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翼的,動作很輕,像微風過時桃花的細瓣落在水面上:“對不起。”
厲建國笑了一下。
撫上他的手背,慢慢地把他的手移到唇邊來吻他的掌心和指尖:“是我該說對不起——還疼不疼?”
燈已熄了。
蘇晏臉頰眼角的紅,在晨光裏像是宛如初生的第一縷霞光。
厲建國發現他在發抖。
微弱的。
貼得近所以感覺很清晰:被扣在自己掌中柔嫩的小手,倚在懷中溫熱的身體,黏在腿邊的小腳丫……蘇晏全身上下都細密的顫栗,厲建國憂慮起來:“真的疼?”
“屁股不疼了,”蘇晏也學着他的樣子,拽他的手來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心疼。”
厲建國的手比蘇晏大得多,手掌寬,手指也長。攤開來可以把蘇晏大半個胸口都罩在手裏——像是隔着皮肉抓住了心髒,溫熱的,活潑的,在掌中勃勃地跳動,帶着呼吸的起伏,讓他想起當年那只自己非常喜愛的小倉鼠。
明知道蘇晏是撒嬌,厲建國還是縱他,順着話問:“那怎麽辦?”
蘇晏對着他擡起臉,長睫毛慢慢地壓下去,蓋住閃爍不定的眼眸,嘴角勾起一點點笑:“要親親。”
“愛撒嬌。”
厲建國說着,湊過去碰他的嘴唇。
蘇晏舌頭伸出來,迅捷而靈活,像伊甸園的蛇,飛快地鑽進厲建國唇間。
厲建國吓一跳,趕緊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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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不滿地哼一聲,纏着他的脖子不讓走:“要舌頭嘛……”
“蘇晏,不行,”厲建國強迫自己把臉沉下來,穩着呼吸盡量用嚴肅的聲音說,“這個絕不行。”
厲建國用這樣的表情和語氣說的話相當于最終宣判。
不用多說什麽,蘇晏也知道再磨也沒用。看不見的耳朵和尾巴一時都耷拉下去。
厲建國立刻不忍心,趕緊說:“只有這個不行,其他什麽都依你。”
“真的?”
“嗯。”
“說好了,不許耍賴。”
“我什麽時候和你耍……蘇晏?”厲建國剛想笑,就被懷裏這孩子的動作吓得倒抽了一口氣:
蘇晏飛快地解開剛剛厲建國親手給他扣上的睡衣扣子,一連解了三個,“唰”地一下拉開:“那親在身上,要留印子的那種。”說着指着左邊胸口,“這裏,心髒上面。”
執拗的模樣。盯着厲建國的眼睛單純又熱忱。像能點燃一個靈魂。
厲建國背後寒毛都豎起來。
他又不傻。
喜歡親和喜歡肢體接觸,還能解釋成“受熱情的外國文化影響”、“家教和習俗不同”。但到了“在身體上留印子”的程度,就絕不是普通的嬉笑玩鬧說得通的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蘇晏的衣服攏起來,按捺着性子柔聲問:“誰教你的?”
“什麽?”
“留印子。”
厲建國不敢說長句。怕句子一長,火氣就跟着往外噴:他的蘇晏,捧在掌心裏,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熱,走快怕他摔,平日怕他悶怕他不高興,見縫插針教他上進,生怕他一不小心拐到歪路上去,視線時時刻刻不離左右,幾分鐘看不到心就慌——就這樣,還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蘇晏給教壞了!
要讓他知道是誰,他能活生生地把那人的腸子扯出來,在脖子上打個蝴蝶結然後挂到樹上去風幹!
蘇晏卻全沒有察覺這事兒有什麽不對,坦然地回答:“林老師呀!”
林老師?
厲建國難以置信:“我請來教你語文的那位?”
“是呀!”
