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附近包了一整家五星級酒店,食宿都是現成的。

厲建國立刻搖頭:我在這裏守着。他一個人我不放心。

蘇敏學剛要說什麽,管家跑進來說“夫人不太好”,便沒說成——只用力地拍了拍厲建國的背,擁了他一下,兩個很結實的胸口撞在一起,發出“咚”的悶響,彼此都有點疼。

厲建國坐在床邊看着蘇晏歇了一會,駕輕就熟地抱蘇晏去洗澡。兩人都收拾完畢。挨着躺進被窩,還是不安心,只好一條手臂穿過蘇晏脖子地下,摟着背脊把蘇晏整個人圈在懷裏抱緊。以便蘇晏稍微有點動靜他就能感覺到。

蘇晏呼吸都噴在他的鎖骨上,熱熱的有點癢。厲建國低頭把他額前的散發一點點理好。覺得确乎沒有問題,才漸漸迷糊過去。

事實證明,厲建國的過度防禦是非常有預見性的。

他發現懷中空空如也驚醒,蹦起床大叫:蘇晏?——沒人回答。

厲建國吓得手腳冰涼。

沖進衣帽間找了一圈沒找到。跑進浴室時,蘇晏已經拆了房間的剃須刀備用刀片。

厲建國腦中一片空白。連會弄疼他都顧不上,劈手奪下來:你做什麽!

蘇晏大眼睛裏空蕩蕩的,兩只手交握在一起彼此擰得發青,反反複複地問他:怎麽辦,阿國哥哥,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都是我的錯。怎麽辦。

厲建國抓着他的手腕,強硬地分開他兩只手,不容掙紮地扛他出去,放在床上,夾在兩腿之間固定好,把蘇旭陽留下的最後一段視頻放給他看,反反複複地對他說: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責任。你已經為旭陽争取了很多本來不屬于他的時間。你做得很好。

蘇晏在他懷裏,一點點軟化下去,終于把頭歪在他的頸窩裏,弱弱地問: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為他哭呢?

厲建國心尖像被針紮了一下。

赫然想起許多年前他問自己“現在可以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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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麽答話,只好小心翼翼地抱緊他。

蘇晏終究是好歹哭了出來。

厲建國是臨時跑出來的。工作日程沒排開,學校裏也只記得幫蘇晏請假。陪蘇晏三十六小時已經是極限。可一想到要讓這個狀态的蘇晏離開自己身邊,他就心神不寧。

蘇晏哭濕了他一整件衣服,眼睛還是腫的,精神看起來卻比之前好一些。察覺他的為難,安慰他:這是我自己的家。我爸爸媽媽都在,能有什麽事呢。

厲建國想這話有道理。而且公務實在催命一般,再不回去,萬一厲苛聽聞風聲,事情就更麻煩。只好交代管家一有任何情況就給自己打電話。

又抓着蘇晏,非常嚴肅地交代:我就去兩三天,頭七之前一定回來陪你。你有事無論如何給我打電話——不管什麽事,不管幾點鐘。等我回來你愛怎麽都好。我不在你千萬別出岔子。

蘇晏低低地嗯一聲。

厲建國看他眼神都是懵的,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心底探口氣,伸手用力摟了他一下,又抓起他的手放在唇邊一吻:你實在心裏過不去的時候,就想想我,好不好?別讓我太傷心,好不好?

蘇晏一愣,定定地看他一陣,才勾着他的手指說:好。

厲建國挂念蘇晏。

只想趕緊回去陪他。

工作起來玩命一樣。抽空還到學校聽課。記了筆記拍照發給蘇晏,讓他多少有空看兩眼,轉移注意力也好——畢竟高二下學期,高考在射程之內。雖然他們都是“就算一輩子不工作也餓不死”的出身,但多學習漲知識總歸是好的。

每天給算打電話。

蘇晏聽上去總是很傷心。時常說着說着就哭起來。但都在“正常”的範圍內。總歸能安慰。

到第三天,厲建國工作完成,正打算回學校交了作業,休息一晚就飛過去,忽然接蘇晏的電話:阿國哥哥,你忙完了沒有。

厲建國心裏一咯噔:差不多了,怎麽了?

