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一下明白了,笑起來:“算的。”

“那我不要等到二十五歲了。”

“好。你等我回來。”

大概三個小時之後厲建國就上了飛機。譚先生正在X城參加那個峰會。那個地方靠海風景好,譚家幾個比較受寵的夫人女兒都跟着在那邊玩。

厲建國答應厲苛去“定親”。

其實私下決定繞過厲苛,和譚家家長直接談。現在譚家有了上層的紅線,不一定還看得上他家這樣黑洗白的背景。厲建國想給譚家搭一個人,姓林,叫林銳,是通過蘇敏學認識的,也年輕,二十郎當歲,脾氣比較悶,喜歡點古的早的東西,不太融得進楚玄柳詠眠他們那群瘋玩的圈子,這一批人就和厲建國處得來。他比較低調,少有人知道他的來頭,實際上如果折算在古代,算是個“微服私訪”的二世子,那背景直接通天,厲家都有點摟不住。

那人最近想要找一個家世好出身清白聽話的姑娘放在身邊,留個後什麽的。叫厲建國幫忙。譚家幾個姑娘除了譚雲脾氣差,其他差不多都合适。想必比起厲建國,他肯定要更讓譚家滿意。

厲建國打算用林銳的直接和譚家換錢,忽悠譚老先生給他作保——譚家和厲家家長說話的分量差不多,厲苛又以為他聽話暫時不會從中作梗,加上厲苛最近天天空中飛,想要作梗也能力有限,這樣迂回努力一下,這一波應該能安全扛過去。扛過去以後,有了時間,慢慢上董事會和厲苛磨,或者再找其他辦法,都好說。

他私下和林銳通了氣。

對方倒是很願意,笑呵呵一邊答應一邊擠兌他:連我都敢算計,你小子還要命啊?

厲建國苦笑:我這也是真沒招。互利互惠什麽的我也不敢說,算我欠林少你一個大的,回頭補吧。

林銳看他這樣也不好多笑他,可還是忍不住問:你這算什麽?沖冠一怒為紅顏?

厲建國連忙說:哪兒的話,我自己的投資在裏面的。

林銳就笑。

厲建國嘆了口氣:沒有沖冠一怒。這本就該我的。也不是紅顏。是藍顏。

說着就低頭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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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銳深受閃光傷害,擡手捂住眼睛。

飛機插入雲霄。

厲建國又在心中把計劃梳理一遍。

覺得風險固然不小,機遇卻也不少,很可以放手一搏,心情好起來。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的飛機滑出跑道的時候,厲苛的電話已經打到了蘇晏的私人手機上。

蘇敏學回國之後開展的項目中有将近一半是和厲家合作。

現在忽然出現意外。

作為厲家真正的話事人,厲苛當然會想要了解和掌握最新的動态。

蘇晏全不疑有他。接到電話,趕緊收拾了相關文件,就驅車往厲家主宅這邊來。

雖然蘇晏和厲建國的關系這樣好,和厲苛卻只有些禮節性的交往。

私下裏都沒見過幾次。他對厲苛最鮮明的印象,就是那一年厲建國給譚雲辦宴會,為了照顧自己,待客就不算太周到。結果厲苛這厲建國常住的別墅來,惡狠狠地抽了兒子一頓。那還是蘇晏第一次親眼目睹有人對至親這樣使用暴力。他平日聽聞的坊間關于厲苛這樣那樣傳聞很多,一直半信半疑,這下可算眼見為實。

從此對厲苛的印象一直都不能算好。這種時候更是又厭惡又畏懼。

但他現在是蘇家的當家人,這種場合,除了他來沒有別人合适,也沒有退縮的餘地,只能硬着頭皮上。

蘇晏是做好了被苛待的心理準備的。然而厲苛的态度卻過分禮貌而友善。蘇晏被他和厲建國有三分相像的笑容搞得如墜五雲之中,直覺有哪裏不對,心裏突突地發毛。然而人都到這裏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揣測着厲苛的意思,小心翼翼拿出文件,斟酌着用詞,想要為他說明目前兩邊合作的情況。

卻被止住了:“蘇總,在你說明之前,我先給你看一點東西。”厲苛說。

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蘇晏更加狐疑。眉間蹙起來。

這表情是很可愛的。

厲苛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臉側磨了一下,笑着又補一句:“是非常有趣的東西,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只為了禮貌,蘇晏也得去看一看了。

