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個司機和一個随身旅行箱。

把司機和車留在鎮上。

自己拖着箱子,跟着地圖信步往前走。不時停下來向當地人打聽。蘇晏家在當地頗負盛名。大家看他一副東方面孔,又聽聞是蘇家少爺的朋友,都很熱心地為他指路。

日落時,厲建國看到了蘇家別墅的房頂。

夕陽溫柔的餘晖灑落在大片大片的落地窗上,反射出琥珀色甜蜜的暖光。

厲建國停下腳步。

在這暖光中撥通蘇晏的電話。

“晏晏?”

“阿國哥哥?今天怎麽這麽早呀?”

“來給你驚喜。”

“诶?什麽?”

“那天宴會上不是說了嗎?要給你一個驚喜。”

“哇哦!真的啊!”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是什麽是什麽?”

“嗯……你家的房子在上坡上,白牆、尖頂,有很多落地窗,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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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沒錯,但你怎麽……”蘇晏像是猜到什麽,語氣動搖起來。

“我在你家門外。”厲建國的回答迅速、柔和而且堅定。

“你……”

“晏晏,開門,我就在你家門外。”

房子裏立刻傳來話語的喧嚣。

然後是吧嗒吧嗒的奔跑聲。

門被“吱呀”地被拉開。

緊接着是沙拉沙拉趟過草地的聲響。

——許久以後厲建國想起這一天,總覺得這些聲音不該聽得這樣分明。

然而當天的記憶又不像假的。

也或者蘇晏的腳步在他聽來本就該比別人聽得分明——畢竟那每一小步,都要踩在他的心尖上。

然後爬滿薔薇的白栅欄終于被打開。

他的蘇晏從層層疊疊的薔薇花叢中冒出來。

穿着居家的休閑服。罩一件白色的毛絨外套。散着頭發。蓬松的閑适的。立在及踝高的草地上。像一只蓬松柔軟的大兔子。

夕陽在那纖小的身軀上仔仔細細裹一層清澈剔透的蜜糖。把彎起的眉眼和嘴角跳動的小梨渦都點亮。

威風撩動細碎的額發。鼓動衣服的下擺。

蘇晏整個人陷在這餘晖與夜氣織就的溫柔中,顯得比平時更爛漫無拘也更黏膩綿軟,每個細節落在厲建國的眼裏都是纏纏綿綿的甜:如花的笑靥是甜的,喘息着起伏的小胸脯是甜的,帶着驚愕的流光溢彩的琥珀色眼睛是甜的,就連匆忙中沒有來得及穿好歪歪扭扭的小靴子都是甜的。

厲建國以為就算上帝翻遍他整個天堂,也再拿不出一個比這更明媚的天使了。

他頗為自傲。

篤定這個畫面會深深地烙在腦海中,陪他到天荒地老,直到死亡将他們分開,直到他的軀體在高溫焚烤中化成褐白的灰,每一點零星的粉末上,也必定還映着蘇晏的笑。

于是忍不住站定了擡頭細細看那屬于的孩子。

蘇晏也停下腳步,從微微隆起的高坡上向下望。

兩雙彼此熟悉的眼睛隔空交纏了一刻,忽然雙雙笑出聲來。

厲建國張開手臂:“晏晏,來。”

蘇晏就像一只聽到主人呼喚的快樂的小狗,撒開腿對着厲建國沖過來。

厲建國一秒後悔:“你別跑。慢一點。小心摔!”

他挂記着蘇晏鞋沒穿好。

果然蘇晏跑着跑着靴子“嗖”地甩掉了——驚得他“啊呀”一聲。幸虧厲建國早有防備。趕着兩步迎上去。

蘇晏炮彈一樣撞進懷裏。

帶着速度、重力勢能和青草的香味。

縱然他人小身嬌,厲建國還是連退了兩三步才站穩,堪堪把他摟穩,還來不及細看,已經被手腳并用地纏住——蘇晏湊過來上下左右連蹭了好多下,開口第一句話:

“你味道怎麽變了。”

厲建國笑意更濃:“這什麽問題,你是狗嗎?”