“我想見你。”

“好。我今天就來,”厲建國打手勢叫管家收東西,不敢挂,“飛機上不好打電話,你先說說怎麽了好不好?”

“這幾天我都沒看到媽媽。我有點害怕。”

“你媽媽只是病了。你別多想。”

“今天她出院。沒來看我。”

“你去見她了嗎?”

“……沒有。我怕看到她彼此都傷心,哭得停不下來,她又要送ICU。”

“她大概也是一樣。”厲建國說,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很篤定——其實他也不清楚蘇太太對蘇晏究竟是個什麽态度。印象裏她只圍着蘇旭陽轉,分不出身來,連和蘇敏學都只見縫插針地在吃飯時說兩句話,更分不出神來和厲建國交談。

“她不會覺得我沒用嗎?”

“旭陽給你的留言怎麽說的?我之前和你說什麽來着?忘了嗎?”

“可是我怕她不喜歡我了。”蘇晏有點委屈,“我不是她生的。我生下來本來就是為了給哥哥治病,然後現在……”

厲建國在心裏偷偷嘆了口氣:蘇晏太敏銳。什麽都知道。

即便這樣,他也還是說:不管怎麽樣她是你媽媽。她關注旭陽更多,是因為旭陽病了。

“唔。”

“蘇晏,你不是藥。你是父母的親兒子。他們愛你,你別瞎想。”厲建國知道怎樣的說話方式最能讓蘇晏信服。

果然,蘇晏軟綿綿地“嗯”了一聲——完全相信,很乖很聽話的感覺,隔着電話仿佛都能看到他輕輕點頭的模樣。

厲建國忍不住勾起嘴角:“我現在就出發,明天就到了。等我來我陪你去看媽媽。”

“那你快點來。”

“好。”

然而厲建國趕到時,蘇晏還是出情況了。

——下飛機就接到管家電話:厲先生你到哪裏了?小少爺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從裏面反鎖了,鑰匙打不開。不行,房間鎖都是特質的,普通鎖匠拆不到,除非炸門。已經聯絡生産廠家了。對不起房間裏沒有電話。手機?手機被扔在餐桌上了……

厲建國心急火燎。

催着司機開快點,車速一路飙過140他還是嫌慢。

到地方管家迎出來:厲先生你可來了……

“怎麽回事?”厲建國黑沉着臉,“蘇先生沒來看看?”

“蘇夫人今天早上回來,結果又暈倒。現在送去搶救,還沒脫離危險。蘇先生走不開。”管家急促地回答。

厲建國原本正大步往蘇晏的房間走,聽到管家這麽說猛一頓:“少爺是見過了夫人才這樣的?”

管家跟着一頓:“啊,這麽說來,是,是是。”

“啧。”厲建國臉都黑了,“多久了?”

“從早上到現在……也有小半天了。”

厲建國一看表,眉間皺起一座小山:“什麽小半天?眼看九點,天都黑透了——午飯晚飯都沒吃,你們就由着他?這麽多人不想一點辦法?”

管家被他訓得不敢回話。

如果是在家,厲建國已經結工資開人了。但這畢竟是蘇家,他只能按捺着火氣,吩咐把飯備好溫着,兩小時一換,走到蘇晏房門前叩門:

晏晏,是我。開門。

敲了一陣沒人應。想起蘇晏的房間玄關很長。他如果在洗手間或者在床上,未必聽得到。

轉身下樓問管家:少爺房間的窗戶是哪一個?