何況厲苛顯然話裏有話。全身上下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都散發着“此間大有文章”的味道。

蘇晏事情斷然沒有那麽簡單。便不再多說什麽,只是溫順的點點頭,亦步亦趨地跟着厲苛,走進偏廳邊專門的放映室,在是室內唯一一把沙發上坐下。

厲苛說了一句什麽。大概是告訴他要開始了。又或者是吩咐管理放映廳的人。

總之燈光暗下來。

蘇晏的心也随着暗下來。

惴惴不安。

心跳快一陣慢一陣。

面前的大屏幕亮起來。漫長的噪點和雜音。蘇晏受過心理學訓練,知道這是施壓、讓人心情煩躁更容易受影響的方式,默默垂下眼簾,皺眉努力排除幹擾,這時,聽到環繞立體聲裏響起一個有些稚嫩卻讓他覺得耳熟的聲音:

“他也算是蘇家少爺。他家老大身體差,夫人不能再生,蘇家以後多半是他的。早點認識總沒錯。多個朋友多條路。您不也總說,蘇家這麽大家業,就那麽孤零零地杵着,誰都沾不到一點油星,可惜了嗎?”

這是?

蘇晏猛擡頭。

屏幕上的噪點隐去,跳出圖像來——模糊的,視角很奇怪,一看就是定位偷拍,主角是一個青春期的男生,蘇晏沒看清那是誰,聲音先傳過來:

“爸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對他太好是吧。這是當然的。他剛轉學回來,誰都不熟,最是需要人照應的時候。這種時候我不對他好,被別人搶占先機,之前那麽久的前哨不都白打了。”

“你自己追媽媽,追餘阿姨的時候,比這肉麻多了。哦我還沒說霍阿姨的事。我這最多算是依葫蘆畫瓢。”

這是誰?

是在說什麽?

明明聲音好像很熟悉,為什麽認不出來呢。明明每個字都是中文,語句也很簡單,為什麽就聽不懂呢?

恰在這時,屏幕上的影像清晰了:少年時的厲建國,正在屏幕裏挑起眉,痞痞地對着他笑。

蘇晏整個人都僵硬了。

其實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從小一跟在身邊的人。被這人哄着捧着疼着長到這麽大。所有的記憶裏都有他的影子。一個眼神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麽。熟悉他的懷抱、他的氣味、他的體溫……怎麽會認不出來。

不敢認罷了。

他想跑。腿動不了。想要捂住耳朵,可手臂只是發抖,擡不起來。

而且這該死的屏幕并不給他任何躲閃的機會。

兀自興高采烈地播下去:

“在座應該都很熟悉,蘇家最出名的兩個特征:錢特多,人特傲。多少人想搭上他們家分一點油水……家那是國際視野,多少年之前就往國外去,歐洲、北美做高端市場,東南亞、非洲搞原料——那真叫草蛇灰線、伏筆千裏……全球局勢下,能搭上蘇家的一條線,往外走能省多少事?為着這個,在蘇家未來的繼承人身上,多花一點時間和精力,值不值得?——哦,事實上不只是‘一點兒’時間精力,大家都知道,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又在這種家庭,心思自然重一些。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我是花了足足七八年時間,才一點點地磨出現在這個局面……”

別說了。

不要說了。

為什麽還是在衆人面前說。

這麽多人是在幹什麽?

開會嗎?

全都是各家各大公司的老板。

所以他們都知道的?

全世界都知道,只有我是傻子嗎?

蘇晏的耳邊嗡嗡作響,聲音若遠若近,似有似無。視線該死的清爽透徹,屏幕上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都真切明了。

那就是厲建國。

各種年齡的。

一點點長大,在各種場合,一次又一次地對所有人說:都是戲。我接近他,只是為了蘇家。

蘇晏的世界坍塌了。

世界的崩塌是漸進式的。

非常細致而且具體。

第一條裂痕出現在蘇晏腳下。帶着“咔嚓”一聲清響。随即痕跡越來越多,漸漸連接在一起,蛛網一般,把目力所及的區域,完全分割成宛如幹涸許久的土地那般醜陋的皲裂翹起的大大小小的裂片。