蘇晏哼了一聲,又嗅嗅:“真的變了……”

厲建國把他往上颠了颠,抱着他往別墅走:“當然變啊,我用賓館的洗發水沐浴乳嘛……”說着也伏在他脖子旁邊聞了聞,“你倒沒變?”

蘇晏洋洋得意,龇出一口小白牙:“我悄悄地把你浴室裏的瓶瓶罐罐全打包帶來嘿嘿,”說着又黏上去蹭蹭,“阿國哥哥的味道。”

厲建國心口軟得沒有辦法。

走了兩步在地上發現被他甩飛的小靴子。

才想起蘇晏腳還光着。

連忙上去要撿。可蘇晏像是要長在他身上,環着脖子不願撒手。

厲建國只得就這麽抱着他艱難地往下蹲。單膝跪在地上把他放在腿上,抓過小腳丫來穿鞋。

氣溫低。

蘇晏的腳趾只這一轉眼功夫就被凍得冰涼涼的發紅。

厲建國捏在手心裏暖了一會兒才塞進靴筒裏:“怎麽連襪子都不穿。”

“着急嘛!”蘇晏怕癢,被厲建國兩只手籠住腳忍不住咯咯咯地直笑,從厲建國懷裏落出來,扶着他的肩膀坐穩,看他給自己穿鞋,看着看着就怔了。

厲建國給他系好鞋帶轉頭發現蘇晏睜着溜圓的眼睛迷瞪瞪地死盯着自己的臉瞧,吓一跳,伸手在蘇晏眼前擺了擺:“怎麽了?”

蘇晏耳尖一紅。

“嘤”一聲紮進他的懷裏,勾着他的脖子貼在他耳邊悄聲說:“阿國哥哥,你今天好帥呀。”

聲音毛絨絨的。

每一個音節都是甜。

厲建國心口一酥。

用力把他重新抱起來:“帥就好。沒白在鏡子前面折騰一個多小時。”

蘇晏立刻警惕起來:“這麽拼——是不是伯父又要你相親呀?”——那天偷聽厲苛的訓話之後,他就時常有這樣那樣的擔心。

“什麽跟什麽,”厲建國氣結,用力揪了一下他的鼻尖,“是為了來見你。”

“真的?”蘇晏分明很相信,卻故意眨着眼問。

“真的,”厲建國抵住他的額頭,直視他的眼睛,“只為來見你。”

這麽近的距離,蘇晏只撐兩秒臉就紅透了。

慌慌張張地別開臉,長長的睫毛刷着厲建國的眼睑順下去,偏頭在他臉頰上一個“chu”,向後猛一縮伸手拍拍厲建國的頭:“那敢情好,好乖好乖。”

