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但多少有點陰暗的心思,想要看看,建議厲建國和譚羽結婚的時候,他會是什麽表情。
譚羽顯然很滿意這個答案:“你願意幫這個忙就行,結局我不強求。”
蘇晏只是點頭。
沒有再說話。
比起這個小插曲,和厲苛的賭局顯然是更可怕。
事實上蘇晏吐完清醒過來就後悔了。
恨不得能時光倒流抽死那個亂說話的自己。事情那麽多,局面那麽差,當時就應該直接給厲苛跪下叫爸爸,哪兒來的那麽多拗脾氣——他想之前總和厲建國開玩笑,說自己恐怕會被寵壞,現在看看,能伸不能屈,是真被寵壞了。
然而寵壞他的人卻……
蘇晏想起之前在廁所讀物上看到的一則小故事:有男人追姑娘的手段,給她買很多超越她自身消費水平的東西,帶她體驗奢華的生活,等她習慣了,就無法回到普通的日常中,不管對她做什麽,她也再離不開。
現在想來,厲建國未嘗不是這麽馴養他呢。
不過用的是感情而不是實物罷了。
厲建國依舊老給他打電話,顯然很擔心——蘇晏不明白自己哪裏漏了陷,明明自己覺得隐藏得很好。既沒有告訴他和厲苛會面了,也沒有提起與厲苛的賭約,甚至連厲苛提前對蘇家發起圍剿,和目前急轉直下的狀況也沒有說。只是說沒事,一切都正常,叫他放心,不要胡思亂想。
厲建國卻不信。
拜托楚玄來看他,又叫柳詠眠住到蘇家去陪他。
如果沒有見過厲苛的視頻,蘇晏大概會覺得甜。
眼下卻只覺得像是被塞了滿口的玻璃渣:一旦對對方的動機産生質疑,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能得出與以往不同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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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苛言出必行。
而且有最好的行動能力。
不出三天,蘇晏就被逼到懸崖的邊緣——在這種情況下,還去找譚羽第二次談話,蘇晏自己也不知是什麽心态。
譚羽赴約得很幹脆。
開門見山地又強調一次:“在這段婚姻裏,我所圖的只有錢和權利,我将做一個符合厲家标準的妻子,只要他需要,就幫忙他留下後代,并且不會添任何麻煩。”
蘇晏卻問:“學姐,你不難過嗎?”
譚羽沒跟上他的思路:“難過?為什麽?”
“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沒有不喜歡啊。”
“诶?”
“我都不認識他,話都沒說過,談什麽喜歡或者不喜歡呢?”
“……好吧,嫁給一個,唔,陌生人,你不覺得難受嗎?”蘇晏追問。
譚羽笑了一下:“不然小晏覺得我應該能嫁給誰呢?”
“唔……”
“嫁給愛情嗎?”
“……大概?”
譚羽輕輕拍了他的頭一下——是奧數隊裏做錯題時,前輩提醒後輩的習慣動作:“你一個大公司的繼承人,哦,不,現在是當家人了,怎麽還會有這麽天真的想法。愛情是奢侈品,在追求愛情之前,必須先保證物質——溫飽,工作,個人發展,”她擡起手比劃着,仿佛在說一個等差數列,“現在我被譚雲她們逼得連工作都快要保不住,眼看就喪失溫飽,更別提什麽職業規劃什麽自我實現,哪兒還有精神談什麽愛情。”
她的神色自然得很凜冽。
“這個社會是有重男輕女的慣性思維的。身為女性天生在搏擊上處于劣勢——搞商業也好,搞科學也好,各種領域,都是這樣——根本容不下愛情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再來拖一下後腿。要麽選擇孤獨,成為一個好戰士;要麽選擇愛情,永遠地退出戰場。或許有人能二者兼得,但我沒有那麽厲害。”她聳聳肩,“我想要譚家,不但想看譚雲吃癟的樣子,還想看我爸吃癟的樣子。我想成為好商人,想有錢,有權利,想不受制于人。我要贏,不要愛——你明白嗎?”
蘇晏看着她,不知該怎麽答話。
譚雲就又笑了:“你被人保護得太好,大概不會明白。”
被保護得太好嗎?
