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聯誼這樣的事,覃曉峰迄今為止只參加過兩回。頭一回聯誼發生在所有人都抱着“交朋友”和“玩”這樣的念頭的年紀,那時覃曉峰還沒上高中。

覃曉峰上初二的那一年,他所就讀的縣中與省會學校的市中初中部結成兄弟學校,兩校之間許多班級都開始組織聯誼活動,美其名曰交流學習、外出增加社會經驗,其實不過是春游、秋游和各種郊游。覃曉峰所在的班級作為重點班,很快和兄弟學校的重點班結成對子,在學校和班主任的撮合下,進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外出聯誼活動。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晚春,春花過早地凋謝,四季常青的城市已是綠意蔥蔥、樹木繁茂。學生們正值叛逆期,一個個自以為孤傲和拔群,根本不屑于與突然認識的陌生同齡人玩在一起,兩個班級一同前往市郊的動物園游玩,除了老師硬性組織的集體活動外,大家基本上還是和各自的朋友玩在一起,沒什麽人交到所謂的新朋友。覃曉峰亦然。

“喂,你看那個。”彼時覃曉峰的同桌在活動間隔跑來對覃曉峰擠眉弄眼,指着對方班級隊伍裏的某一個男生,“那個那個,啧啧,娘炮!”

覃曉峰莫名其妙,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穿着淺藍色T恤、卡其色短褲的身影,個子瘦瘦小小,戴着一頂質地柔軟的漁夫帽,露出的胳膊和小腿在燦爛的陽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那個人正和幾個女生在一起聊天。

“哪裏娘炮?”覃曉峰不了解朋友何出此言。

朋友瞪眼道:“和女生玩在一起,不是娘炮是什麽?”

是嗎?覃曉峰沒往心裏去,實際上,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那張臉真小,他聳了聳肩膀。

不過,也許是特意在人群當中看過一眼的緣故,在之後的集體活動中,覃曉峰總能輕而易舉地在聯誼的隊伍裏發現那個人的身影。有一段時間兩人走得很近,相隔只有五六米的距離,那個男生仍和他的女生朋友們讨論偶像劇的劇情,在隊伍的後面叽叽喳喳。覃曉峰依稀聽見他的聲音,只覺得又細又軟,帶着濃重的奶味,這分明還沒有變聲,不怪乎女孩子們喜歡和他聊天。

後來隊伍解散,老師允許學生們在固定的範圍內自由活動。覃曉峰和朋友們去看老虎,對着籠子裏沒精打采的獸王,全然提不起興趣。他們決定去看熊貓,在此以前,覃曉峰跑進一旁的小賣部裏買冰棒。

在那裏,覃曉峰再次遇見那個戴漁夫帽的男生。

簡陋的小賣部裏只有他一個人,老板娘正悻悻地在一旁冷眼看他。覃曉峰走近一看,發現他早已打開冰櫃,但對于裏面所剩無幾的冰棒和冰淇淋遲遲無法做出決定。冰櫃往外冒着冰涼的氣,無疑十分耗費電量,難怪老板娘一臉不高興和不耐煩。

覃曉峰站在他的身後等了一會兒,心想這人可真矮,比自己矮了足足一個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依然沒有選出自己想吃的。覃曉峰的朋友在外面催促,他應了一聲,再也不等這個男生先挑出冰品,自己從冰櫃裏拿出一支紅豆牛奶冰,問老板娘:“多少錢?”

老板娘報了個數,從覃曉峰的手中接過零錢,交易成功。

覃曉峰感覺到對方停留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冒出些許對于自己能夠快速決斷的驕傲。這樣的驕傲令他不屑于正眼看對方,撕開包裝将冰棒塞進嘴裏,餘光略略地從對方的臉上瞟過,潇潇灑灑地離開了小賣部。

這樣一個所有人都沒想着聯誼的聯誼活動,最終兩個班級間能結成對子繼續聯系的少之又少,而覃曉峰是平凡的大多數。

關于那個男生的印象,很快從覃曉峰的記憶當中滌蕩。沒過一個星期,覃曉峰完全忘記那天的聯誼活動玩過些什麽,更別提那個戴漁夫帽的男孩子。不過,他清楚地記得市裏動物園裏的老虎沒有精神,熊貓的毛皮髒兮兮的,并不可愛。

初中畢業以後,覃曉峰毫不意外地考取了全省數一數二的高中,學校位于省會的市中心,為此覃曉峰不得不離開家,獨自前往省會求學。不舍只存在于開學前夕,很快覃曉峰便習慣了新環境,而且縣城距離省會不遠,只要覃曉峰勤快一些,滿可以每周都回家。

到了需要進行文理分班的時候,覃曉峰沒有任何猶豫,按照原計劃選了理科,留在原本所在的班級裏。同寝室的同學當中有一位同學選擇文科,于是寝室裏多出了一張空床位。後來這張空床位屬于馮子凝,剛得知同樣選擇理科的馮子凝轉入自己所在班級的那一刻,覃曉峰完全想不到他們後來會走得越來越近,甚至成為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将馮子凝和那個戴漁夫帽的男孩子等同在一起,是兩人相識又相熟的很久以後。