厲建國笑罵一句“三天不打這是要上房揭瓦了?”卻沒有旁的動作,只是看着他笑,任他在自己的懷裏胡亂作妖。

這時蘇晏的父母迎出來。

厲建國便放下蘇晏,整了整被蘇晏蹭亂的外套,被蘇晏拽過去接受介紹。

蘇晏的母親和傳聞中一樣是個陰郁嬌柔的病美人。

父親蘇敏學卻略略出乎厲建國的意料。

只握手交換一個眼神,厲建國立刻明白:衆人口中那個風度翩翩、傾倒萬千少女的濁世佳公子,不過是他的畫皮。骨子裏,他和大抵和厲苛一樣,是個殺伐決斷手硬心堅的君王。

這也不奇怪。

厲建國轉念一想:這些年,他在國外陪妻女療養,許多生意全靠遙控,蘇家卻絲毫未露頹勢——這其中手腕,即便厲苛本人,也未必就敢誇口一定及得上。

然而自己還盤算着為蘇晏的利益與這樣的人商談。

簡直與虎謀皮……

……厲建國手心全是汗。

蘇晏卻全未察覺。

只是叽叽喳喳地張羅着讓人給厲建國上茶點,又要他留宿。

禮節性地客氣一番後順利轉入安排房間環節。

管家上來詢問意見。蘇敏學正沉吟。蘇晏語驚四座:阿國哥哥和我一起睡就好啦。

瞬間四五雙眼睛都轉過去看他。

管家猶疑:這……不太禮貌吧……

蘇晏卻不覺有異:诶?怎麽會?阿國哥哥又不是外人——我們總擠一個被窩早習慣了。

空氣一秒安靜。

結果,厲建國不得不提前開始和蘇敏學單對單。

措手不及。

整一個趕鴨子上架。

書房門一關,腦子裏一片空白。事先準備好談判策略早不知飛到哪個西天。背後的白毛汗浸透貼肉的衣物。

蘇敏學親手為他斟茶。示意他對面的沙發。

厲建國腦內一會是鴻門宴,一會是單刀赴會。自知這樣下去必定露怯,索性先聲奪人,開門見山:“蘇伯父,我對蘇晏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想借蘇晏敲蘇家的門……”

“那你來做什麽?”蘇敏學微笑着問——他的漂亮的丹鳳眼躲在眼鏡片後面,看不清眸底有沒有笑意,但只是嘴角這麽輕輕一勾,厲建國立刻理解當年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名門閨秀為他魂牽夢萦神不守舍。

氣勢平白就矮下一截:“我……就是來看看蘇晏。”

然而蘇敏學并不打算放過他:“哦,寒假統共一個半月,你讓蘇晏在家裏住倆禮拜不夠,還特地追過來?”眉梢一揚,句尾一挑。

厲建國心髒差停跳:“只、只是順路……”

“怎麽,蘇晏在自己家你也不放心?”蘇敏學緊追不舍。

厲建國瞠目結舌:“不,我沒這個意思,就是……”

蘇敏學迎頭痛擊:“蘇晏叫你厲爸爸?”

厲建國直接被打入僵直狀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蘇敏學臉上的笑意更濃:“你坐吧,別緊張,我也就問問。如果真覺得有什麽,還能讓你進這個門?”

厲建國這才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坐下。

謝了茶。

剛端起啜一小口就聽蘇敏學又說:“何況,比我這個一周打兩三個電話的,你的确關照他多些,嗯,該說是多得多。蘇晏這爸爸叫得不冤。”

厲建國口裏茶差點兒全噴出來,趕緊又立起身:“伯父您可別,折煞小侄——那都是玩笑……”

“我卻并不是玩笑,”蘇敏學斂住笑容,身體略向前傾,手肘支在腿上,“你幫蘇晏調停家裏的傭人,在學校裏護着他,給他找補習老師,我都有耳聞——我和他媽媽遠在千裏之外,我自有俗務纏身,他媽媽要照顧小陽,看着像是常住在度假區裏,實際每天都忙得像個陀螺。蘇晏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慣例是報喜不報憂。這些尋常的瑣事,他不提,我們未必能為他考慮得那麽周到。而且人不在身邊,就算想到了,吩咐下面人,能有幾分落實也是兩說。能有你在他身邊,這樣細致詳盡地為他考慮,把他照顧得妥帖周全,我和他媽媽都覺得慶幸。對你是真的感激。”

他說得很慢。

态度專注真摯,措辭樸實誠懇。

厲建國認真地聽他說完,終于偷偷地舒了口氣:“您和夫人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怎麽?”蘇敏學饒有興致地用探尋的目光打量他,“怕我們像傳說中那樣行事乖張、不近人情?”

