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水殿暗香滿

時已臘月,冬日陽光柔和。深巷風靜,老者依舊聚在槐樹旁下棋閑談,行于其間便會讓人生出幾分倦懶。

葉凝回來後飽嘗當歸絕佳的廚藝,又将路上見聞說與她聽,連續幾天均是深夜才睡。

此時她獨自走着,心中想着要去扶歸樓看看炮制的藥材,也不知公子清是否已回來。暖陽熏得人昏昏欲睡,她揉揉雙鬓踢着腳下石子,擡頭便見崔文的笑臉近在眼前。

“葉姑娘,許久不見啊。”

“崔老板!又要去淘字畫?”

崔文笑了笑:“閑着無事瞎轉罷了,上次說好要送你的小玩意已做好了,改日給你送過去。”

葉凝道了聲謝,便聽崔文續道:“前些天去逸王府上做事,聽人閑談,似乎葉姑娘和逸王很熟?”

“也不算熟,只是幫他診過病而已。”本想問逸王府上出了何事要做棺材,轉而作罷。

崔文臉上露出幾分失望,不再說此事,寒暄幾句,告辭去了。

葉凝繼續往扶歸樓而行,遙遙看見棺材鋪門前停着拉板材的車,卻又想起崔文來。也不知他那失望是為何事,但是她和君昊的關系尴尬……确實不算熟。

扶歸樓中顧客盈滿,公子清還未回來,楚天落有事在外,白掌櫃忙得脫不開身,藥材的事情只得問白豆蔻。

砌上一壺清茶,擺開兩枚小巧玲珑的白瓷茶杯,白豆蔻将成堆的賬務文書抛開,同葉凝坐在窗邊,看街上行人往來。

上次京中一別,從重陽至臘八,時日匆匆流轉無聲,竟已是三月時光。

葉凝啜一口茶,微微有些感慨。白豆蔻道:“聽爹爹說,公子在扶青時毒性發作,被葉姑娘救了?”

“湊巧碰上,也只能壓住毒性,卻還不能拔除。藥材都炮制好了嗎?”

“都好了,在坤明島備用。公子過個四五天就能回來,到時還請葉姑娘費心。”白豆蔻微微一笑,臉頰便現出兩個酒窩,十分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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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凝便道:“應該的。”受公子清照拂良多,她所能回報的,似乎也只有為他解毒。

而那猛烈的毒,還是源自巫夜。

葉凝忽然有些失神。公子清身上的情九思是遺自娘胎,想來她的母親便是因情九思而亡,終究是宮廷傾軋防不勝防罷。他而今藏身民間,性好山水恬淡,卻又不肯抛下坤明島和扶歸樓這些羁絆做個自在閑人,如此苦心經營,他所求的是什麽呢?

一時間思緒紛飛。

回到住處時秋琳和當歸正坐在屋脊上剝栗子吃,順便眺望四周風景。庭院中已被她們打掃得幹淨整潔,就連院角未融盡的積雪都被清理幹淨。

秋琳架起當歸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葉凝便問當歸:“逸王府最近出了什麽事麽?”當歸一愣,葉凝補充:“棺材鋪的崔文被請去王府做棺材,是誰殁了?”

當歸恍然“哦”了一聲,将幾枚剝好的栗子遞給葉凝:“是逸王的愛姬得病去了,就是上次在星宿海碰見的雪姬。聽說逸王非常傷心,連續半月都閉門不出呢。這件事在容城傳得可熱鬧了,茶樓裏各種說法都有,姐姐你剛回來,難怪不知道。”

“有什麽說法?”葉凝好奇心起,秋琳也偏頭看當歸,幾分好奇。

“逸王府放出的消息是雪姬病逝,有人說她是因為姬妾争寵被害死了。也有人說是逸王納了新寵,雪姬失寵傷心自盡,所以逸王才悔恨悲傷,甚至卧床不起。還有人說是雪姬太狐媚,令逸王沉迷女色不思進取,太後惱怒,下令将她賜死的。”當歸向來對這些小道消息留心,說得眉飛色舞。

