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說:前期處置做的很好,手法老道,及時有效,為後續救護争取到寶貴的時間。

這大概是誇獎。

又或者看他實在沮喪得太顯然,想要安慰一下他。

卻像一把尖刀,直插進厲建國的心口:

是的,他很熟練。

為了應付突發情況,他非常用功地學習過——研讀蘇晏的體檢報告,請教專業的醫護人員,甚至還擠出時間請老師到家裏來學習了半年相關知識,考取了證書。他想如果有一天,蘇晏一旦有個萬一,他得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為他的寶貝争取時間,他不能像個傻子一樣束手無策。

而為避免這些突發情況,他做了更多更細致的努力:每天督促蘇晏測量各種生理指标。為蘇晏詳細規劃營養和鍛煉——盡管鍛煉這方面經常耐不住蘇晏撒嬌而減免,比如“帶着蘇晏晨跑”經常變成“抱着/背着蘇晏晨跑”。冬天擔心這孩子冷,夏天擔心熱,也怕貪涼感冒——他自己的包裏車裏長期多備一件外套或者一條毯子,最開始還被笑婆婆媽媽的,後來連厲苛都習慣了。

将近二十年。

蘇晏在他的悉心看顧下活蹦亂跳。

和健康的普通人沒有區別。

并沒有人能發現那些從母親身上繼承來的脆弱基因。

厲建國為此自豪。

并暗自希望醫生預言中那些意外都不會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是他自己,讓蘇晏陷入危險。

這怎麽可能。

明明是他從小捧在手心裏用心血暖着長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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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建國感到難以言說的疼痛。

并且驟然地發起怒來。

他生氣醫生看上去粗手粗腳的不夠小心,生氣他們表情冷漠不和顏悅色,生氣他們的效率如此低下,到現在蘇晏還醒不過來,陷在昏迷中看上去難受得要命。

少爺脾氣一上來,正要罵人。就見蘇晏的嘴唇動了一下。

醫生沒發現。

厲建國卻知道那是在叫自己,趕緊湊過去:“晏晏,我在呢。”

“你不要兇醫生。”蘇晏說。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旁邊正在幫他包紮手指的護士小小聲地說:“小少爺,大少爺沒有……”

蘇晏的睫毛顫了兩下,眼睛沒能睜開,仿佛是嘆了口氣,又說了一次:“你不要兇醫生——我沒事的。”

“好好,我乖乖的,你別說話。”厲建國趕緊答應——從來都是這樣,蘇晏一病他就急,小時候不太控制得住,一邊抱着蘇晏打吊針,一邊沖醫生護士發脾氣,醫院是他們家開的,院長都拿他沒有辦法,直到蘇晏清醒一點勾勾他的手心叫他不要兇,他才會安靜下來。

霎時間又是一連串的回憶,火車般隆隆地在腦中呼嘯而過。

厲建國打了個跌咧,原地愣了片刻,發現護士要給蘇晏打吊針,習慣性地湊過去要抱蘇晏——蘇晏能忍耐,但其實感覺很敏銳,有人可以撒嬌的時候也是很怕疼的,只要在他身邊,每次打針,厲建國都把他抱在懷裏,捂着眼睛讓他不要看——然而剛靠近,手甚至還沒有碰到蘇晏,蘇晏就縮了一下。

其實只是很細微的一個動作。

周圍的醫生護士都沒察覺。

厲建國卻像被西伯利亞寒流直擊般整個人凍住了。

蘇晏怕他。

他的晏晏……居然……怕他?!

厲建國不敢信。

起身深吸一口氣,屏着呼吸慢慢靠近:“晏晏,是我,別怕……”

蘇晏忽然小小地尖叫一聲,整個人抽動一下縮起來:“疼,不要,疼……”

仿佛被一道悶雷直接劈在腦門上。厲建國站不住,連着後退兩三步,一時連呼吸都忘了——轉頭發現剛剛是護士把針紮進去,不信邪地又要往前湊,被主治醫生伸手攔了一下:“大少爺……”醫生的态度也頗為難,“小少爺狀況還不是很穩定,再受刺激心髒恐怕……您看看是不是……”

話到這份上,借厲建國一萬個膽子他都不敢輕舉妄動。

偏生蘇晏迷迷糊糊中又弱弱地哼了一聲:“阿國哥哥,別欺負我,我疼……”