厲建國皺眉:看上去明明是個正經人……為什麽……
“怎麽了?”蘇晏察覺氣氛不對,緊張起來。
“不,沒什麽。”
事情很敏感。厲建國不忍心苛責蘇晏太過,卻又必須教給他尺度和界限。這可十分為難。畢竟厲建國自己說到底也只有十五歲。僅有的經驗全是歡場裏逢場作戲,正經連女生手都沒有好好牽過。
他只好推說約了人馬上要去談事情,行一個緩兵之計。
蘇晏一聽他有正事,一秒變乖。
開始檢讨自己鬧得他一晚上沒睡覺的問題。
厲建國用被子把他裹好:“你趕緊的好好睡,就是體諒我了——熬一晚上,臉都白了。”道過晚安,猶豫片刻,還是低頭吻了蘇晏的前額。
該怎麽和蘇晏說呢?
去見淩思遠和回來的路上,厲建國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等回到房間推開門,看到蘇晏裹成一條蠶般卧在自己的床上,想好的話又都抛到九霄雲外去。蹑手蹑腳地上前,才發現蘇晏已經醒了,正睜着眼睛閃亮亮地看着自己。
“醒了怎麽不起來?”厲建國笑着把手伸進被窩裏拽他,“什麽時候多這個賴床的毛病?”
“你昨天晚上沒睡好不是嗎。”蘇晏輕輕用手一勾,反而把厲建國勾進被子裏來,“幫你暖着床呀。”
“這麽乖?”
“我從來都乖的呀。”蘇晏按慣例把自己在他懷裏安置好,主動說,“阿國哥哥,我是不是做錯事了?”
“嗯?”
“你看上去,不高興……”蘇晏小心翼翼地從睫毛的縫隙裏看他。
厲建國不知如何回答。
蘇晏拽他的袖子:“晏晏做錯什麽了,直接告訴我呀……我會改的。”
厲建國在心底斟酌着措辭。
蘇晏看他還不說話,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急得眼圈瞬間就紅了:“阿國哥哥……你別讨厭晏晏,你說哪兒不好,我都改的呀……”
厲建國回過神趕緊摟他:“你別慌,不是什麽大事,我沒很怪你,有一半也是我的問題,你讓我想想怎麽說……”
蘇晏卻吓到了。
不自覺地瑟縮起來,手心裏全是汗,眼巴巴盯着他看,抿着嘴不敢開口,連呼吸都格外輕。
厲建國哪裏忍心。
趕緊拍他,柔聲哄着。
蘇晏卻不認賬:“你別忽悠我。也別想着‘看蘇晏小,不懂事,這次就算了’——我們同班呢,我沒比你小多少,我可明白事理了,”這種時候他真格外精明,死拉着厲建國不撒手,“這一次你忍着我,糊糊塗塗翻了篇,我不知哪沒做好,早晚還得犯,你忍得了我一時,忍得我一輩子嗎?——遲早總要讨厭我的。我可不要那樣……阿國哥哥,”蘇晏傾盡了一輩子撒嬌的本事,放軟聲音和身體,簡直成了一小塊纏人的麥芽糖,“告訴我呀。”
厲建國無計可施,一時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迂回方案,只好直接了當的說:有的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間是不該做的。
他以為蘇晏會反駁,又或者問東問西地打岔。
然而蘇晏沒有——相反,聽得非常認真,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厲建國索性把這方面一直顧慮的事情一股腦地說出來:比如作為大家族的繼承人,必然肩負着延續家族的重任。蘇晏雖然有個哥哥,但在這方面不頂事,幾乎和向東一樣算是獨苗,這責任就不可推卸;比如繼承人們往往不能随心所欲地選擇自己的配偶——這個位置比起感情,與金錢和權力的關系更大;比如作為一個持有巨額資産的企業的負責人,有義務為了企業和員工在公衆面前保持良好的、正常的、符合社會預期的個人形象……等等。
從有條有理說到瑣碎繁雜,厲建國遲疑許久,到底沒舍得把更肮髒的事情告訴他。
“就這些?”蘇晏很安靜地聽他說完。