蘇晏躺在床上,看着星空色的天花板——是厲建國因為他喜歡,特地叫人為他做的,完美北半球星空,會随着日期的變化跟着轉變,讓他無論晴天還是雨天,白天還是黑夜,都能仰望喜歡的星辰。
然而無論看上去多美,這都不是真正的星空。
他想。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或許譚雲說得對。然而又并不特別對。他不是被保護得太好,他是被騙得太久,也騙得太真,理智察覺不對,其他部分卻意識不到——又或者根本連理智也并不很能接受。
譚雲那一身飒爽的果決像針一樣刺進他麻木的身體。
他想,家業都要給我敗光了, 我又有什麽資格追求什麽情啊愛呢?——他需要一點幫助來讓自己清醒。需要一點推力讓自己和以往告別。
“你別再打給我了,”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柳詠眠一直在打電話——這孩子這兩天都賴在蘇家,說是和哥哥吵架,蘇晏卻知道應該是受厲建國之托,“他不會同意的,你別妄想,我不會給你牽線的,不行,不答應,小爺我就缺你這一頓飯?別說請我吃飯,就算你游艇連望海別墅一起給我都不行。”
蘇晏原以為他在和哥哥吵架,細聽卻并不像那麽回事,忍不住好奇問:“誰?”
“沒有誰。”柳詠眠把手機甩到一邊,像拜托一只很惡心的鼻涕蟲。
蘇晏看他的表情立刻懂了:“是周澤宇?”
柳詠眠沒答話,只是做嘔吐狀很誇張地“嘔”了一聲。
周澤宇是空降兵。眼下在某官方的大機構裏管放款。背景很大,比得上厲建國認識的那位葉先生。人卻有點三不着倆。活脫脫紅樓夢裏的薛蟠。坊間外號周大傻子。各種亂七八糟的新聞沒斷過,是各種酒局飯局磕牙八卦的好素材。
他人雖傻,外面架子卻好看,追人的時候舍得下血本,各種套路張口就來,情場算得上所向披靡。
空降三年,只在蘇晏身上栽過跟頭,被厲建國不軟不硬地教訓過。從此再不敢明着來,但暗地裏小動作卻沒斷過。柳詠眠的大哥和他關系好,他就天天扒着柳詠眠給他牽線搭橋。
柳詠眠之前沒告訴過他。最近住到蘇晏家裏來,藏不住了才抱怨幾聲。
蘇晏之前從沒往心裏去過。
此時卻多問一句:“他是怎樣的人,怎麽就讓你這麽惡心了?”
柳詠眠警覺:“你問他做什麽。”
蘇晏還未答,柳詠眠的手機便又響了——他一看來電顯示,煩躁地“啧”一聲,卻被蘇晏順過去按下接聽鍵:“周先生?”
那邊聽是蘇晏,僵硬了二十多秒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蘇晏倒很從容。有一句接一句,很快就和他約定了時間。
柳詠眠聽得目瞪口呆。
電話一挂,抓住蘇晏的肩膀猛搖:你腦子有問題啊?
“這話說的,你腦子才有問題呢——哎,別晃別晃了,有話好好說,我腦漿子都要被你晃出來,沒問題都給你晃出問題了……”
“你讓我怎麽好好說!你和那種人……”
“哪種人?”蘇晏挑着眉打斷他。
柳詠眠圓瞪着眼:“見一個睡一個,睡一個丢一個,還……”
“還?”
“還花樣特別多!”
蘇晏“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樣的人我們周圍還少嗎?為什麽你哥哥看別人都不入眼,偏就跟他關系好?偏不許你惹他?”
柳詠眠答不出。氣得和個河豚一樣鼓起來。
蘇晏笑着說:“你啊,上面有個好哥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不只是個爛人,他還是個有錢人。”
“你還怕沒錢?”
“你看,我家也算挺有錢,你家也不差——讓我和你哥都覺得而有錢,那得是多有錢?”
柳詠眠只瞪着眼:“不可能吧?”