管家不明就裏,帶他到院子裏指給他。

厲建國脫了外套讓管家拿着,卷起袖口攀住磚縫攀上去。管家反應過來驚呼“等我拿個梯子”時,他已經跳上窗臺,在窗棂上一勾——蘇晏果然沒栓窗戶: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跪坐在床上發呆。睡衣耷拉下來露出小半個肩膀也沒有察覺。

又削瘦,又單薄。蒼白得近乎透明。

像随時消失一般。

厲建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趕緊撐住窗臺跳進去。

蘇晏聽到響動,猛擡頭,一看是他,發出一聲瀕死動物般的低嘯。撐起身想要跳下床逃跑的樣子。但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身體麻木,歪了歪就倒在床上,被厲建國輕易地捉住了:你跑什麽。

蘇晏擡手捂住自己的臉,不回答。

厲建國皺眉:你見過媽媽了?她兇你了?

蘇晏搖頭:沒有。媽媽很好。她安慰我了。就像你說的的那樣。她也愛我的。只是身體撐不住。

厲建國茫然,想要拉開他的手:既然這樣,你為什麽……

蘇晏死命擋着臉,厲建國怕傷到他,不敢用力,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聲音低啞,帶着抖:所有人都好,只有我不好。

厲建國以為他情緒反複,把他圈在懷裏暖着,柔聲忽悠他:我們晏晏很好,你別這樣說自己,我要心疼的。

蘇晏卻沒有平靜,反而像被針紮了一下。全身一抽:是的了,你說過的,你是因為我本質很好才喜歡我的。那完蛋了。連你都不要我了。

這又從何說起?厲建國怎麽也摸不着頭緒,急死了:你胡說什麽。我們拜過天地的。你這樣說,存心要我天誅地滅?

蘇晏就不敢了。

靜了片刻,用空的那只手抓住厲建國的衣襟,期期艾艾地懇求:那你別不要我。

好。

我變壞了也別丢下我。

好。

真的?

真的。

那……就是……

你說,別怕。

媽媽對我很好。

嗯。

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那不是挺好的?

本來是挺好的,但是……但是我就忽然想,如果媽媽一直這麽對我就好了。如果沒有哥哥就好了。如果哥哥早一點……怎麽辦,阿國哥哥,哥哥那麽好,我卻這樣想。我原來是個壞孩子。大家都被我騙了。我心這樣壞,可怎麽辦呢。

可怎麽辦呢?

他念叨着。

眼淚從指縫裏滲出來。

厲建國想不起最後自己是怎麽把蘇晏哄好的。

又或者并沒有哄好。

依稀記得自己說了無數“就算別人都讨厭你我也不會”、“就算你變成世界上最壞的孩子我也喜歡你”之類毫無底線的話。也可能甚至連“如果有人覺得你是壞孩子一定是他們的錯”這種瘋狂甩鍋的話都說出來。

最後大抵蘇晏哭得暈頭轉向,他自己也累慘了,就蜷在一起睡過去——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記得把被子給蘇晏塞好,厲建國覺得自己的潛意識也是很厲害了。

那是成年之前他和蘇晏同睡的最後一個夜晚。

醒來時,蘇晏已經恢複常态。

克制而得體地參與蘇旭陽葬禮的剩餘部分。

葬禮結束。

他便是蘇家的繼承人。

不再是他的晏晏了。

在厲建國的規劃中,這一天遲早要來。他幫蘇晏為此做了無數準備。希望這一天降臨時,蘇晏不至于驚慌失措。

他畢竟是大家族的正統繼承人。手把手的繼承人入門教學簡潔有效。

蘇晏适應良好,游刃有餘。

但他忘記幫自己做準備。他措手不及。

蘇敏學和蘇夫人都随蘇晏一起回國。

蘇晏現在住的房子太小。

蘇敏學重新購置了新的房産,三人一起搬進去——收拾東西時,厲建國還去給蘇晏幫忙,瞻前顧後防止他錯漏重要的東西。暖場宴上他算是半個主人,也确乎很為蘇晏高興。但散會回家,經過蘇晏舊屋門口,擡頭看到那扇以往總是為他亮着一盞小燈,才發現自己的心口空蕩蕩地出現一個洞,風從洞裏呼嘯而過,身體裏回蕩的都是午夜孤單的聲音。