期間只是垂着眼。
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甚至沒有眨一眨眼。
這樣的靜默,讓厲建國心裏堵得難受,忍不住就說:“你要是……”
“沒有要是。”蘇晏厚重的睫羽被掀起來,淺褐的瞳子瞄了厲建國一眼又飛快地垂落下去,“我會聽話。很聽話。全都聽。所以……”他用小指勾厲建國的掌心,就一下,很輕很輕——聲音卻比那還輕,“所以、不要讨……”
厲建國飛快地捂住他的嘴,用力收緊摟着他的手臂,力氣大得像要将他鑲進身體裏,一偏頭,嘴唇重重地撞在自己的手背上。
那是一個完整的隔着手掌的吻。
但這一次,蘇晏沒有伸舌頭。
許久以後厲建國時常會想起這個午後。
想起蘇晏噴在掌心的灼人的吐息。
和那近在咫尺,一點點從清明熱烈變得彷徨茫然的眼睛。
比起一般人,他和蘇晏之間走過太多彎路——用蘇晏的話來說,根本就是“被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幸虧地球是圓的,所以繞了一整圈我又回來了”——之所以會這樣堅信,從根本上說,就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一心一意只想把兩個人的關系導上錯誤的道路。
他為蘇晏因此經受的磨難而自責。
可從來不後悔。
或者更确切地說,覺得自己并沒有後悔的餘地:無論時光倒流多少次,在那個時間點,他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他希望蘇晏能成為獨當一面、優秀的繼承人。希望蘇晏能一世安穩,笑顏常駐。希望蘇晏擁有俗世中人所豔羨的一切:萬貫家財、嬌妻美妾、父慈子孝、兒孫滿堂。
他願傾盡一生讓蘇晏成為世界上最成功和最幸福的人。
——然而他從小在保守而封閉的環境中長大。對于“成功”和“幸福”的設想庸俗而單調:他不能容忍蘇晏“學壞”,不能容忍蘇晏屈于人下,更別說走上同性戀的道路……确切地說,在厲建國的認知裏,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同性戀,有的只是仗勢淩人玩膩了女人想換換口味老板,和被欺淩被侮辱的小情兒。
他怎麽可能放任蘇晏拐上這條路。
對于蘇晏本人,他不忍心說重話,但對于“帶壞”蘇晏的人,他可是一點都不留情。
甚至等不到蘇晏下一次補習,厲建國直接殺到林老師的宿舍,把她堵在門口。
他雖只有十五歲,身高卻已經超過180。最近已經摸熟了公司的業務,漸漸建立起威望,肅殺氣比先前更重,連許多叔伯輩都常打趣面對他時快要“鎮不住”,若不細看眉眼間的少年氣,俨然已經是個小大人。
劈頭蓋臉地問責時,很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魄。
林老師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全然不為所動,只是輕輕一笑,說出三段話。
其一:
“厲先生,我是成年人。性生活是□□。”
其二:
“蘇晏看到我在和人親吻,看到我身上留了痕跡,問我是怎麽回事,我就給他解釋了。您如果譴責我沒有像其他女性那樣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我無話可說。但就我個人以為,作為一個教育者,在這方面坦白、直率和誠實才是正确的選擇。蘇晏正在敏感的年齡。顧左右而言他只會留下神秘的印象和旺盛的好奇心。蘇晏很聰明。又不是會随便放過問題的孩子。您覺得他會從此不聞不問,還是會自己挖掘答案?您覺得他在挖掘答案的過程中,會接觸到什麽樣的信息?”