“他自己當然不可能,但他可管着公家的金庫呢。放不放錢,放多少錢,放給誰,都憑他一句話。”
——那個年代,某些機構的投資還在試水階段,管理別說規範謹慎,許多時候幾乎根本就是沒有監管。一個關鍵位置上的領導,足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
“現在時局這麽差,”蘇晏接着說,“不混進銀行的董事局都貸不出大款來。他可不就是唯一可以指望的財神爺嗎?——何況他除了想睡我,其他什麽都不要——既不想以資入股,也不要高額利息,我都沒覺得自己能值這麽多錢,說起來該是我占了大便宜呢。”
柳詠眠不知怎麽反駁他。像一只行為刻板的困獸一樣在房間裏兜來兜去。簡直要爆炸。
他不敢直接和厲建國說——畢竟說起來算是他牽的線。
只好先和楚玄說。
楚玄嗆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趕緊打給厲建國。又攔蘇晏。
哪裏攔得住。
甚至還來不及趕到蘇晏樓下,財經新聞上就已經有了蘇家的企業收到大筆注資的消息。
這種事情,第一次感受好壞全看司機駕駛技術如何。
周澤宇老司機,生意場上是個爽快的大肥羊,床上更是體貼的好情人。過秋名山七連發卡彎都能一路漂移不減速。痛是不會。客觀上來說還有點舒服。
蘇晏卻迷之無法投入。
老司機換了四五種方法,乘客依然在車廂外挂着,氣氛就有點尴尬。以至于司機同志不得不提醒乘客這一趟的車票還是蠻貴的。乘客想了想,誠懇地表示,你要麽給我用點藥吧。
司機驚。
乘客嗤笑:敢情開飛機的傳聞都是假的?這就虛了?
司機說飛機帶不了乘客,只能帶副駕駛。新手上路還是遵守交規,安全駕駛。超速太多恐怕車毀人亡。
乘客又笑:還挺惜命。
司機用力點頭,絲毫不以維持,并吟裴多菲詩一首:愛情誠可貴,舒爽價更高,若為生命固,二者皆可抛。
乘客無法可想。
到底老司機,智商不夠經驗湊,關鍵時刻野獸直覺猛然上線,拿領帶綁住蘇晏的眼睛,又塞住他的耳朵——然後蘇晏聞到某種熟悉的煙草的氣味……
……高潮來臨的時候,蘇晏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抓着床單叫阿國哥哥。
事後回過神來,趕緊道歉。
周澤宇看着自己背後的抓痕笑成哈士奇:“沒關系,這樣好,心裏有人的不會纏,我喜歡。”
蘇晏猛然覺得自己宛如傻逼。
他倒在床上睡了很久。
哦,那不叫睡,基本上是昏迷。各種噩夢接二連三。醒來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卻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哭的,夢到了什麽。
頭疼。
腰也疼。
四下看看,猛然發現不對,自己都無奈了——又是厲建國的房間,而且身上還是厲建國的襯衫,什麽時候換的也沒有印象。他想起厲苛給他看的視頻裏,厲建國曾經說過類似溫水煮青蛙一類的話,大意是疼他保護他,慢慢消磨他的距離感,獲得他的信任依賴,最終左右他的行為——蘇晏想,自己現在這情況,大概算是從靈魂深處被煮熟。想要恢複獨立,大概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和艱難的努力才能重新獲得一個生猛的靈魂。
也或者并不能。
只好一輩子做厲建國的熟青蛙。
想想就絕望。
但身上的黏膩感更難受。無論如何還是先把澡洗了。
進浴室的時候頗從容不迫——按計劃厲建國最少還有兩三天,厲家這個房子裏的人都把他當二號主人,并不會有人來打擾。可洗到一半,接厲苛電話,先是恭喜他贏了賭局,然後告訴他,厲建國不知為什麽提前回國,已經上飛機,起飛得有半天了 。
蘇晏吓得從浴缸裏彈起來。
披上浴袍就往外逃。
剛跑到屋裏開衣櫃找替換衣服,房間門就被打開了——厲建國走進來。
沉默。
更長的沉默。
厲建國的雙眼瞪得像兩個銅鈴一般,眼底可見地充血發紅,呼吸急促,鼻孔都張大了,胸腔飛快地一起一伏,看上去活像一只被挑釁的公牛。
蘇晏忽然心虛起來。
理智上他告訴自己沒什麽可心虛的。
可潛意識地還是覺得做錯事,想要找個地方藏起來——大腦自發地開始琢磨:惹了這麽大的禍,如果現在就道歉的話,厲爸爸會不會消氣……他回過神來再一次告訴自己,沒什麽可心虛的,和厲建國一點關系都沒有,反正都是騙人的……
就看到厲建國大跨步地走過來。
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蘇晏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咬住下唇,閉上眼睛。
大概要被打屁股了。
……事情這麽大,估計不是打一次屁股就能解決的了……
那怎麽辦呢?
