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我也給你準備了能看星星的地方。”
不等蘇晏問。厲建國緊着兩步,拐過一叢樹,擡手不知碰了哪裏,拉長聲音喊了一聲:
“要——有——光——”
蘇晏想說路邊不是有燈麽,又想笑他演技浮誇,卻終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面前驟然明亮。
直過了視覺沖擊期,蘇晏才慢慢看清,是一幢非常大的穹頂玻璃房子,足有将近三層樓高,卻是一整間房,立在小島最高的岩石上,正散發由內而外散發着溫暖柔和的光——月光下,宛如島嶼上鑲着一顆溫潤的夜明珠——透過那成片的玻璃幕牆,可以看到屋裏的專業天文望遠鏡、書架、沙發、正中猶如主心骨的螺旋扶梯,和一張碩大的圓形床。
“喏,送你的。”厲建國看蘇晏完全愣住,伸手揪了揪他的臉蛋,“一整個晚上可以陪你到夢裏的星空。”
蘇晏發出一聲欣喜若狂的叫嚷。
“嗖”地從厲建國臂彎裏溜出來,手舞足蹈地飛奔過去——光腳踩在木質的地面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像是過分激烈的心跳。
“有點像鳥籠。”到了門口,他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一番,回頭對厲建國說——說罷推門跳進去,“我是厲爸爸養的小鳥了。”
厲建國笑得腳底差點打滑。
一看手表,時間差不多,追上去拽住他的手,往扶梯上跑。
“怎麽了怎麽了?”蘇晏吓一跳。
“噓——跟我上來就知道了。”
扶梯鐵質的。
踩上去的聲音很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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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響在玻璃之間。像一首明快動人的短詩。
穹頂上有個小小的觀景臺。
厲建國拉着蘇晏并排站進去,指着對的方向:“晏晏,看那邊。”
——陸地城市的海岸邊,炸起一串磅礴絢爛的煙花。
“生日快樂。”
時間仿佛停止。
一切都随之凝固。
連海浪都安靜下來。只有海平線上煙花帶着微弱的爆發聲起起落落。
直到那邊歸于平靜,蘇晏才緩緩轉醒,長長地舒口氣,把一直壓在嗓子眼裏的感嘆吐出來:“哇哦——”
“好看嗎?”
“超美——怎麽,你不覺得呀?”
厲建國笑而不答——他沒看煙火,他在看蘇晏。蘇晏肉眼可見地長大。他成天看着,視線最多離不了兩三個小時,可依舊總能發現不同,像早春抽着條的嫩竹,很快就要是另外的模樣了。
不知道蘇晏會像媽媽還是像爸爸?
媽媽很嬌小,蘇敏學卻和厲苛差不多高——如果遺傳爸爸,那以後估計要抱起來都沒這麽容易吧?
這麽一想,厲建國忍不住彎腰把蘇晏撈起來,颠了颠,放到肩膀上。
蘇晏被他抱習慣了,起先不覺得有什麽,頭都沒回,眼睛直盯着海岸的方向,看有沒有新的煙花升上來——待被放到肩上才吓了一條:“嘩——這又是……”
“我早想試試了。趁還扛得動趕緊的。你現在一天一個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比我高了。”
“我看難。我像媽媽呢。而且我又不愛動。”
“你也知道不愛動啊。下個學期開始每天早上起來跟我跑步去。”
“不——要!”
“不動長不高,一輩子都是小矮子。”
“我就想一輩子都當小矮子。”
“什麽毛病。”
“長高了你抱不住我啦!”
“愛撒嬌。”
“嘻~”
這時第二輪的煙花炸起來。厲建國擡頭問:“上面的風景怎麽樣?”
蘇晏低頭親在他的下巴上:“登高望遠,古人誠不我欺。”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厲建國都把蘇晏放在肩上駝來駝去。實踐中兩人還發明了動作訊號:揪左耳是向左轉,揪右耳是向右轉,揪頭發是剎車,拍拍頭是前進。不亦樂乎。
蘇晏個小。
這麽頂着既不費事也不礙事。
厲建國就這麽帶着他參觀了整個房子:岩石上的玻璃房間是卧室和觀星室,從中間的旋梯往下走,樓下還有兩層,高的一層是觀海的大廳和開放式廚房和浴室,最底下一層是家庭影院、健身房和娛樂室。都依地勢而建,掩在層層疊疊的灌木中,頂上蓋着裝飾用的茅草,在夜裏沒開燈,與周圍的山體完美融合,幾乎難以發現。
蘇晏不斷地發出各種各樣的驚訝聲。幾乎把人類所能使用的拟聲詞都用了一次。逗得厲建國忍不住一直笑。
“你太神奇了!”