正中心髒。

厲建國疼一哆嗦,向後“咚”地一聲直挺挺地撞在牆上。

他趕緊深吸氣,告訴自己現在得扛住,蘇晏已經倒了,自己再有個三長兩短可真亂了套了。可就算理智上知道,感情和身體還是……他不得不趕緊擡起手,用力摁住胸口,生怕稍微不夠用力心髒就會炸開……然而片刻發現胸腔并沒有跳躍的跡象,只有手在抖,迷惑中摸了摸才發現,哪兒還有什麽心髒,只有空蕩蕩的一個巨大的洞,刺骨的風正從洞裏呼嘯而過……

後來他不知怎麽就出了房間。

——反正留在裏面也幫不上什麽忙。這麽大一個站在哪裏都礙事。還會惹蘇晏害怕。

渾渾噩噩地走到廳裏。

方才醫護人員急着往裏趕,大廳像是路過了一個遷徙中的象群。下人們都被分派了任務。暫時沒時間清理。被他扒下的蘇晏和他自己的衣服還來不及處置,胡亂地堆在角落。厲建國走過去,打算自己把它們收拾起來,轉眼就看到門背後還沒有擦掉的痕跡:水汽已經蒸幹了,剩下一個個黏糊糊的印子,很難判斷是汗是淚還是其他別的什麽。有一道從下向上噴濺得很高的,應該是蘇晏的最後一次射精,稀得只有一層薄薄的亮痕,和旁邊的汗漬混在一起,如果不是有心尋找根本區分不出來。

厲建國內髒抽痛一下。

心想我怎麽就能做出這種事?

轉眼就看到旁邊一條灰褐色半幹的深深的血痕——那是蘇晏最後身體痙攣,找不到抓握點留下的——厲建國急着要去握他的手卻沒救回來,兩手中指的指甲都劈了大半,食指和無名指也擦破了,怎麽可能不疼呢。

厲建國的內髒又抽痛一下。

扶着牆慢慢蹲下,把散落的衣物收攏——說是衣服,其實多半只能算是些七零八落的破布條碎布片,厲建國拿在手中,心裏直犯嘀咕:西裝褲诶,撕成這個樣子……我有這麽禽獸?有這麽兇?有這麽暴力?

這麽一面想着,一面茫然地信步往前走。理論上目的地是廚房後面的洗衣房,可越走腿越軟,一歪一歪地撞在牆上。不多時,有個東西從衣服堆裏“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厲建國低頭一看。

趕緊俯身撿,猛下猛上,站直的時候就不由頭暈目眩,他靠着牆喘了一會,把那東西貼在心口上:那是從他貼身的衣服裏滑出來的,不知什麽時候掉的。是護身符。

蘇晏給的。

從高二那年春節,他帶着蘇晏去游樂場玩,在摩天輪上,蘇晏給他了他近郊大清山慈航寺求來的護身符。很早就起床。在寺門口等着排隊。一步一跪進去求來的。

那之後,蘇晏每年正初一都去。他其實很貪覺。鮮少能自覺早起。但這一天總是不到五點爬起來。上山的路不好走。臨到末尾一段得下來徒步。蘇晏每次去完,回來直到年初七都懶洋洋的,到哪兒都喊腿酸,撒嬌要抱着走。後來他當了家,索性出錢,直接把大路修到山門口,還給建一個巨大的地下停車場。但即便如此,擁擠、煙熏火燎、跪拜,卻都是省不了的。

厲家過年規矩多。

每年一次,厲苛死盯着,跑不掉。厲建國想去陪蘇晏都不可得。

往往蘇晏已經下山了,厲建國這邊事情還沒完——于是蘇晏就跑到厲家主宅門外等他,隔一會兒就來張望一下,因為起得太早頭發時常沒整好,小小一撮淺棕色的毛頂在腦門上左搖右擺,還非當誰看不到他似的,可愛得直戳心窩。還一定要親手給厲建國換新符,把舊的收起來供到厲建國母親的靈臺上,踮着腳系上新的,再在臉頰旁邊“吧嗒”一個濕漉漉的吻:

“阿國哥哥一年平安!”

