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腦子就慢,何況他還說,“從小我媽媽就不在身邊。早些年姆媽在,我還能賴着姆媽,可後來姆媽也不在了……”
厲建國心一下就酸了。
恍惚間又看到姆媽靈堂裏守夜的那個小小的孤獨的影子。聽到他問“那我現在可以哭嗎”。
趕緊捂住他的嘴,把他摁進懷裏:“好了好了,是我錯了。是我小心眼。我不和她計較了好不好。”
蘇晏擡眼一瞥。
厲建國趕緊又改口:“我會和她好好相處,這樣行了吧?”
“嗯。”
厲建國便有點委屈,苦笑道:“她工資還從我賬上走的呢。”
蘇晏便又擡眼瞥他。
厲建國趕緊投降:“行了行了,我不說了。你喜歡她就留着吧。不要太給人添麻煩也別給自己熱麻煩就行。”
“嗯!”
“你啊,”厲建國捏他的鼻子,想起剛剛他歷數自己的女性交往情況,不由好笑,“我還沒管你,你倒管起我來了?”
“又不是我想管的。”蘇晏撇嘴,“你手機就放床頭櫃上,每天我幫你接電話回短信想不看到都難,譚雲還隔三差五給我打電話……”
厲建國一下緊張起來:“她又鬧什麽妖?”
“沒沒,”蘇晏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臂,“她現在對我可好了,巴不得我給她當親弟弟——人家頭腦靈活得很,早就換了路線,現在是争取一切可争取的力量,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啦!”
厲建國笑起來:“那你現在和她統一戰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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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翻了個白眼,從鼻孔裏發出一個“哼”:“三兩句甜言蜜語,丁點兒蠅頭小利,就想收買我?把我當什麽人呢?——當年吓唬我的事我可要記一輩子的。”
厲建國又捏他的鼻子:“小記仇精。”
蘇晏便垂着眼閉嘴不說話。
沉默得厲建國有點擔心的時候,才又瞥了他一眼,開口的時候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怨:“再者我算什麽呢,哪兒管得了你找誰當女朋友。”
厲建國心口一揪,忙扯了扯他脖子上的玉佩:“都拜了天地,許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怎麽還說這種話。”
蘇晏臉頰飛紅,對他氣咻咻地皺了皺鼻子:“怎麽說話呢你這是……沒正經!”
厲建國捧住他熱騰騰的臉蛋,認真地看進他的眼睛裏:“你不滿意的人,我不會讓她進厲家的門——這樣行不行?”
蘇晏眼底的火跳了一下:“你……”
“你從小叫我爸爸,哪個單身爹找老婆不考慮兒子的,”厲建國刮他鼻梁一下,“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找個頂好頂疼你的媽媽回來。”
蘇晏眉間一跳,睫毛顫抖着順下去,終于乖乖地“嗯”了一聲。
這事算揭過。
既然答應蘇晏,厲建國便也不好深管。
再次聽到林老師的消息已經是三個月之後。
不是蘇晏提起的。
是厲家注資的私人醫院裏當天值班的副院長。
彼時厲建國還不在國內——他的項目正在關鍵期,每周飛國外現場辦公,住一晚上再飛回來——時差關系,正在睡夢中,被電話吵醒,脾氣有點大,人迷迷糊糊的,越洋電話又有點雜音,第一次甚至沒反應過來對面在說什麽:
“你再說一次?”
“蘇少爺今天陪一位女士來醫院婦産科,經檢查,這位女士已經懷孕一個多月。我看了病歷,孕婦姓林。聽聞少爺在……”
“咯嘣”一聲脆響。
厲建國罵了句很粗的粗話——手機被他硬生生捏斷,一手血。
他在床上愣了一會。
猛地站起來。
衣服都顧不上穿,困獸一樣在房間裏兜圈子。撞到什麽就踢飛什麽。沒一會兒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就狼藉一片,無處落腳。他看着混亂一團的四周,發出一聲帶血的咆哮,抱着頭在床邊坐了一會,站起來用座機給那位副院長打電話:
“病例發我郵箱。留她住院。我盡快回去。”
厲建國飛機落地已經是半夜。
他出發前聯絡了蘇敏學,把這個事簡略地告知了他。蘇敏學正為蘇旭陽的病焦頭爛額,一聽這消息,幾乎反應不過來。厲建國內疚得要死,就差沒隔着電話給跪下謝罪。反倒是蘇敏學回過頭來安慰他“要說失職,我這親生父親比你嚴重得多,你才十六歲呢,再者最近又這樣忙”之類,待厲建國稍微冷靜一點,就委托他全權處理後續。
厲建國風塵仆仆,連家都顧不上回,先到醫院看監控:林大丫的确是和蘇晏一起來的。坐蘇家的車。兩人一路手牽手——或者不如更确切點說,林大丫一路牽着蘇晏。她穿很高的高跟鞋,蘇晏就算最近抽條了也還是比她矮一點兒,被拖着手,緊張兮兮地跟在她身後,活像一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
厲建國心疼得都快不跳了。
“人在哪兒呢?”厲建國問當值的副院長。
副院長報了個房間號:“最好的vip病房。”
厲建國姑且點了點頭:“孩子是蘇少爺的嗎?”