“不不不,”厲建國連忙否認,“是我家……嗯,我父親,這方面名聲恐怕不太好。”

“放心,我們知道你與他不同。”蘇敏學的唇角又勾起來,“你若當真對小晏有那方面想法,何苦又心心念念地教他防着人呢。”

“啊。”

提起這個,厲建國便有些不好意思。

蘇晏常在國外住,與本土的富豪圈子幾乎隔離,本就比他們這些從小染缸裏泡大的纨绔子弟要天真單純;加上他從小缺乏父母的關懷,特別渴求愛,又受國外禮節的影響,一旦與人相熟,往往過分熱情,肢體接觸比一般孩子要多得多。

同齡人早兩年就脫離黏着父母親長動不動就要抱抱的階段了。更被提高興起來就在人臉上吧嗒一下這種出格的事——規矩中國孩子斷然是不會做的。

厲建國能察覺他每個尋求親昵接觸的意圖背後隐藏的不安。

總是心疼,不忍心拘緊了他。

卻也總是憂慮:蘇晏長得太漂亮。什麽都不做,也有人平白地要對他起邪念。哪裏還禁得他全不設防,帶着笑出甜甜的小梨渦上前撩撥?

于是只能勞心勞力嚴密地護着,見縫插針地教育他:這種事不能随便對別人做。這些地方不能讓人看更不能讓人碰。如果有人提出奇怪的要求,不管他是誰都要果斷拒絕不要害怕報複。其他有什麽不對勁都立刻找我。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提得多了蘇晏有時都膩,抱怨說阿國哥哥你都說多少次了,我耳朵都聽起繭,能倒着背了。

厲建國便當真要他背一次。

蘇晏飛快地背完,嘟嘟囔囔地說,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人也沒那麽壞嘛。

厲建國被他噎得心頭一梗。

終究也沒舍得多說什麽。只願自己能成長得更快些,讓他一輩子都不需要見到人有多壞。

——厲建國從來只當蘇晏煩,左耳進右耳出,沒全往心裏去。

誰想蘇晏不但都記得。而且還和家裏人說。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蘇敏學以為他會錯意,忙說:“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是我們做父母的失職,這方面沒顧及到……”

厲建國連連擺手:“伯父別這樣說,小侄生受不起。您是仁人君子,眼裏沒有污穢。我家情況特殊,才這樣注意提防。”

蘇敏學給他添上茶:“話都到這個份上,就敞開說吧。你這次來,不只為看看蘇晏——主要是來找我的吧?”

“是。”這一回,厲建國心中有底,果斷地點了頭。

“那麽說說看,你原本想和我談什麽?”

厲建國略一沉吟,選擇了看似最委婉實則單刀直入的說法:“我聽聞,您的大公子,也就是蘇晏的兄長,名叫‘蘇旭陽’。那麽蘇晏的‘晏’,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旭陽是“日”。“晏”字拆開是“日”和“安”。蘇晏是為了哥哥才出生的。

蘇敏學大抵沒想到他會這樣提,微微一愣才點頭:“是。”

“那麽,恕小侄冒昧,”厲建國向前傾身,直視蘇敏學的眼睛,“叫這個名字的孩子,您真當他姓‘蘇’嗎?”

蘇敏學眉梢一挑:“我是真沒想到,你會問這個。”他還是笑着,唇角邊甚至能看到蘇晏與之一脈相承的柔軟的小梨渦,仍舊是溫柔的從容的樣子——但就在這醉人的笑容之下,厲建國能鮮明地感到大型兇獸領地受侵犯時爆發出的強烈的壓迫感,并且斷定他生氣了。

厲建國沒來由地心慌。

交握的兩手掌心全濕了。

從頭皮到腳趾甲都緊繃着。

非常想逃。

但他想到蘇晏。想到姆媽去世時鑲嵌在蒼白的月色裏那個孤零零的單薄側影。想到狹窄的背脊上那些排列整齊的青藍的傷。他知道自己不能逃。

可大腦并不因為這一腔熱情而轉得更快或更得體一些。反而無端地添出幾分蠻勇。結果再開口時脫口而出:“‘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蘇晏既然叫我一聲爸爸,我自然要替他想這些的。”