後來大了。

管公司也很忙。

厲建國總以為這慣例不知哪一年就要停。誰想總沒停。

今年也是。

歐洲和美國都是不過春節的。蘇晏那邊開始準備進軍時尚業,準備春裝發布之類的內容,這段時間除了必要的應酬,幾乎住在公司。厲建國總以為今年他不會來。和裏面親戚周旋得久一點。結果出門來就看到蘇晏的車停在家門口樹下,蘇晏把車座放斜,倒穿着風衣外套當被子,歪着腦袋睡得口水都漏出來,手裏還揪着這個護身符。厲建國一走過來他就醒了。立刻開門跳下來。明明眼睛底下還是青的。笑得卻很精神。還是像以往一樣,踮着腳尖,一個吻。

現在想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蘇晏似乎總想偷偷地往他嘴唇那邊挪一點。

卻終于沒有敢。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畢竟這種零碎的小事太多。

經不起細想。

比如蘇晏英文很好,理科得獎很多,滿可以去外國讀大學——而且當時蘇敏學也這樣期望,然而最後還是留在國內。他當時說的是“好不容易和父母團聚,想珍稀相處的時光”,事後想來,那也未嘗不是因為他。

比如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他找蘇晏,蘇晏總是立刻有空。小時候蘇晏沒什麽朋友時這樣。後來大了,朋友多,吃喝玩樂的局也多,可哪怕正在興頭上,他一個電話,蘇晏也一定馬上來。就算當上老板忙得暈頭轉向也沒變過。

再比如大概一出生的定位就比較偏頗,又經歷了太多分離和死亡,蘇晏總是沒有安全感。對于他尤其是——那年他給蘇晏過生日,買了一個島,蘇晏高興得像一只春天的小鳥,第二天早上卻悄悄地哭,說太幸福了,很害怕。絕大多數時候,無論難受或者難過,蘇晏都只是默默忍耐,只有被他發現了逼問,會吞吞吐吐地承認。兩個人私下裏,輕松溫馨沒有一點壓力的場合,才會撒一點點嬌,耍點無傷大雅的小脾氣。

就這,只要他臉微微一沉,蘇晏馬上認錯,道歉,軟着眉眼央他別生氣。

特別、特別怕他兇——但就算這一點也不太敢表現出來。

只有還很小沒成算的時候說過一次——那時候他還沒給蘇晏請課外語文老師,自己課後給蘇晏補習,有時候脾氣上來,态度難免急一些。蘇晏難得嘟着嘴和他說:你平時對我好,所以兇一點點,就格外可怕。

他還記得蘇晏嘴唇嘟起來的樣子,像一朵轉瞬即逝的花。

這可怎麽辦呢。

他把蘇晏摁在門上,任蘇晏怎麽哭怎麽叫都沒有停。

那哀哀的求饒聲仿佛還萦繞在耳邊。

蘇晏說阿國哥哥我不行了。我疼。

他只像是沒聽到。

仿佛一匹發了瘋的野獸,那麽蠻橫,那麽兇。

蘇晏該多害怕。

該多害怕。

厲建國不得不到花園裏抽煙,讓自己冷靜下來。

回過神,才發現腳下掉了一地煙頭。

于是只好繼續在盤桓散味道——身上煙味重的時候他不敢靠蘇晏太近,怕蘇晏嗆。過了一會他後知後覺地想起現在大抵就算身上沒有煙味,也不能靠蘇晏太近了。

很難說這是什麽感覺。

一定要形容,大概是“沒有真實感”——畢竟他的人生中超過一半的時間,身邊都有蘇晏。只要站着不動,蘇晏自己就會蹭過來。最喜歡粘着他。喜歡各種肢體接觸。喜歡在以為沒人看到的角落偷偷勾他的手。喜歡摟着脖子坐在他腿上。喜歡窩在他懷裏睡。喜歡他身上的味道。

蘇晏的存在,被蘇晏以來,仿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事實上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有一天蘇晏會徹底從他世界裏離開”這種事——更不要說蘇晏怕他排斥他了。

然而就在一瞬間,一切都變了。

措手不及。

落差大得宛如一睜眼一閉眼之間,物體的運動驟然不再遵循牛頓三定律。

整個世界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置身其中,有失去引力飄飄然的失重感。

明明到處都還是蘇晏留下的痕跡:為了他喜歡敲掉了好幾面牆,裝了大量落地玻璃窗;花園按照他的習慣改來改去;家具都是他喜歡的簡約風格;冰箱裏——不用開也知道——放着他喜歡吃的水果和要逼他喝的牛奶,連自己的口味也被他帶偏了……

……然後現在,蘇晏害怕。

以後可能都不會來了。

那是怎樣的生活呢?