既是同班同學,又是同寝室的室友,後來兩人還一起組建了化學晶體社,彼此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雖然沒有真正認識以前,覃曉峰曾和自己的室友們在卧談會上談論過這個同年級的男生,關于他那雙修長白`皙的腿、關于他巴掌大的小臉,還有他似乎永遠不會重複的衣服,甚至于性取向,但兩人成為好友以後,那些固有的成見和先入為主的印象差不多已經瓦解。

在覃曉峰的眼裏,馮子凝既是一個長得漂亮、成績優秀、家境優渥的男生,又是一個有選擇障礙症的外貌協會成員。馮子凝的羽毛球打得很好,加入化學晶體社以前是羽毛球社的成員,覃曉峰偶爾在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和他一起打羽毛球。

要不是那一次他們在打完球以後一起去學生超市買東西,覃曉峰看見馮子凝敞着冰櫃的門挑選冰淇淋,引來超市售貨員的逼視,他怎麽也不會想起初二那年無聊透頂的聯誼活動。

“你就不能快一點選?”覃曉峰吃着已經結賬的紅豆牛奶冰。

馮子凝無辜地說:“不知道吃什麽。”

覃曉峰瞥了售貨員一眼,說:“你開着門選,很浪費電。”

“啊?”他驚奇地看向覃曉峰,忙在覃曉峰關上冰櫃門前拿出一支紅豆牛奶冰。

售貨員看他選了半天竟是這個,結賬時撇撇嘴巴。

“這個還挺好吃的,難怪你只吃這個。”馮子凝吃着冰棒,美滋滋地眯起眼睛。

覃曉峰隐約地感覺剛才發生的一切似曾相識,但究竟在哪裏見過、在哪裏發生過,卻怎樣都想不起來。他低頭看了看馮子凝修長的雙腿,又比了比馮子凝和自己相近的身高,總覺得這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幹什麽?”正在覃曉峰皺着眉納悶時,馮子凝莫名其妙地問。

覃曉峰試圖找到記憶中的端倪,問:“你的初中是在初中部讀的?”

他啊了一聲,點點頭。

“那……初二那年,你們班有沒有搞過聯誼活動?”如果覃曉峰沒有記錯,應該是他們上初二那會兒。

馮子凝聽罷一臉茫然,努力地回想,最後含糊不定地說:“好像初中組織過一次聯誼吧,忘記是什麽時候了。怎麽了?”

覃曉峰想問問那次聯誼是不是去了動物園,可看馮子凝不解的樣子,終是沒有追問,暗想就算是也不會怎麽樣,反正那時他們不認識。“沒什麽。”覃曉峰搖搖頭。

馮子凝依然不明所以,糾結道:“你說嘛!什麽事?你們班也搞過聯誼嗎?初二的時候?”

“沒什麽,就是忽然想起以前我們班和一個市中的初中班聯誼,不知道是不是你那個班。”覃曉峰被他扯了一會兒衣服,最終說。

他眨巴兩下眼睛,驚喜道:“真的?是哪個班?我初中讀的是(8)班。”

覃曉峰連那天玩了什麽都不記得,怎麽可能記得那群人的班級?“不記得了。”覃曉峰吃完冰棒,把棍子丢掉,“只記得去了動物園。”

“動物園?”馮子凝絞盡腦汁地回想,不甚确定地說,“我好像也去了動物園吧……但是,我們初中起碼去過三次以上。”

看他苦惱,覃曉峰笑說:“算了,無所謂,不記得也沒關系。”

他搖搖頭,分明還沒有放棄,仍問:“你在縣裏讀的初中是吧?我們班好像和一個縣中的初中班聯誼過,我問問以前的同學,說不定真是和你們班聯誼!”

覃曉峰看他遺忘至一無所知的程度,好笑道:“算了,就算是也不能怎麽樣。”

馮子凝不以為然地努了努嘴巴。

無論是以交友為目的的聯誼,還是以“交友”為目的的聯誼,它對個人的意義只在于本人有沒有将它放在心裏,并且努力為了目的而争取。要是兩個人根本不打算成為朋友或者有進一步的關系,那麽就算聯誼無數次,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吃完紅豆牛奶冰的那個晚上,馮子凝拉肚子了,一整晚往廁所跑了好幾次。覃曉峰陪他去醫務室看了病,校醫問他吃過什麽,最終告知馮子凝的腸胃養尊處優慣了,吃不了那麽廉價的冰棒,聽得覃曉峰在一旁發窘。直至兩人一同回寝室,覃曉峰始終沒怎麽說話,他等馮子凝在床上躺下,給他遞了溫開水和止瀉藥。

“喂,”馮子凝将水杯還給覃曉峰,說,“我問了初中的班主任,她說我們班那時是和縣中的(1)班聯誼。你是(1)班的嗎?”

覃曉峰聞之微微錯愕,點點頭。

“真的?”他眨巴兩下眼睛,俄頃笑了,說,“真好玩,原來我們以前就見過了。”

這麽說來,那天戴漁夫帽的男孩子真是他。覃曉峰真想不到馮子凝上高中以後能長得那麽快,連聲音也變了。不過,看來他依舊沒想起來在小賣部買冰棒那次,覃曉峰心想當時馮子凝應該沒有買紅豆牛奶冰,否則吃完了生病,他一定記得。

“嗯。”覃曉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笑,“早點兒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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