說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随即立刻捂住臉:“不是,蘇伯父,那個……”

蘇敏學笑出聲,探身過去拍他的肩:“我早聽說你這孩子不錯,沒想到本人比傳聞中還要有意思。”說着硬把他拉起來,到櫃子裏拿了文件給他看:

蘇晏名下的各種基金。教育專項款。房子地皮等固定資産。遺産中公司股權劃分。等等其他。

“只要小陽有,一定也有蘇晏一份。”蘇敏學說,“小晏這孩子……當年我和他媽媽要他,的确是為了救小陽的命。但畢竟也是親生的孩子,他又那樣乖巧,怎麽可能真把他棄之不顧呢。”

厲建國的心稍放下一點。

想了想,又說:“既然這樣,我索性一次把話說透吧:蘇伯父有沒有想過,您的繼承人有可能——或者更确切點說,目前的情況來看,有比較大的可能性——是蘇晏呢?”

蘇敏學被将了一軍。

片刻才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再一次感慨:“蘇晏這聲爸爸叫的真不冤——我知道了,蘇晏如今也快十三歲,是個大孩子了,我會慢慢将公司的事情教給他。”

厲建國點點頭。還在斟酌措辭,就聽蘇敏學又說:“你有話就直說罷,不用吞吞吐吐糾結細枝末節的什麽禮節啊用詞的。知道你是真心為蘇晏好。我的心眼沒那麽小。”停頓片刻,長嘆一口氣,“我和他媽媽一貫覺得有些對不起蘇晏的。但今天看來,我們恐怕做得比自己預料中還要更糟一點。”

厲建國趕緊出言反駁并安慰他。

卻暗自慢慢放下心來,又禮節性地打了一會太極,才把原計劃要說的事倒豆子樣地說出來。

都是關于蘇晏。

主要是教育問題,針對剛剛提到的“繼承人教育”,要怎樣才讓他不會反感害怕;一段時間內多少內容不會讓他覺得太多無法消化;如何講解能讓他覺得不枯燥容易接受等等。也附帶生活和身體問題:打電話給回國要算時差不要打擾蘇晏睡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忽然向他提出強度過大身體無法承受的運動項目之類。

蘇敏學剛開始只是聽。後來便拽了便箋做記錄。

臨了厲建國遲疑着:“還有一件事……”

蘇敏學放下筆擡頭:“你直說就是。”

“伯父有空,或是國內有生意時,”厲建國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多去看看蘇晏吧——蘇晏他,是真的很喜歡您的。”

蘇敏學愣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鄭重地點頭:“……好。”

他做完記錄。起身收拾文件,随口問:“厲先生,為什麽這樣照顧小晏呢?”

“嗯?”厲建國沒明白這問題什麽意思。

蘇敏學一邊收納一邊說:“你與小晏非親非故,我們兩家并非世交。你沒有那方面想法。也不想從蘇家這裏獲得什麽好處。可你對蘇晏,就算我們做父母的也有些自愧不如,是為什麽呢?”

厲建國沒想到他會這麽問。

或者不如說他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滞住了。

片刻才說:“蘇晏值得人對他好。”想了想又說,“也或者,因為他和我的母親有些像。”

蘇敏學一聽,饒有興趣地轉過身:“你母親?是元小姐?”

“啊,伯父認識?”

“怎麽可能不認識。”蘇敏學笑得眼角唇邊的笑紋都跑出來,“她當年可是大衆女神。長得靓,脾氣又好。我們這代男士裏,沒追過她的算是異類——但是她和蘇晏……”

“她特別善良,容易心軟,看不得別人受苦,自己卻擅長隐忍。在我們這個弱肉強食的圈子裏,這樣的性格是不相宜的。蘇晏的天性也是這樣。當年我太小,只能眼睜睜母親吃虧、難過,夜半偷偷垂淚,無可奈何,直到她為此熬幹心力,油盡燈枯……我深怕蘇晏也這樣。我看顧蘇晏,也是看顧當年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吧。”

他像是很随性。

但語句中自有一種沉郁的力量。

連蘇敏學也聽怔了。

許久才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以蘇晏這性子,若他不願意接手蘇家這麽龐大繁雜的事務怎麽辦?”