“嗯?”
“才一個多月!就建了這麽了不起的東西出來!而且都沒有裝修的氣味還有樹的香味,好像魔法!”
“有錢嘛。不是什麽太難的事。”
蘇晏搖了搖頭,輕輕地靠在他耳邊:“我知道沒那麽容易的。”頓了一下用氣聲說,“不是有錢,是有心。”
厲建國難得地臉熱了。
熄了燈之後,星空陡然清晰起來,天穹壓得很低,星星仿佛就貼在玻璃牆外,觸手可及。
蘇晏枕在厲建國身上,把一顆顆星星指給他,告訴他星星們中國的名字和外國的名字,還有各種故事典故……
厲建國其實多半都聽過。
但聽他說得興起,便也不打斷——蘇晏叽叽喳喳的果然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同樣的事,由他說來,就格外有趣。
蘇晏說着說着就迷糊起來。語句颠三倒四,最後終于睡着。大概是今天興奮過頭累了,還打起黏糊糊的小咕嚕。
厲建國盯着他的睡顏看了一會。勾着嘴角,吻了他的眉心。
臨近清晨忽然有淅淅瀝瀝的聲音。
亞熱帶的島,一天二十四小時,什麽時候開始下雨都不奇怪。厲建國本以為是日常陣雨,沒有在意。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似乎是有人在哭。
厲建國一凜。
猛醒過來。
低頭一看果然是哭:蘇晏靠在他胸口,抽抽搭搭,顯然已經哭了好一會兒,衣領和最上面兩個扣子旁邊幾乎都被打濕了。
一瞬間厲建國的心就被打濕了,趕緊拽了床邊的紙巾給他擦:“晏晏怎麽了?不開心?不舒服?受委屈了?哪裏痛?”
蘇晏沒想到他忽然醒了,一驚,下意識用手擋臉:“我沒哭……”
厲建國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溫柔但不容拒絕地一點點挪開:“是我,又不是別人,你怕什麽。”
蘇晏擡起挂着淚珠的睫羽,看了厲建國一眼——那眼神真是無法形容,一眼能讓人心碎,也能讓人心醉,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厲建國還時常夢到這一天,這一時,這一眼。
“我害怕。”
他聽到蘇晏壓着抽噎,低低地說。
“害怕?”
“嗯……有點害怕……”
“別怕,島上很安全的。我叫人排查了三四次了,而且也有安保人員在,只是沒叫他們就……”
“不是怕這個。”
“嗯?”
“太幸福了,有點害怕。”
“啊?”
“好像做夢一樣,總覺得一覺醒來就會所有一切都會消失了……”蘇晏又擡眸望了厲建國一瞬,“對不起……”
厲建國用力把他收進懷裏,摟得很緊,像要揉進自己的骨血,貼着他的耳朵說:“晏晏永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不管什麽時候,做了什麽事都沒關系。”聲音很輕,卻很鄭重。
厲建國在心裏做了決定。
蘇晏的情緒來得快去得快。
窩在厲建國胸前撒了一會嬌,就又開心了,鬧着要投喂。
厲建國起來親自給他做早餐。抱他在二樓的大露臺上,一邊逗清晨活潑的海鳥一邊喂給他:“真的是我養的小鳥了。”
“我可愛還是它們可愛?”
“你。”
“就會哄我。”
“不哄你,全世界你第一可愛。”
“噫!”
蘇晏努力做不信且嫌棄狀,卻架不住笑硬是要往外溢,嘴角邊梨渦都要飛起來。
厲建國見他終于完全鼓舞起來,放下心,帶他去海灘邊撿貝殼,又釣魚。
這邊的魚從來沒有被釣過,傻得很,一點點餌就能釣上好幾條。蘇晏第一次全靠自己釣上魚來,喜得無可無不可。
厲建國避着他收拾了魚,又烤又做湯,當午飯。
兩個人在島上住了三個晚上。
厲建國把會做的料理都給蘇晏秀了一次。
最後一個晚上睡前,厲建國交代蘇晏:早點起,明天一早就要起。
蘇晏抱着望遠鏡不願意撒手:你先睡你先睡,我起得來。
厲建國嘆口氣:明天早上醒來發現不在島上你別哭。
蘇晏愣了一下,大大咧咧交代他明天要穿的衣服。
第二天蘇晏果然起不來。
睜開眼別說島,海都不見了。厲建國正背着他往山上走。
“醒啦?”