其三:
“比起這些是什麽,這些事應該在什麽時候做、和誰做才更重要。蘇晏在這個年齡,想要和您做這類事情——恕我直言,我覺得比起為他解釋的我,縱容和引誘他的您,需要負更多的責任。”
厲建國啞口無言。
糟糕的是,林老師的批評聽上去很有道理。
厲建國不得不立刻進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檢讨:蘇晏是年紀小,除了家人、學校的老師同學,沒接觸過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和人,純得像清晨的露珠一樣;他比蘇晏長了近三歲,經歷和社會經驗都豐富得多,見過的人也多得多。蘇晏和他之間,他是有義務擔當“安全閥”的那個。
可最近他幾乎全然放棄了責任。
陪着蘇晏胡鬧。
以至于……
……厲建國後怕。背後起一層白毛汗。
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夾着尾巴,給林老師道歉,又道歉,還封了紅包。
林老師倒是一貫風輕雲淡榮辱不驚:沒什麽,別放在心上,都是為了孩子好。
回到家厲建國就行動起來。
把蘇晏的衣服、牙刷、雞零狗碎都收拾起來,一股腦打包送回蘇家。
但凡厲建國真正做了決定的事,蘇晏從來只是安靜地接受——不争論、不辯解、不反對。這次也是一樣。他按照厲建國的吩咐換好衣服,乖乖地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看着厲家和自己家的仆人們在房門內外忙碌地搬着東西進進出出。厲建國房間裏屬于他的痕跡一點點被抹掉。最後連他自己,也像一件物品那樣,被厲建國搬了出去。
全程沒說一句話。
厲建國不忍心,摟他在懷裏,絞盡腦汁想着安撫的話。
卻被蘇晏搶先抱住脖子軟軟地寬慰:阿國哥哥,我沒生氣,沒怪你,沒不開心……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會乖的,你別擔心。
厲建國不知能說什麽。
心中宛如有鈍鋸拉扯:明明是他的失誤,終究卻是蘇晏難過……
……愈發舉得,面對蘇晏,必須萬般謹慎,十二分小心才行。
像是專門為了抽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蘇晏暈倒了。
就在厲建國把他搬出自己房間之後的第十天。
在新學期的第一堂體育課上。
在全班同學面前。
毫無征兆,直挺挺地,倒下去。
宛如直接從厲建國心尖上剜掉一塊肉。
他疼得一哆嗦。
腦中一片空白。頓時什麽都顧不上,飛也似地竄過去把蘇晏小小的身體抄起來,瘋一般往校醫院跑。醫生看到他的臉色還以為是出人命了,吓得幾個值班醫生全沖出來,手忙腳亂又是準備心髒電擊又是叫救護車——直到主任細看了看蘇晏才穩住局面:
“嗐,我當什麽大事——沒瞎忙活了,沒那那麽玄乎,不過是睡眠不足。這會兒睡着了而已。”
厲建國懸着的心驟然往下落。
失重感令他頭暈目眩,茫茫然:“诶?”
