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登高王孫在

位于京西的裏仁坊中居住的多是達官貴人。六年前葉凝進慕府時,府裏占地并不算廣,鄭太後得勢後着意照顧鄭怡,特封其為榮國夫人。而今的慕府建得愈發氣派,青牆黛瓦迤逦不盡,幾乎占滿三裏長街。

府門口蹲着兩座雄武的石獅,懸着先帝親書的金字牌匾,朱漆大門緊閉,家奴在外嚴守。

門外的小厮已得慕鴻囑咐,待葉凝到時便引着她從側門入內。

慕鴻四年前請辭官職後,已搬至西偏院獨居,終日或是讀書飲酒,或是養花弄草,出門則訪深山尋古寺,既不過問家事朝政,也不去花街柳巷、茶坊酒肆,有些皈依隐匿的意思。

相較于正院裏恢弘豪奢的建築,他所居的院落也只能用樸素簡陋形容。

九丈見方的闊大院子中,五間裝飾簡潔的正屋是慕鴻的住處及書房,三間西廂房是貼身小厮住處。沿牆栽滿花樹,梧桐、芭蕉、碧桃、老梅、海棠、木蘭……院中擺了十數排花盆,多有名品異種。

葉凝進門時,慕鴻正提着水壺澆花,散發闊裳,簫疏軒舉。

她環視小院,有一瞬恍惚。年幼時,母親也愛侍弄花草,因此父王在宮廊兩側植滿了花樹,為母後開辟了萬花園,數不清的名花異草争奇鬥豔,蜂蝶成陣。

從春至冬,時序遞嬗,王宮中卻始終花開不敗,幽香滿庭。

那個時候,母親愛拎着小巧的水壺在侍女的陪伴下澆花。晨起時未梳發髻,青絲如瀑披散在兩肩,晨光下那樣柔和溫婉……

她一時失神,直到慕鴻的聲音清晰傳到耳畔:“阿凝,來啦。”

多年未見,他的身子依舊硬朗。只是當年的書卷氣淡了些,舉止間有出塵的逸致,叫人想起仙風道骨。

看他這樣子,這幾年過得應是不錯吧?葉凝竟然舒了口氣,隐約為他的安康欣慰。她猶豫了片刻,才上前朗聲問候:“慕伯父。”

慕鴻緩緩踱步過來,揮手屏退小厮,招呼她:“進去坐吧。”

“不了,我只是想問兩句話。”葉凝站在原地不動,目光直白地盯着慕鴻:“當年是不是她勸說太後,讓先帝出兵征繳巫夜?”

慕鴻腳步一頓,看着葉凝不語,許久才澀然道:“你都知道了。”

Advertisement

“那她是用什麽理由說服了太後?”

慕鴻搖頭,微仰頭望着院牆,似是想起往事。半晌,他才嘆了口氣:“我曾經查過,沒有結果,她口風很緊。只知道是和一個叫十方的和尚有關。”

“十方?”

“我查過所有的線索,這個十方最可疑,可先帝下令出兵後他便消失無蹤。”慕鴻看向葉凝,眼中含有疼惜,“阿凝,你大可不必如此執拗。世間萬物,誰能持久?巫夜滅國也是氣數已盡……興衰榮辱,自有因果。”

“慕伯父!”葉凝顧不上失禮,貿然打斷他,“你後來去過巫夜嗎?見過那裏現在是什麽樣子嗎?你想象過當年幾十萬人喪命,是怎樣的情景嗎!”

胸口沉悶滞澀,她竟覺得有些喘不上氣,別過頭去強忍情緒。

“我去過,很多次。”慕鴻開口,“逝者已去,執着無濟于事。”他撥弄着手邊的花草,有意無意,“我曾尋遍巫夜遺址,踏遍北域諸國,畫了很多她的畫像,到頭來……”驀然十指蜷縮,慕鴻嘆氣。

所有的這些,只會讓他更加認清現實,讓痛苦愈來愈清晰深刻。

葉凝怎會不知道?她也曾無數遍刻畫爹娘幼弟的模樣,勾勒巫夜山川起伏、河流蜿蜒的輪廓,回想王宮中燦爛的陽光和巫夜子民們安居樂業的場景。

可到頭來,除了幹澀的悲痛,只有寂落和恐懼。

生命中有些事情,無法觸碰,無法理清,如暗黑的夜空般令人茫然無措。

葉凝偏頭望着滿院花簇,冷笑了一聲。站了片刻,心中漸漸空落下來,似乎有很多話應該對慕鴻說,卻又覺得無話可說,有種空蕩的寥落蔓延,仿佛時光忽然失卻色彩,博大卻空無一物。

她終是轉頭,不發一語地離去。與其和慕鴻糾結于過往,還不如尋找十方來得實在!

甫一出門,迎面走來腳步匆匆的慕懷瑾,面目焦灼。他飛身至葉凝跟前,急道:“阿凝,聽說你來了,我趕回來看看。”

“懷瑾。”她仰起頭,收斂情緒,“府裏看起來變化很大。”

“這幾年母親閑着無事就修葺宅院。”慕懷瑾投以疑惑的目光,不知她為何突然造訪。

葉凝一瞬千念,終是笑道:“許久沒見伯父,來看看他老人家。老夫人呢?”