厲建國被問住了。

尋思片刻才回答:“我先去探探他的口風。”頓了一會又說,“不管他願不願意,我都會在他身邊,一直愛護他的。”

蘇晏在書房門口坐立不安。

熱鍋上螞蟻一般直打轉。

好容易等到門開,卻又不敢上前,“嗖”地找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

厲建國出門沒看到蘇晏,覺得奇怪,跟着蘇敏學往前走了兩步,就發現蘇晏藏在旮旯角裝飾雕塑後面,只露出頭頂一小撮淺栗的軟毛。

厲建國沒多想就上去把他撈出來:藏在這裏做什麽呢?這麽晚還不睡?

當着蘇敏學的面,蘇晏從來是教科書般的模範好寶寶。言行謹慎、舉止端方,撒嬌耍賴全不會,十三年沒在餐桌上說過一句話,日常坐在椅子上都不跷二郎腿,更別提這種藏藏掖掖不上臺面的事兒。一下被厲建國在自己爸爸面前拆穿了小把戲,又羞又惱,下意識地就捶了厲建國一下:怎麽就你眼尖!

蘇敏學沒見過這樣的蘇晏。一時反應不過來。

蘇晏看到自己的父親在,不好意思鬧,含怨帶嗔地剜了厲建國一眼,規規矩矩地不動了。

厲建國見他忽然乖了,當下也沒明白為什麽,還當他真的生氣,忙蹲下來哄他:這就不高興啦?要麽你再躲起來我當沒看到好了?——說着還摸了摸他身上:又穿這麽點?

蘇晏躲了一下:有暖氣呢。

厲建國還想說什麽,蘇敏學在他背後笑起來:蘇晏和你在一起比較像孩子。

他這一笑,被提到的兩個人臉上都有點挂不住。

厲建國趕緊站起來,讪讪陪笑:畢竟同齡人……

蘇晏在背後猛拽他衣角。

蘇敏學看着他們只是笑,沒再說什麽,給厲建國介紹了管家,讓他有事就吩咐,別見外,都和在家一樣,交代他看着蘇晏,不要鬧太遲,就又回書房裏辦公去了。

當晚厲建國還真留宿在蘇晏的房間裏。

房門一關,蘇晏立刻和解了辔頭的馬一樣野起來,直接跳到厲建國懷裏:我爸爸和你說什麽呀?怎麽說了那麽長時間?我爸爸有沒有兇你啊?

厲建國被他撞得腳下跌咧,幹脆直接往床上一倒把他收在懷裏:怎麽說你自己爸爸的。我們談得很好。就談你的事來着。

蘇晏立刻警覺,撐起身騎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眉毛糾起來:說我?我怎麽了?

厲建國一把把他摟下來,翻身摁進被子裏裹住:說你一點都不乖。你是不是在走廊上站這麽大半天了?這麽長時間,衣服都不知添一件,你看看,手這麽涼。說着就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捂。

蘇晏被他罩在身下動彈不得,急得直掙,扭頭作勢要咬他:說正事呢!不許敷衍我!

厲建國知道他不會真使勁,由着他咬。果然蘇晏只奶貓似的輕輕試一口就松開,拿腦袋拱他:說話呀!