“嗯。幾點了?”
“還不到六點,你再睡會,到了我叫你。
”這是哪兒啊?”
“大清山。”
——市郊有名的山。
“我們這麽早來幹嘛呀?”
“到山上慈航寺,燒個頭香。”
“怎麽沒開車啊?”
“開車得繞後山,心不誠。”
“那我下來自己走。”
“你別。你一動就出汗,我沒帶你替換的衣服,山風一吹就要感冒。”
“這麽長的樓梯你不累啊?”
“你又不沉。”
到山頂恰日出。
厲建國剛把蘇晏放下,就有和尚迎上前。兩人寒暄一番。和尚引着兩人入內。
蘇晏看那和尚很有派頭,悄悄拽厲建國的衣襟:“認識啊?”
“嗯,我家與這裏的幾任方丈都交好,算是半個家寺。”
“還以為你信基督?”
“那是我外公。”
“你呢?”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一處偏院。院中設一方長幾,幾上三牲、香燭、酒水等具是齊全的。還有一塊玉佩,純白瑩潤,隔着幾步遠,蘇晏也能看出是千金難得好東西。
“這是幹嘛?”蘇晏懵。
“給你個心安。”厲建國答,牽着他向前,“以後別老說‘我又不是你誰’之類的話了。”
“我哪有說!”
厲建國不說話,就看着他。
蘇晏就萎靡了:“那我就偶爾說一次而已……”
厲建國勾勾嘴角,沒接茬,示意那個案桌:“拜過這個,我們就如劉關張那樣,我算你義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凡有好的必不忘了你,凡不好的我給你扛着——再別‘不是你的誰’了。”
蘇晏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低頭看腳尖:“不一直都這樣的嗎……又搞這個幹什麽……我又不在乎這個……形式主義。”
厲建國揪了他的臉頰一下:“你不在乎你哭什麽?”
蘇晏就不說話了。
厲建國又說:“這事你爸媽都知道而且同意的。以後我也跟着你管他們叫爸媽了。”
蘇晏這才“嚯”地輕嘆一聲:“我叫你厲爸爸,你又叫我爸爸做爸爸,這輩分真可以了。”
“就會想這些有的沒的。”
厲建國攥着他的手在案幾前跪了,兩人按規矩點了香,敬了天地,彼此換了杯,厲建國念了誓詞。
蘇晏如墜大夢,行動言語都慢半拍,直到厲建國捏了捏他的手,才如夢初醒地跟着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禮畢厲建國從臺上取了那塊玉,用手一抹,玉配被拆成兩半陰陽魚。
厲建國解了蘇晏兩個扣子,把小的那半挂在蘇晏脖子上。
“這什麽?”蘇晏問。
“我家家傳的玉,保平安的。”厲建國說,“本來是一整塊,我媽媽戴的時候給擋了一次災,裂成兩半,就改了兩個陰陽魚。我們家差不多的人都認這個。見它和見我效果是一樣的。我忙起來沒時間照管你,你就帶着它,愛上哪兒上哪兒,吃喝玩樂全算我的。”
——厲家在本地根基深,各種行業都涉及一點。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基本都能在家族企業內解決。
“我就差這點兒錢?——我一個人去多沒意思。”
“你愛帶誰帶誰,都算我的。”
一語成谶。
蘇晏最常帶來的那個人,差點鬧他個心肌梗死——而且後面那些一連串沒完沒了的破事兒,果然都算他的。
這個讓厲建國差點心肌梗死的人名叫林大丫。
——就是蘇晏的那個語文補習老師。
在事情發生前,厲建國并沒有很把她放在壓力,他從沒想過一個農村出身的普通女人,能給自己帶來這麽多麻煩。後來細細梳理,才發現其實早有許多蛛絲馬跡——畢竟蘇晏的戒心很重,稍不小心就會退縮,和他友善相處容易,想要打動他卻難。這女人把戰線拉得很長,用心也昭彰,破綻到處都是。
可他卻都沒在意。
他過分自信,時常疏漏,并且對于男女交往懷有錯誤的觀念,錯過一次又一次的阻止機會。
蘇晏幾乎是由他自己一手送進到了惡狼的嘴邊——蘇晏所有這方面的見解都來源于他,行為也是他放縱的,涉事人更是他親自召到蘇晏身邊并任由她駐紮下來。
由他來負擔這惡果,算是合情合理。
他只難過蘇晏跟着受苦難過,人生經歷波折。