“只是睡着了。沒什麽大事。”主任又重複了一次,“給他張病床,讓他多睡一會兒就好了。”
厲建國不放心。
纏着問東問西。直到主任兇一句:“你是醫生還我是醫生?”才悻悻地退出來。
依然惴惴。
叫了家庭醫生來。也是一樣的結論。才命令自己冷靜,可腦子還是不能轉。別說回去上課,就是走出這病房都做不到。同學們似乎天然覺得這個狀況很正常,自覺自願地幫他請了假,任由他賴在蘇晏床邊,死盯着蘇晏看。
瘦了。
原本就不健壯。這下更像是随時都要融化在空氣裏。
眼下有明顯的青痕。
——其實厲建國早就發現了。這痕跡存在少說有一星期。連其他同學都發現了,紛紛表示關心與憂慮。不止一個人來問厲建國:蘇晏怎麽了?你倒是管管啊。
厲建國心疼得要命。卻只能不動聲色。告訴自己這是戒斷期的正常反應。
蘇晏這種時候總是過分敏銳與乖巧。
這麽多天,別說抱怨,連提都沒有提一句。相反,他像一只小心翼翼收着爪子的貓,在厲建國劃定的“許可”範圍內,盡量表現出活潑、快樂、沒什麽不妥當的模樣。
就連這種敏銳和乖巧本身也讓人心疼。
厲建國不由自主地擡手撫上他削瘦而蒼白的臉。屏着氣,很輕很輕。生怕一用力,就把這脆弱的孩子碰壞了。
蘇晏感覺到他的動作,呢喃了一聲:“阿國哥哥。”
“我在。”
衣角被拽住了。
“阿國哥哥,別走。”
“我在,我不走。”厲建國下意識回答。
然而蘇晏并沒有聽到。
他沒有醒。
陷在不知怎樣的噩夢裏。眉頭蹙起來,睫毛不住地顫抖,口中絮絮叨叨不安的夢呓,反反複複兩句話,要麽是“阿國哥哥,別走”,要麽是“阿國哥哥,別趕我走”。
厲建國摁着心口,只覺得直接把心掏出來絞碎都不會有這麽疼。盡管知道蘇晏夢中多半聽不到,還是忍不住一句句地應他,我不走,不趕你,咱倆就這麽好好的。
這一覺睡了足有八小時。
蘇晏醒來已是下午放學時分。
厲建國連午飯都沒吃,就這麽枯坐一整天。看到蘇晏終于睜開眼,才長舒一口氣:“可吓死我了……”
“幾點了?”蘇晏揉眼。
“都放學了,收拾收拾回去了。”
“唔。”蘇晏想坐起來,剛撐起身手一軟又癱下去。
厲建國趕緊上去摟他:“頭暈?不舒服?”
蘇晏倚在他懷裏:“睡太多了……”
“你這幾天晚上都沒好好睡?”
“睡不着……”蘇晏咕哝一聲,随即立刻警醒地擡起頭,“但是你不要擔心,我就是有點不習慣而已,很快會好的!我不會添麻煩的,說到做到,我乖的……”
厲建國什麽都說不,只低頭吻在他的眉心。
蘇晏安安靜靜地任他親吻,片刻才問:“在學校诶,這樣沒關系嗎?”
厲建國也不知怎麽回答。
只是長久地摟緊他。
當夜厲建國就沒有回家。
在蘇晏家所在的那個片區轉悠,找閑置的屋子。發現就在蘇晏別墅不遠就有一棟,徒步距離只有五分鐘。長久沒人使用,狀态卻保持得挺好,随時拎包入住的模樣。上前一問,居然是他厲家某分公司老板的産業。厲建國大喜過望。站在門口打電話。十分鐘之內談妥房屋使用權易主。所有權交割之類手續都來不及辦妥,已經招呼管家帶着保姆、廚娘、保安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挪進來。
就算厲家的下人們都敬業又專業,也折騰了足有兩三個鐘頭才勉強搗鼓出個厲建國能住的模樣。
然而厲建國連看都沒看自己的新卧室一眼。
洗完澡穿着睡衣披個外套就溜出去。
轉個彎就看到蘇晏家大片的落地玻璃門窗在夜色中幽幽地反光——蘇晏房間陽臺的那扇尤其顯眼:昏黃的燈光透過玻璃被折射得毛絨絨的,連平日怎麽也無法理解的鐵藝雕花都顯得無端地親切起來。
厲建國以往總憂慮這樣的裝修很不利于安保,此刻卻只覺方便。他卷起袖子,把褲腿紮進襪筒裏,一提氣,踩着牆根用力一蹬,勾住陽臺的栅欄,手一撐翻進去。
玻璃門裏就是蘇晏的房間。隔着一層白紗窗簾,只看到一個隐約的小影子,看不清他究竟在做什麽。厲建國怕直接敲玻璃吓到他,站在門外先給他打電話:
“蘇晏?”
“阿國哥哥?怎麽這個時候打電話啊?”