他擔心蘇晏到新屋不習慣。

整夜把手機放在手邊,開大聲響,以便一有電話就能聽到。

漫長的輾轉等來的只有一條短信。

是一句快活的晚安。

接下來的日子裏,那個被厲建國一手帶大的熟悉的孩子,肉眼可見地迅速消失。

首先是抽條。

在厲建國的逼迫下長期進行的鍛煉,現在終于顯現出效果。蘇晏脫離了一年兩厘米窘境,成功碰觸一米七的标準線。不算特高,但腰細腿長。遠看去像一只鶴。

他已經接受自己身高遺傳母親的事實。不再指望有一天能與厲建國平視。

厲建國看他時依舊低頭,但已經不像原來那樣能一只手把他像拎貓那樣輕松地提起來。只能流連在那白膩的脖頸,感慨一下那飛逝的當年。

屬于兒童的“胖”和“可愛”——比如手背上的小肉窩,小腿上嘟嘟的肉,臉邊的嬰兒肥——紛紛褪去。

他變得更加清癯。也更纖細美麗。

女生們偷拍他的照片私下彼此傳看。暗地裏取了個他本人聽到一定會害羞得燒起來的外號:夢中的妖精。

這固然是蘇晏天生的姿容。

但也不能抹除蘇夫人的功勞。

她太會調理人了。

看她帶着蘇晏護膚、做發型、選衣服,厲建國才赫然發覺自己以往多麽暴殄天物。

比起外表,氣質的改變更加鮮明。

以往埋藏在骨子裏那種揮之不去的寂寞和憂愁被融化了。

蘇晏日漸變得更加愛笑,周身環繞上春天般生機勃勃的氣息。

他在蘇敏學的教育下,開始學做一個真正的繼承人。進步得很快。幾乎每天都讓厲建國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慨。各種宏大的場合他不再無措;不再需要有人亦步亦趨地保護;在社交場合禮貌得體,進退有度,游刃有餘;參與家族企業進度紮實,不焦躁也不退縮。

他變得自信、從容而優雅。

确乎已然是一個小王子。

恰如厲建國長久期望的那樣。

這是應該高興的事。

應該高興的。

然而他不再是他的晏晏了。

厲建國時常感到餓。

他吃得很多。為了身材不變形努力運動。總是焦躁,和教練約拳的頻率很高。身高和肌肉都增長很快。工作的間隙吃補劑。睡前還加一餐果蔬宵夜。可還是餓。靈魂深處的饑餓折磨着他。夜晚往往輾轉難眠——盡管工作學習忙而且累,回到家恨不得立刻撲到床上去。就算睡着了,也總是多夢。半夢半醒中總想着把蘇晏撈回來塞好被子免得着涼。往往要撈好一會兒才想起:哦,蘇晏并沒有睡在旁邊。

厲苛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

接二連三地給他塞暖床人來。

各種各樣的都有。嬌小纖細有點少年氣質的女孩最多。都是眼睛大皮膚白棕色頭發琥珀眼的。一看就知道打的什麽主意。

厲建國哭笑不得。

拒絕了幾次。

厲苛锲而不舍。

最後竟從勸誘變成威脅:如果你一個都看不上眼,我就把這一整批人全送到東南亞黑妓院裏去。

幾個膽小的孩子當場吓得哭出聲來。

厲建國頭疼。

——厲家一脈單傳始終是厲苛的心病。但沒想到竟執拗到如此地步。

他最近明裏暗裏違抗厲苛太多。怕太強硬,真惹上厲苛的脾氣來不好處理。

尤其蘇敏學已經和他通過氣,接下來打算重新開展國內的業務,希望和厲家合作。接下來需要說服厲苛的時候還多。

想了想還是在小事上稍微讓一點步、

便松口接受了。

當天晚上房間裏就出現個很可愛的孩子。一貫的眼大膚白。羞澀又溫順。全程低着頭,飛紅着眼角不擡頭。連說話聲音都輕輕的,像是春風裏落下的一瓣桃花。厲建國沒說便不敢上床,蜷在床邊的地毯上,裹着一床薄薄的小被子。