為此受許多自責。
并感到深深的無力:如果時間倒流,再有一次機會,他大抵也并不能做得更好。
畢竟于這些事上,他本就笨拙而遲鈍。
倒是楚玄極度敏銳。
剛進高一時,就提點他:蘇晏都考過了,怎麽還每周補習語文。
厲建國無奈:他課上全不聽,都在刷奧數題,語文不補習可怎麽辦呢。
——彼時林老師已轉正。初中部編制有限,被編入高中部,恰巧帶厲建國蘇晏他們班。課上對蘇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作業也不強求,周末把內容濃縮了進行兩小時填鴨。蘇晏腦子快,接受得很好,能節省出大量時間來做自己刷自己喜歡的題。厲建國就當是花錢給蘇晏買時間了。
楚玄難得皺起眉:你要繼續讓他補也不是不行,但最好給他換一個老師。
厲建國為難:她才剛把蘇晏穩當地帶進高一,就這麽卸磨殺驢不太好——何況她确實有兩把刷子,教學效果沒話說,蘇晏也只聽她的。
楚玄眉頭皺得更深:蘇晏只聽她的,你不覺得有問題?
厲建國茫然:這能有什麽問題?難道蘇晏應該哪個老師的話都不聽才對嗎?
楚玄被哽得翻了個白眼:我這麽說吧,你小心一點,這位老師不是好相與的。
厲建國一愣:這話怎麽說?
楚玄如臨大敵:她心思重,不像能安分做老師。你留她在蘇晏身邊,以後恐怕她要順着杆子爬上來的。
厲建國啞然失笑:我當是什麽事。就這啊……
楚玄又翻白眼:怎麽,你還不當一回事?
厲建國笑:這能有什麽。男人嘛是,誰小時候沒有兩個理想中的性感阿姨大姐姐的——你沒有?
楚玄又是一哽:有。
“誰?”
“你怎麽這麽八卦。”
“問問呗。要麽我先說。我家女管家。十五歲。後來拿錢打發了。”
“我爸秘書。十四歲。也是給錢。”
“那不就得了。”厲建國聳肩,“我們這樣的人家,誰還不是這樣呢?”
“就蘇晏那小身子骨,你還真舍得?”
這次終于輪到厲建國被噎得一滞。半晌才沉沉地嘆了口氣:“他總要長大的。”
楚玄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肩:“你也是心大——行吧,該說的我說了。其他事我管不了。你覺得沒問題就沒問題。”
話雖如此,厲建國到底不安心。
整個星期就琢磨着給蘇晏換老師。
蘇晏聽到風聲,發了老大一頓脾氣,有史以來第一次把厲建國反鎖在陽臺——雖然只鎖了不到三十秒,但這破天荒的舉動還是大大震驚了厲建國。他急且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進屋就抓小雞似的把蘇晏抓起來摁在腿上打屁股。蘇晏只是咬牙,連聲都不哼,默默流眼淚。
厲建國哪裏耗得過他。
沒過一分鐘就心軟。
只得重新把他抱起來慢慢地哄。蘇晏一頓“你就會兇我”、“一點不考慮我的感受”、“我難得喜歡個人你就趕她”的組合拳打沒有脾氣,何況蘇晏一邊說,一邊還噼裏啪啦往下掉金豆,鼻頭眼角紅撲撲,委屈得不得了。厲建國安慰他都來不及,哪兒還敢再節外生枝。這換老師的事只好不了了之。
——過後想來,蘇晏這時的态度,已然很成問題。
進入高一下學期後愈演愈烈:
蘇晏帶人去厲家飯館吃飯,又或者在各種娛樂場所玩,帶的人三次裏兩次能有林大丫,往往還和她單獨去。消息傳來厲建國心裏往往一咯噔——但他這個時候又要忙學校比賽,又要忙自家生意,兩邊都恰關鍵期,真是焦頭爛額,每天能睡足四個小時就謝天謝地,是真分不出神來管這個。
何況就是有時間,他也會盡量按捺着不管:一來他覺得,這個年齡和年長有經驗的女性交往對于他們這樣人家的孩子來說不是壞事;二來,蘇晏慢慢長大,他想要讓蘇晏能在尊重、自由、輕松的環境裏度過青春期,留下美好的回憶——而不是像他自己一樣,只有令人窒息的嚴格管束。
他忍耐着。
忍耐蘇晏越來越經常地和林大丫出雙入對。忍耐蘇晏越來越頻繁地在他面前提起林老師。忍耐蘇晏獨處時神秘兮兮地向他咨詢和女性的交流技巧。忍耐面對蘇晏時內髒深處翻滾的饑餓感。
他堅信這對于蘇晏是好的。
于是拼盡全力地忍耐。
幸虧需要忍耐的時候并不多。