“怕你睡不着,哄你睡覺。”
蘇晏笑:“怎麽,要給我唱搖籃曲嗎?”
“你想聽的話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先開門。”
“诶?”
“開門,陽臺這邊的。”
電話那邊沉默了最少有整整十秒。
然後電話一挂。響起吧嗒吧嗒急促的腳步聲。
“唰”地窗簾被拉開。
蘇晏隔着玻璃愣了片刻,難以置信地捂住嘴。
厲建國豎起一只手指,做了一個“噓”的姿勢。蘇晏立刻消音——保持奇怪的姿勢無聲地尖叫了三秒,拉開門撲到厲建國懷裏:“好像做夢一樣。”
“就這點夢想。”厲建國笑他。
蘇晏卻不反駁:“嗯。”
靜了一會忽然掙紮:“不對不對,不能太黏。”
厲建國脫了鞋,只穿襪子抱他往房裏走:“瞎鬧什麽。”
蘇晏這一次沒有乖,依然掙得很厲害,而且慌:“不行不行,你來了又走,我更睡不着了……”
厲建國心裏一揪:“不走了。”
蘇晏滞住:“诶?”
“我挪了住處,搬到你家後面,就白色屋頂的那棟。從今往後,天天都來。”
對蘇晏,厲建國從來言出必行。
打這天起,他果然每天晚上從陽臺裏翻進去,把蘇晏哄睡;除了極忙實在走不開那幾天,多半時候都留下過夜,早晨再翻回去——彼時蘇晏往往還沒醒,睡眼朦胧中卻不忘撐起身在他臉頰上印一個吻,軟綿綿、甜絲絲、濕潤潤,“吧嗒”一聲非常響亮,總有點奶聲奶氣的味道,讓厲建國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窩在母親的懷裏,聽她用過分溫柔的調子呢喃念誦的那些中世紀普羅旺斯的破曉歌。
那是兩人成年前最好的時光。
蘇晏的語文成績在林老師的幫助下穩定下來。沒有了升學壓力,初三下半年是快樂而自由的。而厲苛被淩先生絆住,生意場上還勉強照顧周到,其他問題就着實捉襟見肘,對厲建國也只能蜻蜓點水地姑且問問,連厲建國突然搬家都沒精力過問,更別提和蘇晏的日常。
厲建國于是帶着蘇晏想怎麽浪就怎麽浪。
上天開過小飛機,坐過熱氣球;下海潛過水,釣過海,駕過帆船;開着房車到很高的山上,四點鐘頂着晨露把蘇晏抱出去等日出;為了吃頓好的請廚師帶着團隊來,嘗幾口原料不滿意,于是跟着廚師團隊飛到另一個城市,住一晚上第二天再飛回來……
蘇晏有時嘲他是一只傻肥羊,只知道漫天撒錢。
厲建國便問:那你開不開心?