“現在無法檢測,得等孩子出生才能确定。”
厲建國皺眉。微一點頭,看了看表,随便找了間空病房,胡亂梳洗一下對付上床。他是真的累。衣服都沒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來襯衫都皺了,沒奈何只得叫人送衣服來。耽誤了一會功夫,到林大丫病房時醫生已經查過房了。林大丫正吃着vip病房特供的豐盛早餐,優哉游哉的樣子,看到他進來非但沒有驚惶,反倒笑着主動和他打招呼:
“建國同學?這個點不在學校上課不是好學生哦。”
厲建國額角跳了一下,強迫自己也露出禮節性不慌不忙的笑容:“還叫我同學?您不是已經暫時停課了嗎?”
林大丫略一低頭,如果不是因為事先對她存着足夠大的偏見和惡意,這應該算是個水蓮花一般嬌羞的笑容:“不是我自己願意的呀……”
“行了,當着我就別演了。”厲建國在她對面坐下,很冷淡地打斷她。掏口袋抽出煙盒來抖一支叼上,想了想到底沒點燃,“說吧,開什麽價?”
林大丫愣了一下,臉就漲紅起來:“你怎麽侮辱人!我和蘇晏是真心相愛,我們……”
“演,繼續演。”厲建國這次是真笑起來。
龇出了牙龈。
與平日截然不同。匪氣四溢。宛如一個刀尖上舔血為生的人。
林大丫沒想到一個十六歲出頭的少年——還是自己班上的學生——會有這種表情,一時被震住了。
厲建國抽出過濾嘴被咬得稀爛的煙,丢在一邊,把手撐在膝蓋上:“怎麽,這就演不下去了?演技不行啊老師。”他掏出剛和衣服一起被送來的新手機,翻出照片遞到林大丫面前,“我還以為最少得給你看看這些,你才會露出馬腳呢。”
——是林大丫和纨绔子弟們獨處的畫面。每張都是不同的人。按時間排列。都在厲建國最近三個月忙起來之後。
林大丫的臉霎時漲紅,卻嘴硬:“這算什麽?吃個飯,唱個歌,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厲建國從鼻孔裏擠出一聲冷笑:“這裏面的人,哪個不是一分鐘賺的錢能比你一年賺得多?你有什麽價值,人家要找着你吃個飯唱個歌?——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麽模樣!要不是看着蘇晏的面,人家理你呢?就這你和我說真愛?”
林大丫臉一陣紅一陣白。
厲建國接着說:“蘇晏信任你,把你當媽媽一樣,你就頂着他的名頭做這種事?做也就罷了,模樣不行,哪個高枝兒都沒攀上,一回頭你算計蘇晏?蘇晏對你不夠好?掏心掏肺護着你,你就這樣玩他,還是不是人?”
林大丫急了:“厲先生這話就不講道理了。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沒意思,我還能怎麽他?”
厲建國嘴角一抽,又翻了翻手機,相片上出現一個被打得破破爛爛的人:“認不認識?”
林大丫茫然。
“哦,”厲建國又抽出一支煙叼上,“打成這樣是有點難認。”随即報了名字。
林大丫眼皮一跳,沒說話。
厲建國冷笑:“就你這心理素質,還學人犯罪?我錯眼不見三個月,你就在我的地盤上,和我朋友的手下買了藥,完了以後上我的人?誰給你這麽大的狗膽?我再忙兩個月你是不是要幹脆登堂入室跳到我頭頂上拉屎了?”