厲建國想了想,索性順勢直說:主要說你未來前景的問題。

便把和蘇敏學剛剛讨論的,蘇晏身為備選繼承人需要接受的教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完整透徹、細致清晰地和他說了一次。重點和複雜的地方還特地放緩,掰開揉碎,舉例子打比方,确認蘇晏聽懂了才繼續往下。蘇晏一面聽一面點頭,表情越來越嚴肅。厲建國看他小小的稚氣未脫的臉蛋上漸漸顯出成人化的模樣,心中不忍,臨了特地說:

這只是一條路,供你選擇的,沒說你一定得做這個。你喜歡純數學,或者理論物理,以後要一直讀書做研究,也是可以的。現在職業經理人這麽多,持有資産和管理企業,早就不是一回事了。你不用……

他話還沒說完,蘇晏就打斷說:“我會認真學的。”

“嗯?”

“我會認真學的,”蘇晏在厲建國臂彎裏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說,“作為繼承人該學的東西。”

厲建國心口一揪:“你其實……”

“就算現在的模式進步了,但蘇家這樣大的産業,真要改起來談何容易。”蘇晏的長長的濃密的睫毛一點點地垂下去,“況且牽一發而動全身,我這輩子怎麽都不缺錢花,無所謂,但在我們家的公司裏上班人,都是按月領工資,還房貸養孩子,斷個半年的薪水,估計就要過不下去。還有靠我們家的上下游小生意人。有的幾輩子,就做我們一家的生意。我們變了,他們怎麽辦呢?——你放心啦,我哪有那麽沒用。這是我該做的事,我會做好的。”

是啊。

厲建國啞然失笑。

自己和蘇敏學,一個過度溺愛,一個不夠了解,卻是殊途同歸,不約而同地小看了蘇晏——其實,這孩子怎麽可能退縮呢?

他可是就算守靈困的意識都模糊了,還是會為一句“大少爺不太好”,就彈起來立刻沖出門去。

即便長期陪同治療,課都上得斷斷續續,他還是從沒有疏于學習,甚至還跳了兩級。

背後那麽多傷,他只默默捱着,沒叫過一句疼。

——他從來都最有責任心,也最能吃苦,最能忍耐。

“你別擔心啦。”蘇晏軟軟的小手探出來,安撫地搖了搖厲建國的手,“我們認識的這些人,大家不也都這樣嗎?我有什麽不行的,我又不比別人笨。”

厲建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那雙昏黃的壁燈下愈發顯得流光溢彩的眼睛:看上去是一只柔軟的小貓,其實是一只收起爪牙的小獅子呀。

“對,”這麽想着厲建國笑起來,用下巴上新鮮的胡渣紮了紮蘇晏軟嫩的臉頰,“我們晏晏聰明着呢!”

蘇晏一下笑出來,躲閃着推他:“好癢!不要!阿國哥哥不要……”

鬧了一會,厲建國把他抓回懷裏,盯着他笑得水汪汪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蘇晏,你要記得,別太勉強自己。萬事有我。”

蘇晏被這樣的态度鎮住了,斂起笑容,眨了眨眼,也盯着厲建國看了一會,學着鄭重其事地回答:“好。”

厲建國在蘇晏家呆了整五天。

蘇家不把他當外人。

甚至讓他見到傳說中那個從不見外人的體弱多病的大公子蘇旭陽:他比蘇晏大整六歲,算起來比厲建國還要長三歲有餘,可個子只和蘇晏差不多大,脖子和手腕竟能比蘇晏還要瘦一些。成日地躺在床上,幾乎靠營養液維生,只能吃一點打得很碎的流食,每天只有半小時戶外互動時間,靠人抱下床來,放在輪椅上推出去,在花園裏轉一圈再推回來——蘇夫人全程跟随在側,無比緊張,像保護一本年代、紙頁泛黃、久遠随時會風化散架的古書。

可他本人卻沒有作為易碎品的覺悟。

時常挂在唇邊的笑容恰如名字,宛若陽光——厲建國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他的五官和蘇晏太像,還是因為他真有一個太陽般的靈魂。不久發現,無論他的靈魂像不像太陽,大腦是确乎像的:他聰明太過,當得起一句“多智近妖”。明明厲建國也算的上是學霸,在他面前只覺得自己像一只未開化的猴子。