厲建國想象不出來。

越想心越亂。

腿直發抖,實在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可又覺得哪裏都不合适——又或者不如說下意識生怕沾染了自己的味道,惹蘇晏害怕以後真不來了:蘇晏對味道很敏感,以往在有他味道的地方就睡得比較好,當了這麽大的企業老總,辦公室裏還放着他的大外套,午睡的時候要把自己卷在外套裏,只露出小半張臉,秘書看了都笑,說自己有一個貓老板。

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最後只好在靈龛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

本該和整個屋子的風格格格不入的地方,被蘇晏調停得很好,反而顯得又溫馨又肅穆。

靈龛上供着厲建國的母親和外公。

正微笑地看着他。

厲建國想起外公把他抱在懷裏,教為人要善良克制,端方守正。

想起母親在臨終前,抓着他的手,殷殷地說:千萬不要學你爸爸,不要變成你爸爸那樣的人。

——然而他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對世界上最喜歡自己的人,犯下了難以洗脫的罪。

怎麽辦呢?

他想。

強迫、施暴、造成傷害、叫醫生、忏悔……這不是和厲苛對待淩叔的流程一模一樣嗎?

這可怎麽辦呢?

外公。

我并沒有長成一個善良和端方的人。

媽媽。

我長成了和爸爸一樣的人了。

他捂住臉,不敢面對照片裏的外祖父和母親。卻恰恰地看到靈龛上排列一個一個替換下來的護身符,還有那個結拜的時候給蘇晏的玉佩——自從蘇晏把玉佩還了他,他自己便也不再配了,又沒時間拿回廟裏去,就權且鎮在靈龛前。現在看到,真像一個冰冷的譏諷。他想到那一天,背着蘇晏慢慢地往山上走。蘇晏再輕也是一整個人,久了并沒有他說的那麽輕松。走着走着出很多汗。前襟和後背都打濕了。但那時候他的腿并不發抖。沒想過辛苦。

他拉着蘇晏。

跪在佛前,對天地許諾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心裏心裏充滿了少年的決然和勇氣,嚴密的,沉甸甸的,充實的。

那時候的他心想,要守護身邊這個人一輩子。

不,不是那個時候。

從更早的時候,他就為蘇晏防備着周圍的危險——蘇晏那麽小,那麽可愛,那麽柔軟,厲建國總是擔心他被騙,被欺負,被……蘇晏年紀比同年級的人小,又白又嫩,像一塊可口的奶豆腐,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間男女莫辨的美麗,是非常惹人的。蘇晏并不知道自己的魅力有多大。厲建國知道三不五時就要給蘇晏宣講未成年人自我保護。蘇晏說他在這件事上像一個老頭子。他沒有告訴蘇晏,從小到大,就為這件事,他究竟和多少人打過架。

十年前的自己,如果知道有人對蘇晏下這樣的黑手,哪怕死也要把對方拖下地獄。

然而現在,卻是自己親手對蘇晏犯了這樣的罪。

這可怎麽辦呢。

我花了整整十年,長成了少年時自己最不齒的那種成年人。

這可怎麽辦。

他伏下身,發出一聲受傷的野獸般的低嚎,用力地咬住手腕。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落在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響。

後來醫生忙完了。

主治來安慰他,說并沒有什麽大事,都是皮外傷,加上過度勞累和飲食不調。傷口都包紮好上過藥了。只要休息就好了。

厲建國一一記下醫囑。

不放心,留了個醫生在客房。

順手推開門想去看看,走進一步才想起蘇晏現在怕他,趕緊退出來。卻已經被發現了——他抽了煙,身上的味道沒散盡,蘇晏那麽敏銳,怎麽可能察覺不到。

“阿國哥哥。”

蘇晏叫。

厲建國沒臉見他,胡亂應着:“我在。你休息吧。我不打擾了……”

蘇晏叫得更急:“厲爸爸,厲爸爸!”