露出半截細白的脖頸,上面搭着幾絲淺栗色的散發。

多少是有點像的。

厲建國嘆了口氣,拍拍床說:上來吧,別那麽委屈。又叫管家給人把被子換一床厚的。

試了試,果然入睡較快,睡得也沉。

就是依然做夢。

夢迷迷糊糊地摸,摸到溫熱的身體就摟進懷裏:晏晏你怎麽滾到外面去了。手感有點怪:在家沒好好吃飯麽,怎麽這麽瘦。

太累,沒細想。接着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枕在臂彎裏的臉,茫然了片刻,心中一滞,到浴室裏拿冷水潑臉,對着鏡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這于厲建國并不算什麽大事。

基本等同于床上多一個多功能抱枕。除了改善睡眠質量之外,并沒有在成什麽其他變化。

連那群素來刻薄愛玩笑的狐朋狗友們都沒多打趣。

只其中有年輕不懂事的,一個嘴快問:蘇晏同意了?他能善罷甘休?——話沒說完就被捂住嘴拖到一邊,一群人查查切切地小聲教育他千萬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話題一點就着,沒人敢在厲建國面前提。

厲建國看這陣勢一愣,暗自苦笑:這些年自己“遇晏則狂”的形象也是非常深入人心了。

随即悲哀地發現自己果然不高興。

——這算什麽?條件反射嗎?

厲建國正自嘲。

就聽那邊又說:沒什麽?沒什麽他為什麽不敢和小晏說?每次別人一提,還非要拿話攔着?——他要敢和小晏說自己在房間裏放了個暖床的,我就信沒什麽。

——原來那提問的是個愣頭青,并不聽勸。

厲建國聽到“小晏”,眉頭就皺起來。

循聲望去,發現果然是柳詠眠。

柳詠眠是柳家最小的孩子。剛十五,比蘇晏還小三個月,是這群人裏最小的。

柳家是本地少有和蘇家始終交好的世家。詠眠和蘇晏打小認識,最近因為兩家長輩的關系,交往頻密起來。他不和蘇晏厲建國他們一個學校。平日見不着。但偶爾有想要蘇晏湊的局,就會來校門口堵着蘇晏放學。周末也時常磨着蘇晏和他出門玩。短信一天五六十條地發到蘇晏手機上,盡是些逗貓走狗的無聊瑣事。

一個他一個楚玄。

在厲建國眼裏都是大大的害蟲:玩心重,會來事,時常在蘇晏身旁轉來轉去,專想撩蘇晏同他們去做那些不靠譜的勾當。

楚玄年紀大。

尚且知道分寸。

厲建國考慮不周到的地方,他會幫忙提點。算是功過相抵。

柳詠眠可純粹是個禍害。

他年紀輕。個頭雖高,臉蛋卻嫩,看上去依舊是個孩子。脾氣也是孩子。被父母和一群哥哥姐姐們寵着,比同齡人更難長大,什麽都半吊子,只有撒嬌的功夫精到純熟,一口一個“小晏哥哥”,三言兩語就把蘇晏哄得心花怒放,暈頭轉向。

厲建國一個沒看緊,他就拐蘇晏去搞事。最嚴重一次是野外生存出了意外,如果不是兩家家長反應快,人怕是都搶不回來——厲建國親自帶隊進山搜索,整整兩天一夜沒合眼,找到蘇晏的時候,他一個唯物主義者愣是從土地公開始,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佛都挨個兒感謝一次。

從此嚴禁蘇晏私下和柳詠眠出門。

蘇晏自然是乖乖聽話——畢竟蘇敏學也是這個意思。

柳詠眠卻把厲建國當成對頭。

三天兩頭給他找不痛快,尤其關于蘇晏,簡直事無巨細,綿綿不盡。

厲建國一看是柳詠眠,知道輕易不能善了,索性站起來走過去主動問:誰說我不敢?你想我怎麽和蘇晏說?