慌張的聲音在大腦中嗡嗡地回響。
蘇晏恨極了自己這種不争氣的條件反射。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你現在也是一家之主了,不能這麽丢臉。妄圖睜開眼睛直面厲建國的憤怒。妄圖做風流潇灑狀和厲建國說只是走錯了一會就回去。妄圖先發制人表示這只是個人行為和任何其他人都沒有一丁點關系——以上企圖皆在一秒之內失敗,沒有任何被實踐的可能性。
蘇晏發起抖來。
“很冷?”
他聽到厲建國的聲音問。
“說多少次了,洗了澡擦幹再出來,不要仗着有恒溫空調就亂來——空調了房裏才更容易感冒。”
厲建國拿過大毛巾來給他擦頭發。
怎麽回事?
沒有生氣嗎?
還是沒有發現?
……脖子上鎖骨旁邊被啃得上了迷彩一樣,怎麽可能沒發現……
那是為什麽?
蘇晏眯開眼睛,偷偷看厲建國——後者面如石像,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嘴唇上留着被咬破的血痕,眼也紅着,不是哭的那種紅,是一種奇怪帶着血絲的赤紅——配着厲建國很兇很淩厲的劍眉上挑眼,仿佛随時要吃人。
厲建國感覺到他的視線。
眼睛往他臉上一瞥。
像是一把刀。深沉洶湧的情緒鑄就最銳利的鋒刃。只一眼,就能把人心頭剜下一塊肉。
蘇晏胸口一疼,趕緊又把眼睛閉上。
“害怕了?”厲建國問——聲音有些冷,又有點嘶啞、
蘇晏沒有聽他這樣說過話,不知怎麽回答。
厲建國冷笑一聲。
放下毛巾,抓了電風吹過來,在熱氣和轟鳴聲中咬牙切齒地靠在他耳邊:“現在才知道害怕了?”——蘇晏喉結上下滑動一下,聽見厲建國磨牙的咯吱咯吱聲,總覺得說不定會被咬斷喉管,大氣都不敢出,“早幹嘛去了?這都敢亂來?”
聲音裏顯然地帶着血淋淋的殺氣。
撥弄蘇晏頭發的動作卻很溫柔。
蘇晏不敢看他的臉,只好憑聲音和動作,忐忑地猜測他的表情。巨大的反差從兩邊把蘇晏的神經扯成一條線,緊張的,筆直的,在極限邊緣,随時會崩斷。
厲建國關掉了吹風機。
空間重新回歸該死的安靜。
蘇晏抓住浴袍,很用力,指節發白。
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厲建國該拿個外套把他包起來——他很容易着涼,厲建國總是怕他冷。
今天卻沒有。
安靜無邊無際。
壓在身上,讓人喘不過氣。
厲建國在看他。
蘇晏知道。
鋒利的目光割破皮膚,一直深入到內髒深處。灼熱又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脖子上的某一個吻痕被輕輕碰了一下。蘇晏就嘶”地倒抽一口氣,猛向後躲。
他聽到厲建國用力深吸氣的聲音。
連忙更緊地閉起眼睛。
卻只聽到一個很無奈的問句:
“會疼?”
蘇晏呆了一會,才慢慢搖頭:“不疼,”想了想,覺得這個答案不客觀,補了一句,“沒有做手術那麽疼。”
厲建國的呼吸一滞。
随即濃重屬于男人的味道籠下來。
——蘇晏知道他應該是靠得很近,裸露在外的皮膚可以清晰感覺到隐忍的怒氣帶來的壓迫感。但并沒有被碰觸。
蘇晏感到冷。
明明靠的這麽近,為什麽不抱呢——蘇晏有點委屈。同時唾棄感到委屈的自己。他發現厲建國的味道和溫度是真的能安撫他。這個發現本身讓他心慌。
腦中一片混沌。
聽到厲建國的聲音從靠近頸側的地方傳過來:“有沒有哪裏難受?”
“……還好。”
“是誰?”
“什麽?”
“是誰?”
蘇晏說了周澤宇的名字。
有破裂的聲音——很響亮很刺耳。蘇晏吓一大跳。下意識睜開眼:旁邊椅子的扶手被生生擰斷了。
厲建國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筆直的背脊像是一把刀。
任他這樣走出去肯定會發生惡性刑事案件——這個念頭在蘇晏腦中一閃而過,還沒細想就撲上去拉厲建國的手腕。
厲建國走得太快。
蘇晏被帶得一個跌咧歪下去。
眼看摔得天旋地轉,卻并不疼——厲建國到底眼疾手快,把他撈進懷裏。摟着他的腰,卻還是啞着嗓子,怒氣騰騰地叫他撒手。
蘇晏沒反應過來。
“你還攔我?還護着他?”