厲建國這才發現他沒有醒——被夢魇住了,眉頭鎖得很緊,身體不安地在被子裏動來動去。厲建國以為自己吓到他,趕緊往外退,幾乎是落荒而逃。

卻聽蘇晏在背後哭起來:“厲爸爸,別走,別抛下我,不要丢掉我,嗚……”

厲建國趕緊撲過去,接住蘇晏向空中虛抓的手:“晏晏別怕,我在呢,我在呢。”

他低下頭,把蘇晏的手收在掌心裏,低頭輕吻那被紗布包裹的指尖,像一個虔誠的教徒。

他說:晏晏別怕,我在這裏呢。

說着慢慢地靠過去。

快湊到身邊時,蘇晏卻又顫顫地縮起來。

這就很折騰了。

他一離開,蘇晏就害怕得直哭。可靠得太近,蘇晏又吓得抖。

後來沒辦法,只好叫人臨時搞了張行軍床來,擺在蘇晏床邊約莫半米的地方,伸長胳膊虛虛地拉着蘇晏的手,一面唱小時候那些走調的搖籃曲,蘇晏才一點一點地安定下來,松開眉頭,許久,終于漸漸地睡熟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蘇晏醒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半米之外厲建國皺着眉頭的臉。

蘇晏吓一跳。

心想他怎麽用飄的,這是什麽騷操作?定睛一看,才發現,厲建國是蜷在行軍床上。

那床又短又窄。

厲建國個子高,人又壯,把小小的床蓋了個結結實實,卻還要有小半截腿懸空在外。那姿勢不可謂不別扭。難怪他臉都皺起來,抿着唇角,眉頭深鎖,眉間那倒豎紋像刀刻一般,眼底兩塊鮮明的青黑。

蘇晏其實還是生氣,也害怕:畢竟昨天厲建國的暴行還歷歷在目,身上哪兒哪兒都疼,還做噩夢,一會是厲建國壓着他下死勁兒往裏捅,不管他怎麽哭着求饒都不聽;一會是厲建國甩下他扭頭就走,決絕冷漠,還說他髒……夢境交替往複,怎麽掙紮也醒不過來,又睡不過去……

憋一肚子火,又委屈,又傷心。

被醫生摁着往身上插管子的時候,半昏半醒之間,還憤憤地想,以後再也不要理厲建國了;最少也要作天作地吵上三個月。

可看厲建國這樣,立刻就不忍心了。

厲建國的手扣着他的,抻得很長,顯見得是不舍得他手落在床外面不舒服,結果手臂上壓得印子很深,青筋都爆出來……蘇晏一邊嫌棄偏就注意到這些細節還偏狠不下心的自己,一邊對自己說蘇晏你完蛋了這輩子就栽這裏了,一邊蹑手蹑腳地想把自己的手掙出來,把厲建國的手偷偷放回去。然而厲建國手看上去扣得松,卻是一個死扣,只稍微動一下厲建國就睜開眼:

“你醒了?睡得好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聲音又低又啞,像隔着一層磨砂。

蘇晏心想我睡得一點不好,全身上下沒有哪裏舒服。

可開口卻說:“還好,沒什麽事。”

厲建國捏了捏他的指尖:“嘴硬。你昨天做夢都哭呢。”

“知道你還問。”蘇晏脫口而出。

厲建國一滞,蘇晏馬上後悔不該把話說重了:“那個……有點,吓到,其他就還好……”饒這麽着還擔心厲建國想多,趕緊岔開話題,“你幹嘛睡在那裏。”

厲建國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吞吞吐吐。

“不從來都一起睡的嗎?”

厲建國更說不出話。

蘇晏難得見他這樣支支吾吾,覺得新奇,便眨眼笑:“這算什麽?割席斷義呀?”——這只是随口玩笑,不想厲建國針紮了屁股一樣跳起來:“不是!晏晏!我……”

蘇晏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看臉色不像假的,不知道又是觸他哪根神經,趕緊伸手想要安撫他,沒想到一動就牽動身上的酸疼,起到一半“哎喲”一聲跌下去,厲建國眼疾手快,撈了一把,蘇晏便落進他懷裏——看他臉色凝重如臨大敵,忍不住又笑了:“我又沒什麽,這也不過就是常有的事,你何苦呢,急得一頭白毛汗。”說着随手拽着自己睡衣袖子幫他抹一把額頭。

厲建國心裏原本已苦得像塞滿黃蓮心,這會兒聽一句“常有的事”,更是直接戳破了膽,苦汁子染得五髒六腑都皺起來——此話一出,他和周澤宇那些混蛋又有什麽區別呢?……厲建國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果然沒有……只是下手比起別人還狠辣些,一時真無地自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

蘇晏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是說不出話,心口直接抽抽,哪裏還有心思生他的氣,暗恨自己沒出息,長嘆一口氣問:“你這算什麽,負荊請罪?還是苦肉計?——是不是就吃準了我對你不忍心……”