——這事他本不想讓蘇晏知道。對外宣稱不足挂齒。自己知道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畢竟那人現在就睡蘇晏原來睡的地方,沒來得及置裝時,還穿過一兩次蘇晏留在他衣櫥裏的舊衣服。

可眼下和柳詠眠賭氣一上頭,便顧不得許多。

想着趁這個機會坦白也好。本來不是什麽大事,藏着掖着反而容易誤會。

柳詠眠顯然沒想到他這樣爽利,打量了他兩三秒,實在沒在他臉上找到破綻,才甕聲甕氣地說:就誠實說,有什麽說什麽。

厲建國點頭說好。

就去摸手機。摸了半天沒摸着。

心想一驚:今天這個局臨時湊的,有必須見的人推不掉,他出來得急,恐怕手機落在家裏了。

柳詠眠見他這樣,立刻嗤笑,陰陽怪氣:怎麽?厲家那麽大家業,連個手機都拿不出?

厲建國卻只心急火燎,根本分不出神理會他:

他每天晚上都要和蘇晏通電話,最少打三次,剛回到家一次,問吃了沒;七八點一次,問洗澡沒,作業如何;臨近十一點一次,問上床沒,哄蘇晏睡。通常是他撥過去,蘇晏等不及也會打過來。所以哪怕在家,他手機也從來不敢離身。

可現在,手機離開他已經有三個多小時。

蘇晏肯定最少往他手機上打了十幾二十個電話……

……萬一其中有哪個被他房間裏那孩子接起來了……

厲建國太陽穴一跳。

顧不上柳詠眠态度好壞,忙忙地說:是我忘帶了,你手機借我一下。

然而太遲了。

——已經有侍應從吧臺裏出來,快步走到他們這一桌,湊到他身邊低聲說:厲少,有個電話打到吧臺找您,姓蘇。

聲音很小。

但柳詠眠還是聽到,立刻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厲建國幾乎是撲進吧臺裏聽電話。

蘇晏根本不寒暄,只說兩句話:

我在你房間。

你回來。

厲建國丢了魂一般往停車場跑。

——他臨時出門,司機都沒帶,自己開的車。

此時心浮氣躁,坐在駕駛座上鑰匙都對不準鎖孔。

車門還忘記落鎖。

被人從外面打開:“等一下。”

厲建國差點想罵人——等他看到來人是誰,立刻吐出一句很髒的髒話:“你來幹嘛?滾下去。”

來的是柳詠眠。

“你當我喜歡來啊,”柳詠眠翻個白眼,晃晃手裏的手機,“如果不是小晏我才不來呢——你急着跑出來,吧臺喊你你也不聽,小晏電話追到吧臺去叫不到你人,急得差點哭了……”

小晏小晏的。

厲建國額角青筋直跳。

聽到蘇晏差點哭,又心急火燎:“別扯這些沒用的。蘇晏怎麽了?”

柳詠眠又翻一個白眼:“他擔心你急急忙忙地開車要出事。叫你開慢一點。”

厲建國不敢托大。

回到家已經是半個多小時之後。

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大晚上的,管家廚娘一衆保姆都沒睡,一團擠在客廳裏,頭對頭不知正說什麽。

厲建國一看就來氣:“這什麽作風?嘴上都不帶把了?我還沒死呢就在我客廳裏公然說我的是非了?以為我不會開人是吧?——現在蘇少爺可不住這兒了,沒人給你們求情,都給我收着點皮,再讓我看到……”

一衆下人吓得登時作鳥獸散。

管家跑過來接他的外套。

還沒來得及開口勸他別生氣,樓梯上就傳來一聲冷笑:“對,我不在這裏住了。一代新人換舊人,趕緊把我睡的地方騰出來,把我的舊衣服貢獻了,再把我用慣的人都換掉免得礙眼,是吧?”