林女士很有眼力價——過後想來多半是處心積慮避——學校之外,厲建國若不特地去聽她給蘇晏上課,就基本見不着。補習之外,她單獨占用蘇晏的時間實在不能算多。
畢竟蘇晏總事事以厲建國為先,照顧厲建國日漸緊湊的時間表,珍惜兩人見縫插針的獨處時光。
厲建國忙完想起要找他,依舊和以往一樣,一扭頭就在身邊。周末要麽和厲建國一起出去玩,要麽陪在公司加班——自己拿着一本題集和一疊草稿紙,湊在厲建國辦公桌邊,埋頭能做一下午。黃金周、寒暑假這樣的大假期,兩人也全都膩在一起——厲建國在蘇家所在國的項目,借着蘇敏學的東風,起飛得很快,目前已經全面走上正軌開始盈利,于是假期厲建國幾乎總借口出差視察,與蘇晏一起回家。
如果不是楚玄特地提起,厲建國幾乎察覺不出改變和異常。
——在他看來,林女士不過是蘇晏用來填補空白時間、打發無聊的消耗品。
就算不是她,也得有其他人。
給她一份工資,發揮兩種用途,想想竟也挺合算。
然而不久,這個厲建國眼中随時可以被替換的消耗品,讓他切實地感受到了危機。
那是高二上學期寒假。
蘇晏想參加市裏奧數和物理兩個集訓,走不開。蘇敏學答應他帶全家飛回來陪他過年。有生以來第一次。蘇晏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在厲建國肚子上滾來滾去。整兩個月看誰都順眼,幹什麽都有勁,連最讨厭的鍛煉都不用催了,每天早上主動哼着歌跑步上學。
然而臨到年二十,蘇旭陽忽然發病,直送ICU,很一番搶救才好不容易脫離危險。蘇家醫院裏保存的各種救治所需的素材都齊全,暫時不需要蘇晏特地飛過去配合治療。但回國過年的計劃也不得不取消了。
厲建國聽聞,連忙撂下工作趕去蘇晏家。
進門發現蘇晏正打電話,對面應該是蘇敏學。蘇晏表情柔和,又乖又貼心:不要擔心,我沒問題的。你們照顧哥哥要緊。比賽完我就飛過去看你們。
看上去與平日沒什麽不同。
然而挂掉電話他只看着手裏的聽筒發呆,半天都沒發現房間裏已經多出一個人來。
厲建國嘆口氣。從背後抱住他。
蘇晏一抖。
厲建國低頭安撫地親了一下他細白的後頸:是我,別怕。
蘇晏輕輕地嗯一聲。
厲建國又說:想哭就哭,沒事的。
蘇晏沒應。
在他懷裏呆了一會,眼淚才慢慢地流下來。
厲建國一直陪着,叫人給他弄吃的喝的,抱着順毛,直到蘇晏哭累了在懷裏睡着。抱他去浴室稍微洗了一下,把他塞進被子裏。神經陡然一松,忽然感到胃隐隐作痛,這才想起大半天就惦記蘇晏,水都沒喝上一口,更別說吃飯了。耽誤了半天,他急着趕回去把事辦完,也顧不上叫廚房弄新的,直接端了蘇晏吃剩的半碗飯就往嘴裏扒,就着幾口涼湯對付下去。
剛披上外套往外走,就有電話,拿起一看,是蘇敏學。
趕緊接。
那邊的聲音沙啞又疲憊。話都有點颠三倒四。拜托他看顧蘇晏。
厲建國心知他也實在無可奈何,連忙寬慰他叫他放心:都有我呢,等蘇晏比賽完,我帶他過去。
于是這個年關,厲建國就忙的像一個瘋轉的陀螺:為了讓蘇晏鼓舞起來,厲建國許諾大年初一帶他去游樂園玩——蘇晏聽聞那裏總是人山人海,想去看看是什麽樣,厲建國擔心安全問題總沒讓他去——這可給自己挖一大坑,到年三十之前他都瘋狂工作,恨不能把一秒掰成一分鐘花。還要抽空照顧蘇晏。他一個學霸,從小到大當班長,最規矩最模範最無可挑剔的好學生,被逼得有史以來第一次讓人幫忙寫作業。
蘇晏倒很乖。
醒了就到他辦公室裏窩着。寒假作業寫兩份。寫完就自己刷題。
厲建國卻擔心他太乖,只要他醒着,就一刻都不敢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每天送他回家哄他睡了才又去出門。
年三十只回主宅露了個面,就急匆匆地趕到蘇晏那邊陪他吃,親手給他包餃子吃——如果不是提前給淩先生打了招呼,少不得被厲苛堵在祠堂罰跪到天亮。
吃完飯趕到碼頭看貨。通了個宵。第二天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就去接蘇晏。沒想到蘇晏也剛從外面回來。兩人在門口打一照面,厲建國見蘇晏面有喜色,心中一凜:這麽早你自個兒上哪去?