“不是,我……是你怕我才……”厲建國急得話都說不囫囵。

蘇晏大奇:“我怕你?我……”

——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和厲建國接觸的地方一直緊繃着,雞皮疙瘩起了一背。

厲建國見他沉了臉色,就要撒手。

被蘇晏眼疾手快地摁住:“不、別……別走。”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滞了。

片刻厲建國猛地把蘇晏抱了個滿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蘇晏能感覺自己身體的排斥。

後背繃得直疼。到處發抖。雞皮疙瘩一排疊着一排。

厲建國怕碰痛他,摟得很松,稍微一用力就能推開——可蘇晏抖得上牙磕下牙,差點咬到舌頭,也并沒有推開,相反,還顫着手別別扭扭地回頭撫着厲建國的臉頰,給他唇邊一個歪歪斜斜的輕吻:“算了,等我好了,你溫柔點抱我一次,我就不怕了。”

一面說一面想:

蘇晏你真是糟糕了。

比起自己痛,你更怕看他難過。

接下來的兩三天,兩個人忽然像是回到了什麽都還沒發生的當年。

只可惜蘇晏只要沒注意,身體就會自然躲避李厲建國的碰觸,屢試不爽,無法可想——若不是這樣,蘇晏簡直要以為,從父親過世之後,這一切亂七八糟的事,都是一場荒誕的夢。

然而疼是不會騙人的。

玉佩還鎮在靈龛前,脖子上依舊空空如也。

還有一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楚玄,非要挑明了說:“不是他的錯,那還能是誰的錯?他這種行為差不多相當于強暴——不,這事實上就是強暴,都這樣了你還和他……”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蘇晏還是疼,又不能不上班,在下屬面前還得保持滴水不漏的戰鬥姿态,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午間休息時間一到,立刻化作沙發上的一灘爛泥。

楚玄說這樣的話,如果在平時,蘇晏早跳起來,可今天實在沒力氣争論,就放任對方說,然而聽了三五句,還是忍不住,蔫蔫地打斷:“和你有什麽關系啦……”

“當然有關系啊,”楚玄氣結,“往大裏說,這是公訴案件,往小裏說……媽的我多叫兩個人你和小柳兒就要唧唧歪歪唧唧歪歪,我說你們兩句一個兩個就要跳上天……”

“你那是‘多叫兩個人’?”蘇晏翻一個白眼,“你一下叫了二十多個人!還特麽有男有女!”

“我又不是沒給錢!——再說了,厲建國應酬的時候比我還瘋呢,你怎麽不說他。”

“他就單純應酬,他又沒真自己脫褲子就……你這樣看着我幹嘛——我說沒有就沒有,我就偏心怎麽了,就不許你說他不好!”蘇晏妄圖做威脅狀,然而虛弱,沒氣質,不過像小奶貓龇了龇牙。

楚玄“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屁笑。”蘇晏翻個白眼。

楚玄笑得更深:“蘇老板啊蘇老板,那些商業周刊月刊天天寫,什麽目光遠大、深謀遠慮、心思缜密、果決能斷,哦還有心胸廣闊——真該讓他們來看看你現在這樣兒,‘啪嗒’,泡沫一秒破裂。”

蘇晏又翻個白眼:“那都是塞錢的,商業吹捧,一個模板,逮着誰套誰,為了塑造點成熟形象我也是操碎了心,你個不當家不知從柴米貴的,就別給添堵了行麽,”楚玄的父母健在,親子關系良好,又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年紀比厲建國還大,日子卻輕松得多,蘇晏每次看到他那張風輕雲淡的纨绔笑臉就一肚子氣,“再說,我怎麽就不心胸寬廣了!——人家把我頂在門上怼那麽久,我一秒就原諒他!怎麽樣,寬不寬廣?”

楚玄也跟着翻白眼:“怎麽着,你還好自豪是吧?”

蘇晏抱着頭不說話了。

“蘇晏你這樣要命的我跟你講。”

蘇晏用外套把自己的頭包起來。

“裝鴕鳥有什麽用啊。”

蘇晏把腿也縮進外套裏。

“裝烏龜就更沒用了啊。”

“我知道啦你煩不煩,”蘇晏猛地把外套甩開,“他都快結婚了,左右不過這一個多星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他結婚,你怎麽辦呢?”楚玄問。

蘇晏就不說話了。

“你怎麽辦呢?”楚玄追問。

蘇晏不能答。

楚玄嘆了口氣,輕輕地“啧”一聲:“要不要我……”

蘇晏猛擡頭打斷他:“不用。我們自己的事情,不要別人插手——何況你今天本來就不是為了來說這個的吧?是幹嘛?小柳子又出事啦?”