他靠在床邊給蘇晏講博弈論。

細長幹枯的手指輕輕點動,像昆蟲的觸角,仿佛随着斷斷續續的講述探索着未知的世界。

厲建國頓時明白蘇晏能跳級絕不僅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随即感到失重般深沉的無力和哀傷:他是裹挾着深沉的憤怒來的。像一個騎士,來為他的君王讨還被敵人侵占的領地。披堅執銳,秣馬厲兵。可沖到陣前才發現,根本沒有什麽敵人。只有疲憊的無力分神的親人。

“我早點死,對小晏是不是比較好?”

很偶然的獨處場合,他開口對厲建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厲建國愣了一刻才發現他是真的在和自己說話,而且是認真的,吓得差點尿出來:“你可千萬別。蘇晏會傷心死的。”

蘇旭陽難得斂起笑容。

思考了一會才嘆了口氣:“說的也是。小晏還和我約定要一起去看極光呢。”

“那你一定要盡量好起來。”厲建國說,發自內心,無比真誠。

是夜,厲建國輾轉反側。

想着蘇晏——小時候,現在,還有未來。蘇晏在身邊,一伸手就可以撈進懷裏的距離。可他還是想。想得厲害。以至于從內髒深處生出切實的饑餓感,灼灼地焚着心肝。

蘇晏身上那些微妙的、不和諧的細節,現在都有了解釋:他的孩童的直覺大抵下意識察覺受到忽略,本能地想索取更多的關注、更多的愛。卻不知該找誰為此負責。畢竟實際上并沒有故意為難他的壞人。一切都是無奈的客觀現實。他也聰明又通透,不用人教也想得明白。

如果笨一點,任性一點,脾氣差一點,就好了。

這麽想着,厲建國悄悄嘆了口氣。

背後就有溫熱的軀體黏上來:“怎麽了呀?”蘇晏大抵沒很醒,聲音毛絨絨黏答答,模模糊糊地問。軟軟的小手順着睡衣的下擺鑽進來,“是不是還疼呀?”

厲建國捉住他微涼的手,怔了一刻才想起他應該是在說那天被厲苛踢的傷,轉過去抱住他:“不疼,早好了。”

蘇晏的手就順勢攀到他背上,習慣性地收緊,讓自己的身體能更嚴密地和他相貼:“那是怎麽了呀?”小小的手在他的皮膚上緩緩爬行,“不高興?哪裏痛?”

厲建國低頭在他的額前輕輕地吻了一下:“沒事,你快睡。”

蘇晏卻睜開眼睛,抽出手來捧住他的臉:“別難過呀。那是我哥哥嘛。爸爸媽媽也不是故意要對我不好。嗯,其實都還蠻好的。我沒覺得委屈。”

厲建國對于他的敏銳無可奈何。

正想問他怎麽想到這個。

蘇晏眨了眨眼,指自己額頭上厲建國留下的那個濕漉漉的小印子:“你第一次主動親我。”

——的确。

厲建國生怕把他帶歪。固然寵溺他,任由他在身邊撒嬌,寬容甚至驕縱他對親密肢體接觸的索求,卻從不主動對他做這些“在中國傳統定義中看來可能引起歧義的過度親密行為”。

眼下是破了例。又被當面拆穿。厲建國有些赧然。忙亂地在腦中搜索合适的說辭。比如夜色太溫柔。或者你睡着時的睫毛顫抖的幅度好像破繭的蝴蝶。什麽的。

開口卻只有一句幹巴巴的:入鄉随俗。

——這個國家的人開朗熱情,肢體語言狂放不羁,親友之間親吻只是招呼。大路上随處可見叫一句名字就撲上去啃人嘴唇的當地人。親臉頰親額頭更不在話下。蘇晏家在這裏紮根得久,深受影響,家人之間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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