“宮裏出了點事,太後召她進宮侍疾。”慕懷瑾松了口氣,陪着她緩行于鵝卵石小徑,向右拐進一叢翠竹,道:“一起走走吧?你搬出去後,府裏新造了一方池子,還不錯。”

葉凝點頭,随他向內。

已經很久不曾與他這樣走過了,最初是她刻意逃避推辭,久了便生出些微疏離隔閡。後來她忙于醫館瑣事,幾乎不曾與慕懷瑾單獨相處過,更勿論并肩閑行。

秋後天朗風清,遠山一帶已漸漸偷換顏色。慕府東側風格開闊大氣,到得西側便成婉約細膩。

一方清池如碧色小鏡,池邊游廊蜿蜒曲折,紅柱綠檐悅目,繪了人物山水及花鳥彩畫,間或幾處八角重檐的亭子。

依着游廊而行,一側清池映碧空,柳絲袅娜;另一側假山掩亭臺,仙鶴閑行。

慕懷瑾知葉凝此行所重,便問道:“藥娘子如何了?”

“她去了。”

“什麽!”慕懷瑾陡然頓住腳步,“什麽時候的事?”

“前些天。”葉凝坐在游欄邊,折了柳絲逗池邊的紅鯉,緩聲道:“師父離開之後才發覺以前跟她相處的時間太少,懷瑾,以後你多陪陪伯父吧。”他似乎……也很寂寞的樣子。

慕懷瑾立在她的身邊,輕聲道:“節哀。”

風拂過游廊,帶着池中荷葉的清香,葉凝失神之間,手中柳枝落入水裏,驚散游魚。

須臾即到重陽節,依杞國習俗,這一日要登高辟邪,食菊花糕飲菊花酒,若有興致,還可借景湊個詩會。

葉凝方用過早飯,木槿便已風風火火地來到了回春堂:“阿凝,登山去啦!”

“不陪你母親?”

“她忙着呢,清早就被鎮遠候夫人邀去品茶,後面還有不少帖子等着,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哎,那種宴會沉悶無趣死了。”

葉凝便笑:“等我換身衣裳。梧桐——給木槿倒酒。”

“阿凝最好了!”木槿笑逐顏開,兔子般竄去庫房,拎了一壇去年釀的桂花酒。梧桐便去取幾只青瓷杯,兩人就着院中開得正好的木芙蓉喝了幾杯,待得出城時,郊外車馬往來,熱鬧非常。

沿着官道走一陣再拐上條小路,人煙漸漸稀少。葉凝和木槿縱馬疾馳一陣,到得霧靈山腳。

此處距城數十裏,來游玩的人并不多,她們棄馬登山,葉凝拎着盒甜點,木槿拎了兩壇酒。

到得山頂時但見風朗氣清,山間野花成片,晴好的陽光下,遠近風景清晰可見。

木槿自幼習武體力極佳,爬山爬得興致高昂,立在山巅觀景,胸中陡然生出豪氣,大喊了一聲:“啊——”聲音清澈嘹亮,随風遠去,她對着曠野哈哈笑了幾聲,忽然噤聲。

累癱在地的葉凝本是瞧着她發笑,此時不免詫異。轉目四顧,便見一方巨石之後轉出個年輕公子,金冠束發,錦帶束腰,紅色披風襯着白淨的臉,滿身富貴氣中透出文質彬彬。

木槿傻傻站了半天,便尴尬地竄到葉凝身邊,仰起臉笑道:“你怎麽也在這裏?”

“我聽說木姑娘抱恙在身,不便赴宴。”來人徑直走過來,笑望木槿:“原來真是如此。出門前怎麽不吃藥呢?”

“齊嬰!”木槿氣怒,“我看是該給你開服藥!”

齊嬰笑了笑,向葉凝微微拱手,顯然并不認得她。

葉凝松了口氣,便也還禮,覺得他十分面善,卻不認得他。木槿便道:“這是鎮遠侯家的三公子。”葉凝恍然憶起。

她以前曾去過鎮遠侯府一次,那時鎮遠侯的千金貴體抱恙,太醫束手無策,鎮遠侯以高額賞金遍請京中名醫,葉凝也在其中。彼時齊嬰也陪伴在側,照顧與他同胎而生的妹妹時十分體貼溫和,令葉凝印象深刻。

齊嬰盤膝坐下,自顧自地取了酒杯斟酒飲盡,贊道:“這酒釀得不錯。”

旁邊木槿半是得意半是生氣:“那是自然!不過我們只帶了兩個杯子!”

“沒關系。”齊嬰突然笑出幾分詭詐,轉頭喚道:“水墨,拿只酒杯過來。”話音方落,一名書童捧着個繪畫精美的漆盒過來,擺在木槿面前。

齊嬰看了木槿一眼,伸手掀起蓋子,便見一溜十二只青瓷杯由小到大排列。最小者形如梅花,只有拇指大小,其次便是青荷、金菊、海棠等諸般式樣,最大者兩寸見方,形如牡丹,碗內繪有一株盛放的牡丹,十分精致。

木槿瞧着那些酒杯愣了愣,道:“你上次說要送我的東西?”她眨眨眼,略是茫然,“可你怎知我會來這裏?”

齊嬰笑而不語,葉凝便徐徐斟酒,酒香四散之間,笑語再起。

因山巅風冷,幾人興盡便返,縱馬入城再行至回春堂時已是後晌。葉凝進門時梧桐迎了上來,将封請帖交在她手裏。

葉凝啓封而視,上面簡單勾勒了一叢秋菊,菊叢旁酒壇未啓。旁邊一行揮灑的小楷,清雅飄逸,一如那人的風姿——

城南五裏居,掃徑相侯。

她瞧着那熟悉的筆畫線條,兀自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世間萬物,誰能持久?興衰榮辱,自有因果。慕鴻老先生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再來個小段子:

凝幼時流寓東杞,嘗遇人出殡,容甚哀戚。凝見而止之,曰:“此人尚活,何以入棺?”聞者驚問其故,凝乃開棺視之,笑曰“此誤食毒物之故也。”人問何解,乃喂碧丹。俄而,其人睜眼環視,問曰:“此是何處?”時人甚奇之。——《盛京雜記之奇聞異錄》

下次更新計劃是周一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