他難得這樣笑。只勾一邊嘴角。眉間還黯着。看上去邪性得很。連碼頭上扛把子的看他這樣都怕,何況林大丫。
“我沒犯罪……”她只低低地咕哝一句,“我只……”
“蘇晏才十四歲不滿十五歲,你說你沒犯罪?”厲建國從手機裏翻出蘇晏的出生證明堵到她臉上,“你再大聲點說一次你沒犯罪?”
這下林大丫徹底愣了:“高二不是十六歲嗎,他怎麽……”
“敢情你守了這麽久,是專等他高二呢?”厲建國盯着她問,似笑非笑地,看上去比有笑容時更可怖了。
林大丫臉一片青黑,回不出話來。
厲建國沉下臉:“剛剛讓你開價,你不開。現在沒機會了。兩條路給你選:其一,孩子生下來之後,你就去自首,法院判你幾年,你就蹲幾年。出來之後我安排你去支教,老本行,繼續灌溉祖國花朵;其二,你可以試試我會做出什麽事來。”
林大丫低頭,沉默片刻,猛然爆發:“憑什麽?你們一生下來就吃香喝辣,我就得受窮?你們一生下來就使喚人,我就得被人使喚?你們……”
厲建國不說話。只是斜叼着煙,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盯着她。眼底染着紅,兇光藏不住,像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
林大丫的音量就低下去。
正尴尬不知怎麽開脫,就聽門口響起一個遲疑不定的聲音:“阿國哥哥?林老師?”
“蘇晏,你看這……”
“晏晏出去。”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蘇晏愣了一下。蹙起眉:“阿國哥哥,這……”
“你出去。”厲建國打斷他,不容辯駁的語氣,一張臉黑如包公。
高壓之下連林大丫都不敢再說話,只是望着蘇晏做出可憐巴巴的表情。
“蘇晏出去。”厲建國扯開領帶站起來。
蘇晏全身一抖。
抿着唇立了半刻,緩緩轉身。
厲建國待他徹底離開帶上門,才走到林大丫床邊,居高臨下地盯住她:“敢用蘇晏威脅我的,除了我親爹之外,都死透了。你要不信,可以親自試試。”
林大丫嘴唇哆嗦了一下:“你……法西斯!”
厲建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哦,這個詞是你教蘇晏的嗎?”
林大丫只是死瞪着他不說話。
厲建國笑了一下:“我本來只想當個違法公民。既然你想要一個法西斯,我就給你一個法西斯吧。”
說罷按鈴叫值班院長和護士進來:“你們看好她。我無論如何要這個孩子。”
一出病房,就看到蘇晏站在門外走廊上。沉默地看着樓下的空地發呆。
厲建國怕吓到他,湊上去輕輕地叫了一聲:“晏晏。”
蘇晏“嗯”了一聲,沒回頭。
厲建國從背後抱住他:“生氣了?”
“法西斯。”
厲建國心疼死了,卻還是先哄他:“就這一次,以後不會了。”——吃一塹長一智,未雨綢缪。這次摔得夠痛,以後他可斷然不再敢。
蘇晏蹙着眉:“明明是你叫我多和女生交往的。”
“……嗯。”
“也是你說有的事情和男人不能做,但是和女人可以。”
“是。”
“我之前和你說了林老師,你最後也沒反對——那你現在這算什麽意思?”
厲建國心塞得都快要不能跳:“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教好你,沒有照顧好你,讓你遇到這樣的事……”
蘇晏一聽就怒了,猛地用手肘把他頂開轉過身:“這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教?誰要你照顧?——我都多大了,你別老把我當小孩子!”
說着不等厲建國回話,一溜煙跑走。
厲建國一路往下追。但他時差還沒倒過來,早上也沒好好吃飯,又被林大丫一氣,這會兒難免有些頭暈腿軟。竟沒追上。只好叫司機跟到蘇晏家去。
進了花園蘇晏還要叫管家攔他。管家不敢攔。蘇晏氣咻咻地往樓上房間跑,自己在樓梯上絆了一跤。
厲建國覺得他的動作有點不對勁,停下來問管家:少爺這兩天怎麽了,是沒有好好吃飯還是沒有好好睡覺?