蘇晏沒好意思,眨眨眼顧左右而言他:我是怕你一個人無聊才來陪着你的。
厲建國笑:好好,都是陪我來的。
——其實誰不知道呢?厲建國母親一家都是清教徒,他從小跟着母親長大,生活節制有度,于享樂方面很淡薄。硬板床也睡得,粗布衫也穿得,糙米飯配水煮菜也吃得。眼下的日常排場與其說是為了自己舒适,不如說是為了不跌了厲苛的面子。他的玩樂伎倆多半是為應酬學的。雖然不能算反感,但也說不上喜歡。如果只為他自己,斷乎犯不着每個周末都變着法子找花樣。何況他這樣的人,真想放縱一把,也犯不着事事親力親為這樣辛苦折騰。
然而看着蘇晏賊賊地笑得眼睛都眯沒了,是那種最可愛最招人的笑法,唇角變漾着兩個小梨渦,藏着一丁點兒得意,猶如一只剛偷吃了雞的小狐貍,厲建國就覺得怎樣都好:為他忙的像個陀螺也好,讓他得了好處還占走了口頭便宜也好,只要他能這麽笑着,就都大可由他去。
此時,厲建國的狐朋狗友們已經很習慣兩人形影不離。
——大抵蘇晏被厲建國縱了這許久,又分得了蘇敏學的幾分注意,終于長出些正經少爺的模樣來。混在這群人中間時,不再像一只誤入大型肉食動物群的小貓崽。大家也漸漸聽聞些他以後可能是蘇家繼承人的風聲,對他看高一眼。
于是也不再有人拿兩人的關系之類的話題撩厲建國,又或者逗蘇晏。相反,請了厲建國,蘇晏要沒跟着,還會被多問一兩句。
但蘇晏到底不是太習慣。除了厲建國之外,只有面對楚玄等幾個比較相熟的人才不那麽別扭。
他便有些沮喪:老這樣,以後如果真要當家可怎麽辦。
厲建國安慰:你還小呢。
蘇晏數了數自己的年齡,更沮喪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比我現在還小呢。可那時候你已經像個小大人了……
厲建國一愣,在他額角上親了一下:我不一樣。你看我們周圍這一圈,再沒有哪個像我了,反倒老也長不大的一磚頭能砸死一大片。說着數了好幾個四五十歲還靠着家産游戲人間的知名纨绔子弟——你按照年紀一點點長,別像他們就成。
蘇晏不服氣:我還跳級呢。我怎麽就不能長得快了!今年我就要獨當一面!
厲建國看他的目光就有點深,沉默片刻吻在他的眉心:我長得快,是因為我得給你當爸爸。你有我呢,長得慢一點也沒關系。
這話聽上去很有道理。蘇晏就不鬧了。
其實厲建國心态很複雜:蘇晏每展現出一點進步,他都由衷地欣喜,但同時也感到惆悵。要成長得慢,他就要為蘇晏的未來擔心;可長得太快,他又不舍得。
大概被叫過“爸爸”,就真的有了一點父母心。
而與世界上所有其他的愛不同,父母的愛是以分離為目的的。
他的蘇晏總有一天要擁有自己完整的世界。
他依依不舍,卻樂見其成。
這一年,厲建國給蘇晏準備了很大的生日慶典——蘇晏的生日在八月,快要開學的時候,以前要麽在給哥哥做治療,要麽在補上個學期落下的功課,竟沒有一次好好慶祝過。
厲建國沒叫其他人,自己駕一艘混合動力的小帆船,帶蘇晏出海。
看過夏日天邊夢一般的火燒雲,駛進漫天搖搖欲墜的繁星裏。
蘇晏的鞋被打濕。
索性抛掉鞋襪,把腳丫塞在厲建國肚子上暖着,暖了一會說:我的腳好像長大了一點,以前只能踩到你腹肌的一格半,現在能踩一又四分之三格——厲建國的腹肌有很清晰的八塊,蘇晏以為和制冰器很像,連單位都是用“格”算的。
厲建國伸手摸到衣服裏比劃了一下:好像還真是。又說:你這個年紀,是長得很快的。
蘇晏笑:怎麽?不舍得?
厲建國也笑了:是有一點的。
最近蘇晏比以前更乖覺了,已經能很熟練地分辨什麽行為合理,什麽行為逾越。
厲建國想:蘇晏也許很快就要變成一個大人了。
即便如此——又或者不如說正因為如此,到了目的地,厲建國一路抱着蘇晏,沒再讓他的腳落地。
目的地是一個小島。
孤懸海中。離陸地并不遠,隔着海還能看到對岸依稀的樓房和燈火。
蘇晏知道它。
厲建國教他開小飛機的時候曾從它上面經過。形狀很可愛。是一個歪歪斜斜的心。蘇晏當即驚叫起來:“你看這裏還有一個島!”