忽然,有一小片裂塊堅持不住墜落下來,像推動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其他體型較小的裂塊接二連三地開始脫落,每落下一塊,就帶走一點色澤,一點聲音,一點味道和一點真實的溫暖。細碎而迅速。像成群結隊的行軍蟻。不久,就斑斑駁駁地暴露出真實背後灰黑的肮髒的底色。

這灰蒙蒙的混沌一露頭,就開始主動噬咬蘇晏的世界。先是委婉地蠶食,很快變作大口大口的鯨吞。

成片的世界大塊大塊地往下落。

激起一陣陣無可奈何的煙。

蘇晏沉進了漫長的無邊無際的荒蕪。

“蘇總?”他聽到有聲音喚他。

壓着音量,悄悄的,聽上去和厲建國有一點像的。

他下意識地就回頭了。

對上一雙含着笑的眼睛。

他茫然地盯着那雙眼睛看了一會,心想是真的很像——形狀、色澤、雙眼皮的深度……其實怎麽能不像呢?畢竟是父子啊。整個臉都很像的。大體輪廓也好,挺拔的鼻子也好,帶着笑看人的表情也好……是的,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算哪根蔥呢。

蘇晏想着想着跟着笑出來。

厲建國身身上流着和這人同樣的血,從這人那邊繼承了一半基因,從小受這人的教育……怎麽可能會和他截然不同呢?——厲苛是那樣的作風,厲建國與他相似,不是很正常嗎?

完全相反才奇怪吧……

蘇晏越笑越歡,肩膀都抖起來。

……其實仔細想想,也并沒有那麽難發現。畢竟厲建國從來不是會在路邊蹲下來照顧流浪貓的人。也從來沒有耐心和細心。更從來沒有為了沒有利益的事情耗費過多餘的精力。只有愚蠢又太過缺愛的他,才會一廂情願地相信“阿國哥哥”是真的存在。那個不為別的什麽只為喜歡而把一個全然不相幹的孩子放在心上,又高大又帥氣又溫暖的人,真的存在。

然而就算是“阿國哥哥”,也從來沒有主動抱過他……

……難怪硬不起來。難怪躲躲閃閃。難怪女人沒斷過。難怪總是被推開。什麽都能表演,身體是騙不了人的。

破綻那麽多,有人卻總也看不破。

蘇晏笑出聲來。

厲苛看他不怒反笑竟有點慌:“蘇總為什麽笑?”

蘇晏擡起頭又看他。

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視頻的時長只有二十分鐘多一點。就這二十多分鐘,他就長大了。沒有青春期,沒有成長,沒有過渡,沒有變化。就這麽突兀地,連少年都沒有當過,就不是孩子了,是大人了。

“覺得很有趣,”視頻正自動重播第二次,蘇晏指着屏幕裏看上去稚氣未脫的厲建國說,“明明還這麽小,就說這麽成熟的話,感覺真是……哈哈。”

他又笑了兩聲。

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上去幹癟艱澀。不像是自己的。

蘇晏明白過來:他并不是長大。是在他的身體裏,有一個叫“晏晏”的孩子死掉了。留下來一個屬于成人的殼子。

這麽一想通,就好像比幹終于明白自己的心被挖走一般,其實也并不感到疼,然而感覺不到疼反而令人疑慮,胸腔腹腔裏都空落落的,五髒六腑仿佛都不在了,連心跳不是很能察覺。

但當着厲苛不能露怯,于是他接着往下說:“我早就聽聞厲家的家教厲害,也總覺得厲建國比我們都要有能耐,卻不想能好到這種程度,這麽小年紀,就這樣深謀遠慮,還滴水不漏。”完全是贊賞的語氣。

厲苛眉間跳了一下,沒說話。

蘇晏又說:“你們家這記錄系統也了不起——我們家裏,想找多兩張我小時候的照片都不容易呢!除了這個還有其他什麽視頻?玩游戲或者上學的有嗎?”

厲苛終于按捺不住問:“你不生氣?不難過?”

蘇晏眨了眨眼,像當真是完全沒有明白他在說什麽:“生氣?難過?為什麽?”