管家支支吾吾。
厲建國皺眉:你直說,我又不怪你。
管家只好說:睡覺老毛病了,厲少爺你不來,少爺就睡不好——倒是飯這兩天,少爺幾乎沒怎麽吃,怎麽勸也不聽,我們也……
“廚房裏現在有東西沒有?”厲建國打斷他問。
“都是現成的,粥、飯、點心都有,四小時一換,新鮮熱的。”管家趕緊說。
“清淡的撿兩樣裝了給我。”厲建國吩咐,到沙發上坐下等着——終于喝上早晨以來第一杯熱水。
拿了食盒推開門,蘇晏正坐在床上發呆,看他進來直接飛個枕頭過來:“你出去!”
幸虧身手快,否則湯湯水水的灑在身上不得了。
厲建國放下食盒:“先來吃飯。”
蘇晏又飛一個枕頭過去:“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
厲建國嘆了口氣:“晏晏,你乖一點。”
“我才不要乖,我……”蘇晏索性卷了一條被子,但動作到一半就停住,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看到厲建國嘴唇和手都在抖,嘴唇咬出血,眼眶通紅——下一秒就能落淚的樣子。
蘇晏被震住了:
他的阿國哥哥從來是個硬漢。認識那麽多年,連變臉色的時候都很少。就算被厲苛打得一塊青一塊紫,也沒多吭一聲。現在卻像是要哭了。
蘇晏頓時覺得自己捅了天大的漏子,趕緊跳下床,鞋都顧不上穿,踮起腳勾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身體貼過去:“我錯了、我錯了。阿國哥哥你不要生氣,你不要傷心,我……”
厲建國深吸一口氣,拍拍他的後腰:“你沒錯,是我的錯——先撒手,去把鞋穿上。”
蘇晏以為厲建國不肯抱他了,整個人一下慌,別說不肯松手,還要把腿也往他腰上繞:“我不要,你……”
厲建國推不開他。晃了兩下往後跌。
蘇晏察覺不對趕緊跳下來扶他,吓得臉都白了。厲建國退了兩步,坐在沙發上,先擡手捂蘇晏的眼睛:“你別看。”
蘇晏的眼淚瞬間湧出來。
燙得厲建國手一哆嗦,忙摟他過來:“別哭別哭,乖,我沒事的。”
蘇晏蹭在他胸口,手卻撐在沙發兩邊,不敢往他身上壓:“你讓我看看……”
“沒啥好看的,就是時差沒倒過來,睡一覺就好了。”
蘇晏硬從他的手裏掙出來,硬掰過他的臉來看:“我給你敷個熱毛巾好不好?喝水好不好?”
厲建國摁不住他,只好擡手臂擋着自己的臉:“不用,你讓我躺會兒就好。”
蘇晏就安靜了。
只一小會兒,厲建國覺得蘇晏拽着衣角的手顫得厲害,一驚,忙把手臂放下一看,蘇晏捂着嘴不敢出聲,臉憋得通紅,已經快要背過氣去。厲建國魂都要給他吓掉了,哪還顧得上什麽頭疼不頭疼,趕緊撐起身,想先哄他。還沒開口,先聽蘇晏說:“阿、阿國哥哥,我錯了,晏晏知錯了,你告訴我我都改,你罰我吧,你別不理我……”
他哭得氣都喘不勻。話說得很急,含含糊糊的。不時被哭嗝梗住。拽着厲建國的手緊得指節發白。
厲建國坐不久,憋了口氣一把把他撈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上,伏在自己胸口,抓了紙巾給他擦眼淚。蘇晏壓到厲建國的肚子,起先還掙了一下,厲建國一句“你乖一點”,蘇晏趕緊乖。厲建國輕輕順着他的背:“我真不是生你的氣,是累的。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你的錯。”
說着拿出手機來,給他看照片。把前因後果,中間的責任一點點分析給他聽。
蘇晏乖得像一只流浪很久又被人撿回家的貓。
伏在厲建國的心口上,擡頭看着他,一動都不敢動。
後來看厲建國的嘴唇幹得起皮,才跳下來,趕緊叫廚房端了淡淡的葡萄糖鹽水,叫他停下來潤一潤,又要給他絞冒毛巾擦臉。厲建國抓他的手:叫保姆去,你別折騰,你那手一蹭就紅,等下破皮怎麽辦。
“哪兒能呢,”蘇晏被他下意識的過度保護逗樂,帶着眼淚笑出來,“擰個毛巾而已,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厲建國輕輕掐了他的臉一把:“我眼裏你就是豆腐做的,過來。”
蘇晏就乖乖靠過去。
“給你說的你都聽着了?”