厲建國把他的腦袋薅回來:“一直有。”
“它好可愛啊。”
“嗯?”
“小小的很可愛。綠油油毛絨絨的樣子也很可愛。”蘇晏在狹窄的駕駛艙裏比劃,一直戀戀不舍地回頭看,“總覺得和陸地這個距離,如果陸地上放煙火,從這裏看過去,應該超漂亮的。”
那時厲建國只是簡單地答了一個“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沒想到不過一個月時間,已經用木頭搭好簡易的泊位,泊位後面連着木棧道,一直延伸到密林深處,在黑暗中隐約分開幾條岔道,不知通往哪裏。
厲建國把船栓好,在栓樁旁邊摁了一下,和蘇晏說:“這是指紋鎖,錄的我和你的指紋,你自己來就摁這裏。”
蘇晏奇怪:“你什麽時候取了我的指紋?”
厲建國笑而不答,拍了拍手,木棧道旁應聲亮起一盞盞及膝高的小燈——宛如童話中會發光的蘑菇——最近的就在泊位邊,燈下立着一個歪歪扭扭的小木牌,上面佶屈聱牙地刻着四個字:“晏晏的島”。
蘇晏“哇哦”驚叫一聲,眼睛都直了。厲建國胸腔裏悶着笑問:“喜不喜歡?”又說“我自己刻的,手藝不好,只能湊合。”
蘇晏什麽話都說不出。只想跳到厲建國身上去。動作一大船身晃得吓人,差點撲到水裏。厲建國趕緊把撈進懷裏:“你急什麽。”順勢探身抱他下船,沿着燈光往島上走。
蘇晏興奮得像一只剛破殼的小鳥,探着頭東張西望,問題像倒豆子般噼裏啪啦地往外落:
“怎麽想起搞這個島啊?”
“你不是喜歡嗎?”
“诶?”
“開飛機那天。”
“你在聽啊?我以為你懶得理我呢!”
“你就差沒跳下來給這個島一個抱抱了,我想不知道也難——況且,你說話,我哪次沒有認真聽了?”
“當時你一臉冷漠嘛!”
“我在開飛機,分不出神來——那天回來我就買了,想着時間差不多,能趕上給你過生日。”
“貴不貴啊?”
厲建國報了個數。
蘇晏差點從他懷裏摔出去:“這簡直是烽火戲諸侯啊!”
厲建國噗嗤一聲:“怎麽說話的。”又說,“你比褒姒好哄多了。要心疼錢你就多笑笑,你開心,我就沒花冤枉錢。”
黑暗裏看不出臉紅。
但蘇晏還是把臉往厲建國脖子旁邊埋了一會兒,才接着說:“幸虧我喜歡的是島。要喜歡的是星星你可就糟糕了。”
“星星也沒關系。”
“嚯?”
“恒星沒辦法,但小行星的話贊助搞個命名什麽的,還是可以運作一下的。”
蘇晏服氣。
“如果不是這個島,我本來就打算在市裏用你的名字贊助市裏天文臺新建一個天文觀測站——你不是很喜歡看星星嗎?喜歡天文學還有理論物理什麽的?——名字叫‘蘇晏的觀星臺’……”
“公共設施還是不要了!——好害羞的啊!”
“我也覺得你會不好意思。所以就叫‘市立新觀測站’了。”
“那不就是我們上周去的那個?”
“是。”
“哇——那本來是送給我的啊?”
“……看你這反應果然還是應該送天文臺?”
“不是不是,只要是你送的什麽都好——有人給我過生日我就超開心了真的……”
“別緊張,我開玩笑的。”厲建國把他換到另外一邊手臂上抱着,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走進小島深處。四周是亞熱帶繁密的樹林。散發着原始林木的香氣。偶爾響起不知什麽動物的叫聲。安靜又神秘。厲建國湊在蘇晏耳邊,像是怕擾亂黑暗和靜谧特意壓低了嗓音,“而且,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