蘇晏一凜,就撒手了。
“你還真放手?”
厲建國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無理取鬧過。
是的,就連他自己都覺得無理取鬧。
然而這事情太莫名其妙了。
他完全跟不上節奏——出國回來一趟整個世界都變了,直讓他懷疑是不是和某些消遣小說裏寫的那樣,在飛機上穿越到另外一個時空。
這個時空裏的蘇晏身上帶着別人的痕跡。他看得額角突突直跳。整個人頓時成了一萬噸已經點燃引線随時在爆炸邊緣的TNT。記憶斷斷續續。大片大片的空白。所有的理智都用來控制自己不要用暴力解決問題。
然而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一反手把蘇晏壓在床上。
扯開浴袍發現被遮覆的部分痕跡更多。
厲建國要瘋。
他的人,他的蘇晏,他一手養大的孩子,他的心尖子——他的視線都帶着血紅色,浴袍被他一把撕成七八塊。他撲上去,用力地吻蘇晏泛白的嘴唇,像一頭守護自己領地的兇猛的獸。
蘇晏一直抖。
手無力地抵着他的肩。
終于哭出來:阿國哥哥,你別這樣,我害怕。
連哭聲也是低低的。
帶着哀求。撓在心上像奶貓的腳爪。
平時肯定能讓厲建國冷靜下來,今天卻像在烈火上澆一勺滾油:害怕?別人你就不害怕?
蘇晏用力搖頭:不一樣。
厲建國咬着他的鎖骨,很用力,像是随時要把他吃進去:哦,不一樣,我和誰不一樣?
蘇晏氣都喘不上來:誰和你都不一樣,你別這樣對我……
然後開始說數據。
明明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卻硬要撐出成熟得體的語氣,聽上去很滑稽。厲建國覺得古怪:這什麽?
“貸款,”蘇晏的胳膊一直擋在眼睛上,此時終于拿下來,細密的長睫毛眨了眨,落下一串碎鑽樣的淚珠,“十年期限,不用抵押,不用以債入股。周澤宇那邊放的。”
厲建國不知該有什麽表情:“等于說你把自己賣了?”
蘇晏笑一下:“我哪那麽值錢。”想了想又說,“我也算是一家之主了,哪裏說賣就賣的。”
笑容浮在皮膚上。眼睛很冷。
厲建國沒見他這樣笑過。只覺得心口被刺了一下——想起蘇晏上一次提起“一家之主”,是兩個人約定回國……然而回國卻是這個樣子……厲建國的額角又突突地兇猛地跳了。
不是賣,意思是說……
不等厲建國把思路厘清,蘇晏就接着說下去:“這樣你就不用那麽辛苦的找錢了。要娶別人家的女兒,別這麽低三下四的,人還沒過門,就和老丈人開口,不像話。好歹也是厲家的大少爺呢。”蘇晏擡手——這個角度習慣上是立刻會勾上厲建國的脖子,然而終究只拍了拍肩。
明明是身體緊貼在一起的姿勢。明明是一觸即發的氛圍。
拍肩這個動作顯得疏離而友善的可笑。
厲建國腦袋轉不過來:“晏晏,我……”——我沒想娶別人。他想這麽說。可卻有點開不了口。實際上譚家哪邊也不想放。他們家女兒好十幾個,頗有政治金元婚姻的餘地,譚先生一心想要把自己家的客廳變成權利和金錢的流動中樞,向上爬的通道自然要打開,厲家這些老親卻也不放手。
何況譚羽對他是真的癡迷。
要死要活地不肯放手。
磨了這好幾日,譚先生口風始終不肯變,并且得寸進尺,俨然已經把他當自己家女婿——厲建國又不能真和他撕破臉,只好耗着。現在想來,蘇晏大抵是聽了風聲……
蘇晏別過臉,不看他,裸着一大截脖子,雪白又柔潤,線條很美,像藝術品,現在蓋着別人的痕跡。他的眉心灰蒙蒙一片,倦怠的模樣:“我們都是有責任在身的人。一個公司幾萬人,多半都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房貸車貸,都指望我們派工資吃飯,我們這樣胡混,算什麽呢?萬一出點什麽新聞,鬧點什麽風波,我且不論,就問你有沒有臉回厲家祖祠去面對那一排牌位?差不多就打住吧。是該長大了。”
厲建國沒來得及開口,就聽他又說:“這些話都是你曾經教我的。以前我年紀小,不懂事。現在長大了,覺得你說得對。”
神特麽對。
厲建國咬牙切齒:“你認真的?”