蘇晏挑着眉梢勾起嘴角:不告訴你。
厲建國被他這小小的得意和疏離刺痛了,但又怕他不高興,不好多說什麽,只得姑且摁了摁心口。
兩人認識了這樣久,蘇晏又特敏感,厲建國這點僞裝哪裏瞞得過。
一到游樂園裏,蘇晏就鬧着要先坐摩天輪。
排隊整半小時才輪到,期間蘇晏嘴就沒停過——今天厲建國開了他的禁,縱着他吃垃圾食品當早餐,又給他買了不知多少零食,把他喂得像個閑不下來的小倉鼠。
摩天輪升上去。
蘇晏東張西望,且驚嘆。
厲建國好笑:“飛機都開過了,還稀奇這個。”
蘇晏不答,回頭嘿嘿一笑,勾着脖子猴到他身上。
厲建國愣了一下,順勢摟着他的腰把他放在腿上:“怎麽了忽然撒嬌?不怕有人看着。”
——這兩年蘇晏漸漸大了,不像小時候那麽黏,尤其公共場合,有時甚至會提醒厲建國注意影響。
“前後都是情侶,比我們更分不出神,”蘇晏眯着眼看他:“為什麽不高興了呀?”
“什麽不高興?”
“我猜看看,”蘇晏不理會他的否認,舔了舔嘴唇,“因為人太多?覺得麻煩?太擠?累?”
“沒有的事,你別胡思亂想。”厲建國別開眼不和他對視。
蘇晏卻不依不饒地追上來:“我知道為什麽——你才胡思亂想呢!我和奇怪的人去奇怪的地方。我早上求這個去了,喏,給你。”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平安符。
本地風俗。初一到廟裏求平安符,可保一年平安。信的人多求的人也多。不少人天不亮就出發,要搶到一個好的不容易。
厲建國想起早上看到他時紅撲撲的臉蛋。不知是凍的還是被風皲了。心尖一軟,摸他的下眼睑:“幾點出門的?眼都青了——我命硬,這種東西……”
“噓噓噓,”蘇晏趕緊把指頭豎起來抵在他唇前,“命硬這種話不可以自己亂說的!快呸呸呸!”
厲建國看他惶然得很認真,心裏好笑卻還是依言呸呸了兩聲。
“你最近總是跑碼頭,好幾天晚上我半夜醒來你都不在,我心裏發虛,早想給你求一個了。”蘇晏垂着眼,臉頰依舊有點紅,解開厲建國的衣領,拆了他玉佩的紅繩,把平安符串上去重新給他綁好,“我身無長物,給不起什麽好的,身邊東西要麽是我爸的,要麽是你給的,這個是我自己親手求的。”說着在厲建國胸口拍了兩下,“好好戴着,不許丢了。明年再給你換一個新的。”
鄭重其事的模樣把厲建國看笑了。
忍不住想湊上去親他。
又想先糾正他那個缺乏蘇家繼承人自覺的“身無長物”觀念。
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因為一低頭,發現腳邊還掉着一個平安符。
好心情一掃而空。
厲建國探身把它撿起來——連帶着膝頭上的蘇晏“哎”地歪了一歪,剛扶着他的肩膀重新坐穩,厲建國就把從地上撿起來那個平安符舉到他面前:“除了我還有誰有?林老師?”