楚玄聳聳肩,更深地嘆了口氣。

蘇晏推了下午的工作,和楚玄一起去看柳詠眠。

他們三人脾氣相投,從小就玩得好。

這兩年蘇晏忙,楚玄還沒接班,柳詠眠上面有個很能幹的大哥,可以幸福地做一輩子甩手掌櫃、富貴閑人,時間對不上,活動沒有以前那麽頻繁,但三個人的私群總還是叮叮咚咚一天少說要跳三四百條信息——絕大多數都是柳詠眠刷的,因此他一靜下來,蘇晏就算再忙再遲鈍,再為情所困分不出神,也很難不知道他情緒不好出問題了。

然而蘇晏自己焦頭爛額,分不出神來,只能看楚玄在群裏有一句沒一句地安撫他。

沒想到這才不到半月,已經到了連門都不出的程度——蘇晏大震驚,不得不推掉下午的工作,和楚玄一起去看他。

柳詠眠何止是不出門。

他連光都不願見。

躲在一室一廳的小居所裏,拉上所有厚重的窗簾,密不透風,只留一盞昏黃的小燈——他就倚在這盞燈邊,陷在過分寬闊的沙發裏,裹着的鴨絨被——空調打得很低,整個屋子裏像冰窟一樣冷。

蘇晏進門一哆嗦,打起噴嚏來:“小柳兒你什麽毛……”

話到半截,看到柳詠眠的臉,頓時接不下去:柳詠眠膚色和他差不多,頭發和眼睛卻是純黑的,對比明顯,比他更顯得白,此刻沒嗯了血色,整張臉發起青來,一對吊梢眼,哭得紅腫帶着血絲,哀怨地一擡眼,簡直像是從地獄深處投來的瞥視……

蘇晏雖然一路被楚玄打預防針知道他狀況不太好,早有準備,卻還是被吓到了,趕緊過去把他帶進懷裏:‘這是怎麽了?才幾天不見,你怎麽就……”

柳詠眠在蘇晏胸口埋了一會,哽咽得說不出話。

最後還是楚玄幫他說了。

柳詠眠有一個年長他很多的男朋友。

對他很好。

百依百順,予取予求,寵上天。

這蘇晏是知道的。

但最近兩個人出了點問題——具體表現為男朋友先生态度驟然就忽冷忽熱起來,并且明顯有事情瞞着柳詠眠……明顯到連柳詠眠這種從小被捧在手裏護大的傻白甜都沒辦法看不出來的程度。

這蘇晏也知道。

但接下來的劇情蘇晏就……

柳詠眠的男朋友其實是他二哥。

同父異母的。

是他父親被人設計之後一夜風流的産物。

從來不被承認。

和想要借肚子改變命運失敗、沒能成功麻雀變鳳凰的母親一起,過着窮苦的生活。

全靠自己特聰明才一路拿獎學金上了大學。

接近柳詠眠就是為了報複。

——蘇晏簡直被這跌宕起伏的狗血劇情震驚了。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只能湊過去松松地摟住他,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這……那個……現在才發現?”

柳詠眠輕輕地“嗯”一聲:“之前沒想這麽多,他也很少和我的朋友一起玩,大家的圈子不太重合,便也沒注意——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是……”

他說不下去。

輕輕地笑了一下。

苦得像黃蓮。

他一個富貴閑人,向來是最天然最快樂的,就算夢裏嘴角也挂着甜,蘇晏幾時見他這樣笑過。一時簡直比生吞了十斤蒼蠅還要難受。

楚玄偏在這個時候幫柳詠眠補上一句:“之前是他潛伏得好。當然小柳也……哎,總之一直沒有露出過馬腳。最近,他辦了個公司,動作很大,名義上是要‘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其實無非就是靠着小柳,敲柳老板的竹杠……”

蘇晏一聽就火了,“騰”地站起來:“媽的那男人誰。哪個公司。名字報給我。我特麽搞死他。”

——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對:他和柳詠眠算得上是特別黏特別鐵,當年一起出去野營遇到暴雨山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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