厲苛反而不知該怎麽答。

蘇晏又眨了眨眼睛:“哦,你說,”他擡起尖尖的漂亮的下巴,點了點還亮着的屏幕,“有人接近我的目的不純?這有什麽。他從小到大照顧我,操心多少心,看着我不讓我走歪路是他,為我遮風擋雨也是他,如果不是有他,我怎麽可能消消停停地長這麽大。有點目的怎麽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婚姻都可以是交易。兒女都可以當棋子。為了利益沒有什麽不能舍棄的。有什麽是純粹的呢?指望一個連祖上交情都沒有,素不相識的哥哥,這麽多年毫無理由地為我奔忙?我哪兒那麽大臉呢。”他說着,嘴邊挂着笑,是真的很開心的樣子,“正是有目的才好。說明我有用。沒有用的人,在我們這世界裏,根本沒有資格活下去不是嗎?——何況他這個目的也不過分。大家合作,一起發展,互利雙贏,都有錢掙。對蘇家也是好的。”

蘇晏一頓,猛地向厲苛逼一步:“倒是厲先生,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忽然給我看這個,是什麽意思呢?”

厲苛笑起來:“你這孩子真有意思,難怪阿國看中你。”說着上手摸了摸蘇晏的側臉。

蘇晏不閃不避,勾起嘴角:“伯父過獎。”

聽厲苛又問:“那很有趣的孩子覺得我是什麽意思呢?”

蘇晏立刻回答:“我覺得您當然是在挑撥離間啦。”

“哦?我為什麽要挑撥我的親兒子和他的合作對象呢?”

“因為您讨厭事情不受控制呀!”蘇晏笑眯眯地,還豎起一支柔嫩的食指,“我個人的猜測——哦,雖然你如果說我猜得不對我也不會信,我會堅持自己的意見——大概您和厲建國先生的意見出現了分歧。他想要保蘇家,您想要現在就把蘇家拆了吞。您說服不了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哦不對,我覺得應該是有的,但是其他的辦法,大概沒有看我崩潰有意思。所以還是選擇釜底抽薪,從我下手——蘇家沒什麽人,我要一個撐不住自挂東南枝,大家自然可以分屍體。是吧?”

厲苛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又捏了捏蘇晏的臉:“看了這麽多錄像,還相信這種時候厲建國會保蘇家呀。該說你天真,還是說你傻呢?”

“他保蘇家,為的又不是我。”蘇晏聳聳肩,“為的是兩邊的項目呀。那些項目多半是他帶起來的。一下倒了他臉上多難看啊。之前塑造的‘少年老成’形象不全毀了,比那些纨绔敗家的家夥還糟呢。這喪門星的名聲傳出去,以後還怎麽和人合作?”

厲苛玩味地看着他。

蘇晏毫不客氣地望回去:“判斷一個人,需要聽其言觀其行。厲建國同志的‘言’雖然是這樣,但他行為上還是靠得住的嘛。還沒有撂挑子跑路嘛。現在不還專門飛出去找錢嗎?作為合作對象他還是……”

厲苛“噗嗤”一聲笑出來。

蘇晏沒想到他會如此失禮,愣了一下:“怎麽了?”

“你以為他是去找錢啊?”

“不然呢?”

“譚家一家幾個受寵的夫人和小姐都在那邊。你覺得他是去幹嘛。”

蘇晏眉心一跳。

厲苛打了個響指。一直在背景裏循環播放的視頻被切掉。換上個新的。是厲建國。就兩天前。和厲苛商定和譚家聯姻的片段。

蘇晏再怎麽無所畏懼也還是感到疼。

那明明是他最熟悉的人。最讓他感到安心的模樣。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蘇晏簡直厭憎自己的敏銳和細致:

如果遲鈍一點,就不會發現這段錄像的開頭,厲建國剛剛挂了電話從洗手間裏走出來;也不會記得,和厲建國最後一次通話時,嗓音略帶沙啞,音色和錄像裏十足相似——自然無從想到,屏幕裏同意聯姻的厲建國,大概恰恰剛和他通完電話……

“那我不要等到二十五歲了。”

“好。你等我回來。”