厲建國哪兒還敢什麽脾氣,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去:“晏晏你說什麽呢,我……”

“我說什麽?”蘇晏氣得面如金紙,眉梢都吊起來,“我說的難道不是真的?——我就幾天沒過來,你就搞了個人在屋裏?楚玄啊小柳子,他們誰都知道,偏偏就我蒙在鼓裏!要不是今天你沒帶電話,我打過來正好被他接了,我還不知道呢?你打算瞞到什麽時候?”

“不是的晏晏,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還是哪樣?”蘇晏的話噼裏啪啦倒豆子一般落出來,“他是不是和你睡一張床?牙刷是不是放在你杯子裏?是不是從你的衣櫥裏拿衣服穿?那你還要我想成什麽樣?偏偏還要拿我放在你衣櫥裏的睡衣……你……我……”蘇晏惡狠狠地跺腳,氣急敗壞的咬着嘴唇,非常孩子氣,“你要收人在屋裏,趁早叫人把我的東西打一包送蘇家,免得我……”

厲建國對穿的用的不那麽上心。

自己的舊衣服時常随手給人。

沒想到蘇晏會氣成這個樣,登時慌了,趕緊抱住他:“晏晏你聽我說,我沒有……”

蘇晏手用力抵着他的肩,不讓他靠近,也根本不給辯解的機會:“你沒有?你沒有他是誰?”

朝房間的角落裏一指。

一直瑟縮着偷偷啜泣的孩子這才擡起頭,汪着眼淚低低地說喚了一聲:“厲先生。”——他顯然吓壞了,簡直不知把自己放在哪裏才能不礙事,別說床,連沙發都不敢坐,只蜷在床前的小地毯上,抱着自己那薄薄的小被子,努力縮成盡量不顯眼的一小團。

“說啊,”蘇晏催,“他是誰?”

厲建國沒法回答。

——赫然發現,這麽多天以來,自己居然連這孩子的名字都沒問過……總不能當着人的面回答蘇晏說“這是我爹塞來暖床的”吧?多傷人……

可他這一頓,在蘇晏看來完全是另外的意思:畢竟那孩子含着淚楚楚可憐。而厲建國臉上那點不忍心根本逃不過蘇晏的眼睛。

“……我,我叫小燕,燕子的燕……”那個孩子顯然吓壞了。

根本不知能怎麽辦。

看厲建國不答只好自己開口——偏生恰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蘇晏一聽,一口氣差點上不來,目呲欲裂,眼眶都紅了,咬着牙從齒縫裏擠出一句:“你讓他走,我不追究。”——他說得很快,像生怕聽到厲建國真的回答他這孩子的身份,又像是怕厲建國不會同意。

“什麽?”

厲建國愣了一下——他喝了酒,思維和言辭都沒有那麽利索。片刻記起把這孩子留下的理由:厲苛言出必行,如果這孩子送回去,那這一整批人是真的都會被賣到東南亞的!

蘇晏用力喚了幾口氣,閉了閉眼又睜開:“你讓他走,我不要在這裏見到他。”

小燕吓得臉發青。

鼻涕眼淚都湧出來卻不敢出聲,哆哆嗦嗦地爬過來拽厲建國的褲腳:“厲先生……”

厲建國沒看他,只拽着蘇晏說:“晏晏你乖一點,你聽我說……”

“我才不要乖,”蘇晏下唇都被他自己咬出血來,“你讓不讓他走。”

“這不太行……”厲建國想要解釋。

蘇晏瞳孔瞬間大了一圈。看厲建國的目光像看一個外星人:“不行?——你拒絕我?就為他?好,很好,好得很!”他狹窄的胸膛快速起伏,眼看就要過呼吸,“他不走我走!”