蘇晏點頭。
“記住了?”
蘇晏又點頭。
厲建國側了個身,手輕輕摁在蘇晏後腰——這是他控制蘇晏不讓跑的習慣動作:“不服氣?”
“……沒有。”
“沒有?嗯?”
“沒有不服氣,就有點不太明白。”
“什麽不明白?”
“也沒什麽……就一點點。很小很小的一點點,”蘇晏伸手,拇指食指中間一條小縫,“這樣。”
厲建國頭還疼,眯着眼沒說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蘇晏拽住他的手指,換了個姿勢,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給他揉太陽穴,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我就是覺得,林老師不應該有那麽壞啊……”
“嗯?”
“是不是有誤會啊……”
“你覺得我和她有誤會?”厲建國睜眼問。
蘇晏不點頭也不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和她,一定得選一邊,你……”
蘇晏不等他說完就俯下身擁住他的脖子:“當然是你啊,這有什麽好選的,怎麽能比啊,她一個外人……”頓了一下又小小聲地說,“你不要這樣嘛……”
他這個姿勢很別扭。估計不能舒服。但厲建國不答他就不肯松手。還要黏答答地偷偷拱來拱去,鼻尖嘴唇這裏碰碰那裏碰碰,像一只撒嬌的小動物。
厲建國嘆了口氣。
心尖軟得一塌糊塗。
暗想最近蘇晏果然嬌撒得少了,自己這“撒嬌抗性”一落千裏,以往哪怕“吃不吃蔬菜”這種小事,都能扛着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和他擺事實講道理,現在面對這麽原則性的情況,只被蹭了兩下,腦子裏就一片漿糊。
又或者這本來就不是該和蘇晏講原則的時候。
蘇晏是無辜的。該責備的是毀壞他的成年人,沒有保護好他的監護人。唯獨不是他本人。
厲建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挪到唇邊安撫地親了一下,摁着太陽穴,盡量讓自己頭腦清醒起來:“她是一個教學能力很強的老師。也很有個人魅力。但這樣的能力和魅力,被用力在了完全錯誤的地方。你現在不明白她錯在哪裏,這很正常。她在幫助你的同時錯誤引導你,兩者混合在一起,讓你無法分辨。等時差倒過來,我慢慢分析給你聽,好不好?”
“好。”蘇晏抵着他的鎖骨猛點頭,又很乖很乖地軟軟地說,“我剛剛不該鬧別扭的,還發脾氣亂砸東西,我知道錯了,你別和晏晏較真好不好。”
他自己叫自己晏晏的時候特別甜,發音好像清脆的麥芽糖。
厲建國失笑:“哪裏會因為這種事情和你較真。”順手揉了揉他後腦勺上蓬松柔軟的頭發,“你發脾氣也是乖的。還知道只丢枕頭。”又說,“晏晏長大了,知道護着對象,這不是什麽壞事。只是下次記得帶眼識人,別被騙——這方面沒好好教你是我的疏忽,等有時間……”
蘇晏紅了臉,搶着說:“不是。不是因為這個發脾氣。是你叫我出去的時候模樣很兇我才……而且又那麽多人看着,醫生護士都跟在我身後呢!——我哪會為了一個外人和你置氣!”他急得額角汗都滲出來,抓着厲建國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上,“我們倆就是我們倆,我永遠不會為了其他人和人和你生氣的。”
天漸漸熱了。
蘇晏只穿一件睡衣。
隔着單薄的布料,厲建國能清晰到他勃勃跳動的心髒,溫熱的,鮮活的,握在手心裏,像只是溫順的小鴿子。那塊兩人一對的玉佩從他的領口滑出來,碰到厲建國的手指。
“我知道的。”厲建國回答。
“那你不要哭。”蘇晏說。
“诶?”厲建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幹燥一片,“我哪兒哭了。”
蘇晏像要用目光解剖他那樣盯着他看了一小會,伸出一只手指點住他的心口:“這裏。”
厲建國的心髒差點就停了。
繼而忽然又感到餓。