……因為厲建國從來都沒有失約過,蘇晏一下就信了。就連工作的辛苦都很雀躍。

卻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蘇晏整個腦子裏都是亂的。

忍不住想每一次自己鼓起勇氣求歡,厲建國是什麽心情。“請開始你的表演”呢,還是“基佬真惡心”?又或者兩者都有?需要忍得多辛苦,才能不笑場,也不反胃,只是堅定而溫和地把自己推開——明明硬不起來,卻還要幫自己打手槍,也真是拼。可惜自己沒有眼力價,對方避得這樣明顯,卻還是步步緊逼……哎,他答應了,真回國要怎麽辦呢?哦,大概可以找些輔助的藥物,然後做地下情人吧……畢竟“商業聯姻各自找情人”的模式還挺被廣泛接受的不是麽?如果沒有看到這些視頻,說不定自己還真會同意……

蘇晏想吐。

可說出來的話卻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做譚家的女婿,與當我的合夥人,又不矛盾。我樂得他把譚家一起拖下水,多一重保障少一點風險。”

“哦豁。”厲苛挑眉,“他騙你你不生氣呀?”

“伯父,我想你對我和厲建國的關系有誤解……我們倆從小的同學,關系親密一點,我個子矮臉嫩年紀又小,外面什麽傳言都有,”蘇晏攤了攤手,“實際我們就是好朋友……”

“厲建國媽媽的玉佩有一半在你身上呢?”

“哦,拜把子兄弟嘛!劉關張那樣的!就算老劉也管不着老張娶老婆的問題嘛……他想什麽時候找,找誰當老婆,和我有什麽關系。他能順便找錢就好了呀……”

“你倒心大。”

“心不大怎麽掌這麽大的家業——您自己也是當家人,這應該不難懂吧?您的淩先生,到現在也一春一秋地去給心上人掃墓,您不還是把他放在身邊這麽多年,不聲不響地原諒他?”蘇晏居然還能笑着再反将一軍。

“說的是,”厲苛不以為忤,笑得更歡了,忍不住又摸了蘇晏的臉一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能感情用事。蘇總雖然年輕,這一點上比犬子還強些呢。只是,您知道當家人最讨厭的是什麽嗎?”

“什麽?”

“事情失去控制。”厲苛驟然斂起笑容,“厲建國畢竟是我兒子,對他下手太麻煩。所以——哦,蘇總沒有忘記,我和阿國理念不同,我是想要現在就拆了蘇家分肉吃的吧?”

蘇晏也不笑了:“沒有。所以您盡可以試試。”

“好,爽快。”厲苛仿佛要和合作方握手那樣伸出手,“我們試試,看是你找錢快,還是我逼死蘇家快。”

蘇晏用力握住他的手:“只是試試多沒意思,我們賭一局吧。”

厲苛眉梢一挑:“哦?蘇總想怎麽賭?”

蘇晏又笑起來:“如果蘇家倒了算我輸,挨過這陣子沒倒就算您輸了。”

“賭注呢?”

“如果您輸了,我要您放手厲氏和我們合作的項目,厲建國擁有獨立的最高決策權。”蘇晏飛快地回答。

厲苛眉毛都飛起來:“這可是豪賭。蘇總下什麽?——您要輸了可就一貧如洗……”

蘇晏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您都摸我的臉三四次了,您說我能下什麽——我下我自己。”

厲苛眼一亮:“很好。”

蘇晏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厲家主宅的。

等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正抱着馬桶嘔吐。上午吃的飯全都吐得一幹二淨。連胃酸都吐出來。胃裏已經沒有東西,可還是不斷地幹嘔。

他覺得惡心。

并不是具體地哪一件事。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惡心。

就連身在其中應對自如的自己也一樣惡心。

喉管和口腔被胃酸燒得熱熱地疼。

他不得不漱了很久的口。

用冷水撲了撲臉,妄圖使自己冷靜下來。一擡頭卻看到鏡子裏的人一雙眼紅豔豔的,眼底充血,眼角挂着淚痕,一點都不像他自己——見他擡頭看,還故意對他笑一下,是對着厲苛的那種笑。

他想起和厲苛的賭局,臉邊仿佛還殘留着被撫摸的觸感——“哇”地一聲,這一次連綠色的膽汁都吐出來。

最後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怎麽回到床上。

縮進被子裏,把頭也埋進去,蜷成一小團,用力嗅了一會熟悉的味道漸漸冷靜下來,五感終于回來,思維能力也重新上線,這才赫然驚覺:

這裏不是蘇家。這不是他自己的房間。這是厲建國的別墅。這是厲建國的床,厲建國的被窩,厲建國的味道……

……一時從脊椎開始冷。

一直冷到五髒六腑,血管淋巴,四肢百骸。

蘇晏發出一聲笑。

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像是夜晚貓頭鷹的怪叫。

他想習慣真是可怕。

就算看過那樣的視頻,就算明知道厲建國在背後和在他面前是完全不同的模樣,就算理性想要遠離……可感到傷心難過,想要一點安慰的時候,身體竟然還是自發地就到這裏來了……

他感到一陣難以忍耐地天旋地轉。

捂着嘴又沖進廁所。

最後他連回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了。

橫在床前的地毯上,頭靠着床沿,虛弱地喘息——沒有被子,很冷。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起當年聽說厲建國收了個房裏人,怒氣沖沖地闖進來質問人。那時那個叫小燕的孩子也是蜷在地毯上,卷着自己的小毯子。

現在想來真可笑。

蘇晏想。

我甚至沒有自己的小毯子。

他覺得這種場景下,似乎十分有必要哭一下:畢竟他的頭很疼,眼睛也疼,鼻子裏又酸又脹,和哭泣有關的器官似乎都在索求一次痛徹心扉的嚎哭。而且哭一下的确能發洩情緒,對恢複理智有好處。

但他醞釀了半晌,除了在地毯旁邊又嘔出一塊污痕之外,搞得頭更痛了之外,并沒有什麽實質性進展。

他這才想起:只靠他自己是沒辦法哭的。

小時候曾有過一個一哭就打他的乳母。在職的時間不長卻也足夠給他造成心理陰影。而母親神經衰弱,從來只要一有人哭就睡不着。在遇到厲建國之前,他無論什麽情況都會盡量憋着不哭。久而久之就不會哭了。

只有厲建國抱着他,慢慢拍他的背,他才能漸漸哭出來。

那是他最喜歡的懷抱。

世界上最讓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哦,曾經是的。

蘇晏又笑了一聲:“哭都不會,真是沒用。”——他對自己說。

他不知道自己算是睡過去還是暈過去。

醒來的時候略有一點發熱。

頭腦卻清醒起來。

面對厲苛的壓力實在太大,有許多反應都是應激性的,屬于身體和頭腦的自我保護,幾乎沒有經過太多的思考——現在想來,雖然厲苛那邊的證據鏈很完全,但自己從小到大的感受同樣也……最少不能說完全不算數吧?

最少,自己願意在心中為厲建國保留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蘇晏握着胸前被體溫溫暖的玉佩。

一面在心底嘲笑自己的偏心和不理性,一面決定給厲建國一個解釋的機會。

然而向他提起這件事?

告訴他厲苛已經透了底必然是不行的。

他應變能力沒話說,演技更是精湛——在自己面前,在厲苛面前,全然是兩幅面孔,有時換臉的時間不足一分鐘,卻竟能顯得如此自然又真實……一旦讓他知道從小到大另一面的言辭暴露了,以這川劇絕活一般的變臉本事,恐怕他說什麽,自己就信什麽。

……畢竟去找他要解釋,主觀上本就是想要相信他。

尋思半晌,蘇晏找了個比較可以接受的切入點,對了對時間,确定厲建國所在地不是半夜,撥通電話:“阿國哥哥。”

他自以為情緒隐藏得很好。

那邊厲建國卻問:“怎麽了?難受?難過?壓力大?”

“沒有沒有,”蘇晏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漏了陷,趕緊打斷他,盡量把語句縮短一點,“我問你個事。”

“嗯,你說。”

“譚先生也在X市那邊嗎?”

厲建國聲音一滞。

不知是誰告訴蘇晏的。

可轉念一想,這次來參加峰會的人員名單都是公開的。譚先生作為最重要的發言人之一,新聞上各種播,知道也很正常。

便回答說是。

蘇晏又問:“你是去找他的?”

“是。”

厲建國回答。對蘇晏從來很誠實——有的事情他不想蘇晏知道,會隐瞞不說,指望蘇晏不會發現,然而蘇晏一旦正面問起來,他還是有什麽說什麽。

但這個問題總覺得有點微妙,厲建國便又加了一句:“也不止找他……”

“他家幾個小姐都在?”