厲建國趕緊抓住他:“不是的,晏晏你聽我說……”

“我才不要聽!”蘇晏掙紮。就往樓梯上跑。

兩個人扭成一團。

不留神蘇晏腳下一滑。“啊”地驚叫。

厲建國心跳都要停了。

想都沒想就撲過去把他護進懷裏。

兩人就這麽摟着,順樓梯往下滑。

厲建國的背在臺階上磕出“咯噠咯噠”的聲音,落到底的時候撞出一聲悶悶的“咚”——聲音不算大,但蘇晏被他扣在懷裏,聽得格外清楚,心疼得“嘶——”地倒抽氣,忙着要起身:“磕到哪了,你……”

厲建國卻以為抽氣是他碰痛了,摁着他的腰:“你先別動。”

蘇晏就不敢動了。

厲建國往他身上上下左右摸一圈,發現他右邊膝蓋上蹭起一小塊油皮:“哎呀,怎麽還是碰到了——是不是很疼?”

蘇晏簡直要被他急死了:“就這麽點兒哪裏會疼!我是聽你在地上撞得咚咚的疼……”

這時管家和小燕拿着醫藥箱跑過來——小燕在厲家主宅受過很好的訓練,這時遵循規定要上來幫厲建國處理傷口,手一伸過來被蘇晏“啪”地拍開。

小燕吓一跳。

往後一縮,茫然地看蘇晏,又看厲建國:“厲先生……”

“不許你碰他,”蘇晏眉毛“嗖”地又豎起來,“你是他誰你就碰他!”

管家忙解釋:“蘇少爺,小燕他就是幫忙處理一下……”

“幫什麽忙,”蘇晏挑着眼,兇神惡煞地龇牙,像一只領地被侵犯的小獸,“藥箱放着我來。”

“這個……”管家為難,“蘇少爺您做不慣這樣的事,怕是會弄疼……”

蘇晏的臉登時就沉了。

剛要爆發卻聽厲建國開口:“疼我不能忍着啊?他說話你都敢駁回?真嫌在這裏呆得長了是吧?”

管家連忙帶着小燕下去了。

蘇晏把厲建國的上衣撩起來,果然背後烏青了一大片,他小心翼翼地拿要藥油輕輕點上去勻開,聽厲建國一聲不響,忍不住探頭越過肩看偷瞄厲建國的臉:“真的疼?”

“我不是忍着麽。”

“……對不起。”蘇晏耳朵都耷拉下來。

厲建國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不生氣了?”

“一碼歸一碼,”蘇晏的耳朵立刻又警覺地豎起來,“眼下是我不對。可你随便就放人進我房間上我的床,這事兒別想随便混過去。”

厲建國笑得更深,回頭摟他:“你的房間,你的床,嗯?”

蘇晏瞪他:“怎麽就不是我的房間我的床了?”

厲建國連忙點頭:“是是是——你聽我解釋?”

“快說,還有別這麽摟我,壓着背你不疼麽?”

“好久沒好好抱一下,你乖一點讓我抱會兒……”

“胡說!昨天體育課打完球不是還抱嘛!——那麽熱騰騰的都是汗你就抱上來,當那麽多人的面,害我回班上被前後桌笑一天。”

“那下周一我幫你怼他們。”

“千萬別,越抹越黑——說真的這樣你不疼啊?”

“你好好聽我說話我就不疼了。”

蘇晏就乖乖聽他說。

厲建國把這些孩子怎麽來的,如果自己不接受他們,他們的命運又将如何都給蘇晏說了。蘇晏聽得目瞪口呆,眼睛濕漉漉地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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