從內髒深處翻湧出來的來自靈魂的饑餓。
他不知怎麽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于是只能微笑。握起蘇晏的手,從自己的心髒上移開,放到唇邊,輕吻那帶着魔法的指尖:
“好,我不哭。”
此事暫且揭過。
——或者不如更确切點說,發生了更大的變故,一時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蘇晏的哥哥蘇旭陽,與病魔艱苦卓絕地鬥争了整整十八年,終于宣告失敗,走到了人生終點。
其實這早可預見。
自春節搶救被送進ICU,蘇旭陽就再沒從裏面出來過。生命體征基本靠藥物和機器維持。身體機能每況愈下。
厲建國受蘇晏托,在工作之餘去看他。每次見都察覺他的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加削瘦、虛弱、灰白。
蘇晏也想去。
甚至想直接停課去陪哥哥。蘇旭陽卻不許他來。三番幾次地交代厲建國:他現在好不容易習慣按學期上學,交到同齡的朋友,也找到自己喜歡的科目,應該好好讀書,享受青春。你幫我勸他,別老想着來。我已經半死的人了。在我身邊耗着也沒什麽用。他和我同樣的遺傳,身體也沒多好,心裏有事就愛生病。你多看着他。
蘇旭陽此時已經沒有其他活動。連飯都是鼻飼。躺在床上唯一的事情,就是給蘇晏寫信。厲建國大概一到兩星期來一次。每次都能帶回去很厚的一封。
兄弟倆都不避厲建國。厲建國有時也湊在蘇晏旁邊跟着看看。蘇旭陽筆不穩,字跡歪扭且碩大,很費紙。思維卻意外地清晰,文辭也美。許久之後厲建國還記得他用很長的一段話,寫窗外爬上了一枝小爬山虎。寫得很活潑。充滿生機。不像是行将就木的人。卻也不像十七八歲的少年。
他寫身邊細微的變化。寫治療的變更。寫父母的日常。最多寫的卻是蘇晏:
小晏,你是你自己,不是我的備份。
你要為自己而活,不要為我而活。學更多的東西,找到自己喜歡的事,趁繼承家業之前的有限時間盡量去做。
因為我的啓蒙你能喜歡數學和物理,這是我一生的驕傲。聽說你考入市奧數和奧物隊,我真想跳起來。如果你能好好參加比賽,并且在比賽的過程中,學習更多的知識、結交更多有相同興趣的朋友、獲得美好的記憶,我一定很高興——比你在我病床前無所事事,更讓我快樂得多。
蘇晏來來去去地看,又問厲建國:哥哥說的是真的嗎?他不寂寞嗎?不害怕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便果真用心刷題,周末都輾轉在奧賽班裏。于是又考入省隊。
——過後憶起,厲建國總覺得這樣對蘇晏未必好。彼時蘇晏父母不在身邊,哥哥重病,所能獲得的親人的消息,只有一日一通電話,一兩周一封信。還總是避重就輕,閃爍其詞。而總是伴他左右的厲建國,也因為忙,大大減少了相處時間。他那樣一個敏感細膩的孩子,該有多少忐忑的揣測,內心又是如何孤獨煎熬呢?若能隔三差五帶他探望蘇旭陽,或許他不會那麽壓抑焦慮,也或者,就不會不知上哪兒尋找溫暖和依靠,以至于無頭蒼蠅般紮進捕食雌蜘的網中……
當然這都是後話。
當年的厲建國并沒有那麽成熟和周全。
在死亡逼近的腳步聲中,連一貫沉着的蘇敏學,都失去固有的理性,露出點孤注一擲的狂态。何況他一個堪堪十六歲的少年。
在接到林老師懷孕消息的前一個晚上,厲建國也去看了蘇旭陽——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蘇晏的這位哥哥。
彼時蘇旭陽約摸明白大限将至,忽然問厲建國:你不太喜歡蘇晏為我做治療吧。
厲建國對着他那雙和蘇晏七分相似的眼睛沒辦法撒謊,便幹脆點頭承認了自己的私心——蘇晏穿刺,抽取血液組織之後,身體上留下那種青紫斑駁的傷痕,看一次他能記一輩子。
蘇旭陽點頭:你能這樣想,很好。
厲建國有些驚訝。
“如果我說,我的意見和你一樣,會不會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
“會。”厲建國秒答。