“受寵的都在。”

“你是去相親的?”

“晏晏,你聽我說……”

“是不是?”

“呃……主觀上不是……”

“但客觀上是?”

“晏晏你……”

“我沒生氣,我就問問。”蘇晏摁住眉心,“你別想多了,我真就是,随便問問。”

為了不讓厲建國發現異常,蘇晏強打着精神又寒暄一會。

挂掉電話覺得累。

又幹嘔了兩聲,什麽都沒吐出來。

嘴裏苦澀澀的卻也沒什麽力氣去洗手間漱口。

也不敢去。

他想,如果現在照鏡子,一定發現自己全身體脫色,頭發都白光了。

然而麻煩事從來不會體諒人的身體。

更遑論心情。

蘇晏甚至來不及吃點東西墊一墊吐得發酸的脾胃,各種破事就瘋狗一樣咬上來。首當其沖的是厲建國的婚事。真是奇妙。明明半天之前還是甜膩膩地承諾,要等對方回來的人,半天之後就坐在咖啡廳裏,和其他人讨論他結婚的問題了——這是何等的黑色幽默。

蘇晏揉了揉眉心擡起頭,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人。

那人恰巧正看他,兩人對視一秒,都忍不住笑出來,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馬克吐溫那句話怎麽說來着,”那人掩着嘴開口,“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荒誕。”

蘇晏苦笑着接道:“是的,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實,”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對方,“往往毫無邏輯可言啊。”

坐在他對面,和他頗能一唱一和的這位叫做譚羽。

今天之前,蘇晏腦中對她的印象大概是“奧數班裏特別厲害的學姐”,知道她進了省隊,十七歲不到就去了沃頓。他們奧數班的人不多,因為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又經常一起刷題,彼此激勵,互相讨論解答,關系很不錯。就算畢業,也保持着網絡社交媒體上的聯絡。蘇晏正是念這個舊情,才特地抽時間來見“剛從異國畢業回來的學姐”,卻沒想到,見到了“譚家一個不受寵的女兒”。

“所以為什麽以前從沒聽你說過?”蘇晏還是不能相信——手把手教自己解導數的學姐,居然卷入了身邊的狗血家庭劇。

“我媽媽只是露水姻緣,從小不受寵。”譚羽很平靜地回答。

蘇晏點點頭:“所以有兩次,譚雲來奧數班,其實是找你的,不是找我的對吧?”

“是。她讨厭的人太多。我混在其中并不明顯。”譚羽說,“不明顯歸不明顯,老被追着咬也很讨厭——我就想找個方法,一勞永逸地讓她閉上嘴。”

譚羽找他的理由很直接:外界傳聞厲建國想要找一個姓譚的夫人。

而她正是譚家的女兒。

她想要加入競争。

但她太不受寵,這一次連X城的峰會也無法跟着去。

只能另辟蹊徑——比如,找和厲建國關系非常鐵的蘇晏開個後門。

聽到她形容自己和厲建國的關系鐵,蘇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心想如果她知道厲建國和自己都是戲,該是什麽反應呢?轉念一想,不知她如果知道自己和厲建國各種邊緣性行為都做過就差最後一步,又會是什麽反應……

譚羽一顆七巧玲珑心。

看蘇晏一笑,連忙說:“我不過是要一個‘厲太太’的頭銜自保。婚前協議也會簽得很妥善。厲先生以後公事私事,我都不插手。”

蘇晏笑着搖頭:“我和他的關系不是你想的那樣……”

譚羽趕緊舉起手做投降狀:“打住,饒了我,這些我不想知道。”

她顯然是想岔了。

蘇晏也不知該怎麽和她解釋,只好斟酌地選擇措辭:“我應該……沒有辦法在‘擇偶’這麽重要的人生決策上,影響他的決定……”

“你可以的。”譚羽立刻打斷他,“你只要願意表态,他就一定會聽。”

蘇晏不知她哪兒來的這種信心。頭直疼。想了想說:“這個我會和他說,但效果如果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心想,雖然目前不知道厲建國的動機任何,但兩邊沒有撕破臉,總歸還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說的話,厲建國多少還是要聽的吧。再者要合作下去,往厲家多安插個人也是好的。

再者,雖然不願意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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