“嗯。”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說。”
蘇晏咬住下唇,一點點把頭擺回去:“我認真的。”
厲建國沒有辦法。
從小到大,對蘇晏,他從來沒有辦法。
而蘇晏還要說:“你要和譚家接親的話,選譚雲吧。”
厲建國腦子裏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麽,模模糊糊地應一聲:“誰?”
“譚雲。譚羽的姐姐。不太受寵,沒怎麽和譚家大部隊在一起。她媽媽死得早,後面沒有那麽亂七八糟的背景。又是我奧數班的學姐。我還挺喜歡她的。”蘇晏說得飛快,淡色的眼眸又溜開了,“我讨厭譚羽,誰都行,就是不要譚羽。”
“你真覺得這樣好?”厲建國又問。
蘇晏皺着眉,盯着他的眼睛點頭。
兩人的眼睛都是紅彤彤的。誰都不比誰的血絲少。
明明幾乎沒有距離,卻遠的像是間隔一整個銀河系。
蘇晏終于成了能在這個世界上獨立生存的模樣。冷靜,沉着,幹淨利落。厲建國想。這本該是他所期望的。可事到臨頭卻發現和期望中不一樣。他忽然搞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和不想要什麽了。
一生都沒有像此刻這樣混亂過。
蘇晏不願意留下來住。
厲建國腦子裏和被原子彈炸過的長崎差不多,全憑身體本能幫他穿好衣服把他打發出門。
蘇晏是自己開車來的。
厲建國看他的狀态,擔心他一個人開車,想送他,被一句“你現在這個狀态,開車也沒比我穩健到哪裏去”堵了回來——誰說不是呢,厲建國想,剛剛下樓梯都打晃。
蘇晏的車從車庫裏滑出來,厲建國攔了他一下。想說點什麽,左右卻找不到話可說。半晌憋出一句:“車位我還給你留着。”——你随時可以來的意思。
蘇晏便笑了:“我知道的,大家還是兄弟。”笑的那麽好看,伸手卻塞過來一個東西,厲建國下意識地接在手裏,就聽他說,“但這個東西,現在放在我這裏不合适了,給譚學姐吧。”說完就車窗一關飛快地開走了。
厲建國後知後覺地低頭一看:是蘇晏一直挂在脖子上,和他一對的那個玉佩。
上面似乎還帶着蘇晏的體溫。
他握着玉佩,在車庫門口站了很久。直到疼痛無法忍耐,才清醒過來,低頭一看,手心裏一個很深的印子。
——他不知道蘇晏的手心裏也有一個同樣形狀的很深的印子。
也不知道蘇晏攥着這玉佩很久。
心裏一直大喊騙子騙子騙子都是騙人的,卻沒舍得說出口。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沒什麽特別不正常。
或者不如說是過分正常。
有了錢,厲苛不使壞,蘇家很快就從蘇敏學過世的風波中振作起來。不過一年時間。年頭的財經頭條,寫他們家還是“風雨飄搖,生死未蔔”,三個月後是“外圍觀望,或有轉機”,再過三個月就是“百年基業,根深葉茂”,一年過去,江湖上再也沒有敢看輕蘇晏的人,都知道他手腕老辣,關系網紮實。背後有人,還不止一個。
他夜場裏的名聲也随之越叫越大。
周澤宇老司機,自然不滿足于地面安全駕駛。蘇晏拿人手短,且從來言而有信,自然奉陪到底。兩個人有約在先,這段關系保密。結果傳言出來,便是“蘇老板卯起來什麽都敢”,“整個X城前後二十年沒見過他這麽瘋的”。
即便如此,年輕剛入行的小姑娘小夥子們依舊特別喜歡往他身上湊——蘇晏長得好,待人和善,絕大的時候說睡覺就是真睡覺,不像其他客人那麽吓人。看到和自己眉目有點像的孩子,便格外疼惜一點。求他想讀書想工作,他多半幫忙。看成績差不多的,就都資助上學去。小報于是特別喜歡寫他包養小雞小鴨子,真的假的名單可以列滿一個版面。
周澤宇看到,握着他的腰一邊往裏撞一邊笑,要知道真相他們估計下巴都要砸在腳面上。
蘇晏揪着床單沒回頭:你別說話,聲音差太遠,一說話就不像了。
他身上泛着紅,都是汗,發梢滴着水。話說出來卻是涼的。
也沒說像誰。
周澤宇卻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差點沒把他掐死。
放開之後蘇晏砰一聲砸進床裏,周澤宇看着他抽搐的身體放聲大笑,一會呱呱,一會汪汪,沒過多久就笑得流出眼淚來。
這些事傳到厲建國耳朵裏,聽得他直皺眉。
楚玄問:你也不管管?