“那可真抱歉。”
“不過我知道這是實話。畢竟都這個時候,你也沒必要撒謊。”
“謝謝。”蘇旭陽眯了下眼睛姑且算是笑了一下,“這件事主要是我母親,生我很難,就很寶貝我,她又任性。爸爸疼她,就縱着她。最糟的是,蘇晏自己也這麽想……他老覺得我的身體好壞都是他的責任,我一走,他恐怕受不了。我給他錄了個音。但他心思重,恐怕還是要想多。只能拜托你,多開導他。”
厲建國答應下來。
心想果然是親兄弟。血管裏流着相同的血。
正有點酸,卻聽蘇旭陽說:“如果蘇晏的親哥哥是你就好了。”頓了一會又說,“如果我沒出生,或者早點死,就好了。”
厲建國心口一緊,忙拿話攔他:“可別這麽想。蘇晏得多傷心。”
蘇旭陽沒回話,只是澀澀地笑了一下。
蘇晏的反應大大出乎厲建國意料。
他不傷心。
他根本不信:“騙人。哪有這樣咒人的。”他氣咻咻,把床底下那個為随時飛去陪蘇旭陽治病打包備好的箱子拖出來,嚷着讓管家通知人備飛機。厲建國看他全身肌肉緊繃着,硬得發僵,眼睛裏透着血氣,知道不對勁,攔了他一下。蘇晏一掙紮,差點把自己甩出去,跌咧了幾步,拖着箱子往門口跑:“我要過去。我得快點。我是健康的。血和骨髓都可以給他。肝也可以分他。我能救他。”
厲建國攔着腰把他摟回來:“晏晏,晏晏,你冷靜一點,你哥哥已經……”
蘇晏回頭,皺眉盯着他,眼神很古怪:“阿國哥哥,你怎麽也和他們一起來鬧我。這不好玩。”
厲建國簡直比被剜了心還疼。
哪兒敢讓蘇晏一個人去。
連行李來不及收, 只拿個護照就陪他一起上了飛機。
厲建國原本擔心蘇晏這一路不安穩。
沒想到蘇晏倒很鎮定。睡得多也吃得多。乖得讓人納悶。
事出反常,倒讓厲建國心裏更沒底。旁敲側擊地問蘇晏怎麽這麽老實,比平時都早睡。蘇晏帶着中久病成醫的專業姿态說:落地就要采血采骨髓,熬夜或者之前沒好好吃飯就不能用了。
厲建國連一句安撫的話都說不出,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摟着他。像摟着一縷随時會飛散的魂。
連軸輾轉,好容易趕到,蘇旭陽已經涼透。
躺在透明的冰棺裏,周圍繞着鮮花。蘇夫人傷心過度。兒子前腳剛走,後腳她跟着進ICU。蘇敏學也累倒。正在後面的休息室裏打吊針。偌大的靈堂裏只有管家和仆人們,穿着整齊的黑衣,沉默地穿梭或是停駐。
蘇晏看到蘇旭陽,愣了一下,飛快地跑過去:哥,你怎麽了?你醒醒,小晏來了,我來救你了。
蘇旭陽不可能再回答他了。
蘇晏叫了一會。
蘇旭陽始終不動。他就要伸手去推。厲建國趕緊拉住他:晏晏,你冷靜點。
這時蘇敏學終于被管家叫出來。
看到蘇晏的情況下一跳。
不等他開口,蘇晏已經拽着他說:爸爸,我來了,身體情況很好,叫醫生來抽血吧。
蘇敏學和厲建國兩個人抓着他,你一言我一語,好說歹說地勸了大半天,他眼裏那種狂熱的光才漸漸淡下去:哥哥去另外一個世界了?
“是的。”
“不會再醒了?”
“他身體本來就不好,這麽多年,一直靠你給他吊着命,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蘇敏學輕輕拍他的背,想讓他哭出來。
蘇晏卻鑽進另外一個牛角尖:“以前可以,為什麽現在就不行了呢?”他抓着蘇敏學衣角的手直發抖,“是了,我天天和林老師在一起,沒有發現——阿國哥哥,是不是我吃了藥所以血液有問題呢?是不是我把哥哥害了……”
厲建國心如刀絞。
一時不知所措。
只是本能地回答: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蘇敏學看蘇晏瞪得眼底都充血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當機立斷讓人拿了一碗有安神催眠作用的湯來,喂他喝了。蘇晏的精神本就已經到極限。喝了湯沒幾分鐘就搖搖欲墜。蘇敏學抱他去休息。厲建國一路緊跟着。進了房間放下蘇晏,蘇敏學問他要不要給他一間單獨的房間——蘇家在殡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