蘇晏一愣。
忽然笑得很賊,噼裏啪啦又從口袋裏掏出好多個:“好多人都有,爸爸媽媽哥哥,周叔錢阿姨。”——後面是家裏管家和廚娘,還有全部蘇晏相熟的下人,之後是班級裏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林老師也有就是了。”
厲建國不知現在是該開心還是該不開心。
就見蘇晏把那些小符分了兩堆,一手捧着一堆:“但平安符和平安符也是不一樣的嘛!你仔細看要!給家人的比較貴,給其他人就比較便宜了。”厲建國依言看,果然左手比較少的那堆顏色鮮亮些,做工也細致。
蘇晏把它們全都塞回口袋,重新繞上厲建國的脖子湊到他耳邊:“你的那個是我一步步跪進大殿裏求的,獨一份,沒人和你一樣。”
厲建國“嗤”了一聲。
沒忍住還是在他唇角上chu了一下:“小滑頭。”
——結果一整天人都有點飄,便沒有注意:送給林老師那個,是“給家人”的,不是“給其他人”的。
厲建國錯過的最後一個危險訊號在高二年下學期。
剛開學,天還涼。
學校組織大家到農場裏學農。
厲建國本不想讓蘇晏去。可抵不過蘇晏高漲的熱情,又是算操行評價的正規活動,只得松口。
蘇晏雖說身份特殊,但物質生活上是當真從小錦衣玉食慣着長大的,某些地方甚至比厲建國楚玄他們都嬌氣——別的不說,光單人的硬板床他就從沒睡過。
這一趟要去,可把厲建國操心壞了。自己的行李統共一個小包,蘇晏的東西倒帶了兩大箱。
從上學校大巴起就嚴令蘇晏不許離開自己身邊十米以上。嚴防死守跟了五天,本以為圓滿完成任務,誰想最後一天晚上出了事:農場條件差,公共浴室是開放式的。年輕人氣血旺,男浴裏經常能看到關系好的男生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對着被泡得起了皺的大波女星海報打飛機,時常還互相幫助。
厲建國盯蘇晏盯得很緊。這種場面看都盡量不讓他看。誰想小調皮自己好奇。厲建國閉眼沖頭發就十多秒時間,他就鑽到人堆裏,一睜眼就聽他尖着嗓子叫:阿國哥哥救我!
厲建國差點殺人。
臉都顧不上擦,撈起他突出重圍浴巾一裹直接抱回房間塞進被子裏。正叉着手尋思怎麽教訓,卻聽蘇晏啞着聲說難受,紅着臉,眼眶裏汪着淚。抱着被子悶了一會又說:阿國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阿國哥哥救我。
厲建國真是無可奈何。
只好掀開被子鑽進去,從背後抱住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幫他揉出來。順勢給他上了一堂嚴肅的性教育課:這是正常現象,男生都會有,說明你長大了,不要太過驚慌等等。
後來不知怎麽話題就飄到喜歡的異性類型上。
厲建國想了半天沒想出具體的對象,就用譚雲搪塞一下。
輪到蘇晏,蘇晏卻回答得很快:
林老師。
——厲建國心裏一咯噔,想起楚玄的話,心道這補習老師是不能留了。
蘇晏秒察覺:“你法西斯。”
厲建國一頭霧水:“我怎麽就法西斯了。”
“你現在是不是想着要把林老師弄走?”蘇晏手臂支在厲建國腦袋旁邊,居高臨下地看他。
“是。”厲建國回答得很快。坦率地和他對視。
蘇晏嘟起嘴:“你自己三天兩頭帶譚雲出去,後面待命的‘候選未婚妻’少說還有一個加強連,手機上存着的什麽包廂公主大公司公關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我說過什麽了?——我和林老師就出去吃個飯看個電影,你就琢磨着開除人家,你說你是不是法西斯。”
粉嫩的嘴唇鼓成一個圓,活像一朵花。
厲建國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
蘇晏也是這樣嘟着嘴。
不由一晃神。
就聽蘇晏追問:“怎麽,你還不承認?”
“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我那是工作需要。”
“我還是學習需要呢。”
厲建國眉間一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蘇晏的手臂像藤纏樹一樣纏着他的脖子:“你不要總和林老師過不去嘛……”厲建國被他一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