厲建國抿着唇不答話,半晌摁了摁胸口。要他怎麽管?他連看都不敢看。周澤宇帶蘇晏去的地方,他總小心避着走——最開始有一次沒注意,打了照面。一個上頭,就把蘇晏往自己身邊帶,習慣性像小時候那樣,不想讓蘇晏在這種地方多呆。卻被周澤宇拍開了手:“你算是他的誰呢,你就管他?”
厲建國當下眼底都紅了:“我是他拜把子大哥。他爸死前最後一通電話就打給我,你說我管不管得着他。”
周澤宇挑着眉:“你想管,你罩得住嗎?”
厲建國被噎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蘇晏方才一直抱着手臂,漠然地看着兩人争吵,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路人。此刻赫然發現厲建國已經在攢怒氣随時準備開大,而周澤宇還不怕死地撩他,生怕真出什麽事,趕緊喝了周澤宇一句:你可閉嘴吧。上前攬住厲建國。
兩個人都萬分震驚。
周澤宇:你還兇我?
厲建國:你還攔我?
蘇晏直頭疼。
周澤宇難得黑臉:蘇晏過來。
厲建國直接攬着他的腰:我們走。
蘇晏的頭更疼了。
被厲建國帶着跌咧兩步,到底還是輕輕地推開:我還有事呢。就轉身跟着周澤宇去。
周澤宇嘴邊勾着勝利者的一抹笑,對自己的胸口做了個剖的動作——那是他威脅人的習慣性動過,代表“遲早把你的心肝挖出來”的意思。
厲建國看他那張牙舞爪的模樣卻忍不住笑起來:哪裏用遲早呢。這樣當着我的面把蘇晏帶走,不已經是摘了我的心肝了嗎?
然而終于還是不能不管。
就兩三個月之後,一天淩晨楚玄打電話來:蘇晏找你,不知怎麽,人糊塗了,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我找不到他。
厲建國騰地從床上跳起來。瘋了一樣往外跑。手抖得像篩糠,車鑰匙差點塞不禁鎖孔裏。想抽支煙冷靜一下連火都打不上。蘇晏的手機和他有綁定的位置共享,要找到人不難。
厲建國的車在午夜空曠的街頭飙得像一只亡命的幽靈,飙過一個個刺眼的紅燈像撞破自己一個個扭曲的嫉妒的醜陋的心思。
和蘇晏置什麽氣。
怎麽就能放着蘇晏不管。
蘇晏到這份上是因為誰呢。
——厲建國這才發現,比起周澤宇,他更痛恨自己。
半個小時之後他找到蘇晏。
确切地說,是找到蘇晏在行道樹上撞得整個頭都癟下去的車——那車還是他給蘇晏買的,就職禮物。保護措施選了最高配置,又多加五六十萬做改造。即便這樣他心裏還是突突的。丢下自己的車,飛一樣地跑過去。發現蘇晏被爆出的氣囊頂在駕駛座上,一頭一臉全是血。
還好,車門能拉開。
蘇晏聽到車門開的聲音就叫:“阿國哥哥?”
“是。”
蘇晏便長長舒了一口氣:“你可來了——我眼睛看不清了。不知撥的是不是你的電話。”
“嗯,是我的。”
“我很疼,還有點冷。”
“我叫救護來了,馬上就到,很快就沒事了。”厲建國不敢碰他,只好很輕親吻他的額頭,“我在這裏呢,你別怕。”
蘇晏醒來發現自己在vip病房裏。
厲建國坐在床邊,靠着椅背小憩。睡得不安穩,眉頭緊鎖,眼睛底下一塊青。手還緊緊攥着蘇晏的手——蘇晏略動一動,他就睜開眼,盯着蘇晏看了一整秒,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