到。

頓時心急如焚,度秒如年,一時一刻仿佛被戳在烤架上,心肝脾肺腎裏全是燎燎的火氣。

待踐行承諾完畢脫出身來,夜已經黑透。

厲建國忙忙地在人群裏來來去去地找蘇晏——好一會兒,才在靠邊的一個小角落裏發現他:蘇晏只身一人,伏在一把絲絨的扶手椅裏,靠着巨大的窗,擡着頭,望天上孤懸的明月。

半張綢緞屏風隔斷他與繁華,柔白的月華為他整個人鍍上一層淡淡的柔光,使得他像所有童話裏擁有孤單的小王子。金栗色的軟發和眼眸,銀灰的禮服,瓷白的皮膚比窗外宛如窗外的細雪,耳廓和指尖都像能透光……

簡直随時要融進這淡淡的月光中,又或者随着夜氣,散作一縷熒色的煙……

厲建國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後悔貪圖好看,給他選顏色這樣飄的衣服。

緊着兩步上前把他摟緊: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蘇晏原本在發呆,忽然被人這樣抱住吓了一跳。

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小小地“啊”一聲幾乎原地跳起來。

“別怕,是我。”厲建國拍拍他的背。

“幹嘛吓唬我。”蘇晏沒好氣,抵着厲建國的胸口把他用力往外推。

并推不動。

這是當然的。

基因帶來的體格壓制簡直太絕對了。

厲建國雖然才剛十五歲,但身高已經超過一米八,從小習武,肌肉健碩,體格早就勝過普通成年人;而蘇晏還努力地和厲建國五六年前那條一米六的身高記錄線較着勁,兩條小白腿并起來不一定有厲建國的胳膊粗。那點兒力氣推在厲建國身上和撓癢癢似的,輕易就被抓着手腕帶到一邊摟得更緊了:“怎麽?生氣了?”

蘇晏上半身全然動彈不得,急得直拿腳踢他:“放開我……”

“真生氣了?”厲建國硬生生挨了他亂七八糟的好幾腳,褲子上全是小腳印,卻還是擠到椅子上把他圈進懷裏,“怎麽了?誰惹你了?”

蘇晏不舍得再踢了,扭着臉妄圖掙紮:“沒生氣……你起開點,在外面,有別人呢……”

厲建國“噗嗤”一聲笑出來:“到哪兒不是想撒嬌就撒嬌,要抱抱就立刻得抱,不抱就要發脾氣,現在怎麽忽然怕別人看了?”

“誰說的,”蘇晏總算掙出一只手,于是又錘了他一下,“我在學校裏就不這樣!——正式場合都不這樣的!”

“好好好我們晏晏拎得清。”厲建國說着就身手探到他衣服裏去。

蘇晏一下跳起來:“幹嘛啦!大庭廣衆……”

“別鬧,”厲建國把他捉回來,“這麽個小角落哪兒有人來,何況有屏風擋着呢——你也真會找地方,要不是我知道你就喜歡鑽這些旮旯角,差點找不着。你別動,我看你衣服穿夠沒——你是不是沒穿棉毛衣直接穿的襯衫?怎麽就說不聽呢?我就錯一眼沒親自看着你穿上去你就鬧妖?這麽清清涼涼地來了?你也不看看今天幾度,外面還下雪!看皮不把你凍破了呢……”

蘇晏被他摸得癢,忍不住想笑,卻又怕被人發現不敢發生,咬着嘴唇把笑往肚子裏憋,臉漲得通紅,在他臂彎裏扭來扭曲地躲,半晌氣喘籲籲地憋出三個字:“……不好看。”

厲建國青筋都要跳出來:“啥?”

蘇晏的頭被他抵在下巴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無法從一個單字裏聽出厲建國驟變的情緒,就順着問題往下說:“穿上去鼓囊囊的,像企鵝,不好看。”

——如果不是礙着好歹是個公衆場合,厲建國當真要把他抓起來打屁股。

“想勾搭誰呢,非得這麽要風度不要溫度地去招搖?”厲建國一肚子邪火,把蘇晏摁在椅背上,抵着額頭惡狠狠地問,臉上一片兇神惡煞。

蘇晏籠在他的陰影裏,被他訓得渾身顫。

嘴角一瞥,眼圈立刻紅了。

像一爐熱炭被迎面澆下整盆冰水,厲建國整個人嘶嘶地冒着後悔的煙,深恨自己說話沒分寸,一秒氣勢全無,手腳都軟了,趕緊拍蘇晏的背,又要摟他。

蘇晏死了心地不要他抱,又踢又打,咬牙切齒:“我都那麽難過了你還兇我!”

厲建國把他虛虛地籠在雙臂之間任他胡亂攻擊:“我就說你不開心,還不承認?誰招惹你了?”

蘇晏停下動作,擡頭剜了他一眼:“哼!”

厲建國重新圈住他的腰:“我啊?”

蘇晏又剜他一眼:“哼!”

厲建國哭笑不得,撫着他的腰把他往懷裏拐:“你一哭——哦,別說哭,你眼圈紅一紅,我就什麽法子都沒有了。恨不能把你縮成這麽一丁點天天揣懷裏護着。疼你還來不及,哪裏敢惹你。”

蘇晏咬着下唇又“哼”一聲:“說得好聽,我才不上當呢!”

他氣咻咻的小模樣活像炸毛的奶貓,可愛得直戳心窩。厲建國怕他把自己咬疼了,伸手把那薔薇花瓣一般的嘴唇從牙齒縫裏解救出來,說着“不要咬”就忍不住笑出聲。

蘇晏更生氣啦。逮着厲建國送到嘴邊的手啊嗚就是一口:“你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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