葉凝覺得流言碎語着實可笑。

逸王擺出纨绔架勢,廣收美女娈童,誰說就是貪戀他們的色?旁人她不了解,那位雪姬媚色無雙,卻是使毒能手——胭脂香粉掩蓋下,長年接觸藥材浸染的味道,葉凝乍聞便知。

隔日往君昊所居的水殿別居致謝時,仆從多斂神屏息,悄然往來不發一語,氣氛略微凝重。

通報過後,男仆引她進門穿過院落,再由花姬将她送至水殿門口。

建于湖面上的水殿中回廊架構巧妙,湖面水汽氤氲迷離,殿中卻無潮濕之弊。白色的帳幔垂地,暖風拂過時攜着荷花清香,帶得廊下貝鈴輕響。

長長的水道中荷花常開不敗,君昊坐在水道旁寬大的交椅中,雙腳搭在雲石大案上,正自看書。看那情狀,似有些精神不濟。

輕微腳步聲入內,君昊早已察覺,将書卷放在案上,擡眉看她。

葉凝向他行禮,君昊倒有些詫異,叫她免禮,指了指對面的紅木圈椅。

案上果點清香,花姬很快奉上清茶。君昊平時對府中女姬頗為寵愛,此時卻是眼皮都沒擡一下。花姬亦是默然,将茶杯放在葉凝面前便悄然退出。

氛圍安靜得有些詭異,君昊看着她,不發一語。葉凝打破沉寂,朗聲道:“葉凝這次貿然拜訪,是來向王爺道謝。”

君昊挑眉看她,饒有趣味。

葉凝起身行禮,真心實意:“當年散落四處的巫夜人得王爺照顧聚在一起,而不至流離失所,葉凝十分感激。”頓了頓,直白問道:“只是我不明白,王爺為何要費心思幫助我們?”

身為皇子,遭鄭太後忌憚,君昊舉動之間也許都牽系着性命。要掩過鄭太後耳目做這些事,并不容易。而巫夜人勢單力弱,對君昊并無幫助,君昊若圖謀遠大,更該謹慎行事,冒險幫助巫夜人有損無益。

君昊默了片刻:“當年帶兵的徐铿知道吧?”

葉凝點頭。她怎會不知徐铿,當年就是他率幾十萬大軍馬踏巫夜,數月之間便令她家國盡毀。後來随慕鴻上京,才知徐铿出身武将世家,先祖有赫赫戰功,他也極具軍事天賦,戰無不勝,極得器重。巫夜滅國後,他還被封為國公,恩寵隆厚。

“你知道他現在的去向麽?”

愣了愣,葉凝搖頭。

“外人以為他深居簡出,其實自加封國公之位,他就已遁入空門。”

葉凝訝然。抛棄滔天富貴而入空門,簡居素食,青燈古佛,徐铿的選擇着實令人費解。

君昊似乎想起往事,神色幾分惘然,語氣沉重:“當年經過那場戰争的人雖都加了戰功,卻大多隐匿,不再入仕途。出戰是皇命所迫,為了家族親人無法抗命,但是,這世間有幾人能看着幾十萬無辜百姓被屠戮而無動于衷?”

何況,杞國五十萬大軍只餘八萬尚存,傷亡亦是慘重。

那些逐個消失的,無論杞國人還是巫夜人,都是鮮活的生命啊!冰冷的刀鋒劃過脖頸、穿透身體,從此這四海八方,便不再有那人音容。他們的父母妻子或許還在等他解甲歸去,共敘天倫,卻永不可能成真。

葉凝瞧着君昊,便見他面上全是凄然,不複平日神采飛揚的纨绔模樣。

似乎能穿透他的眼底,觸到隐于內心的沉痛悲傷。那場戰争如果是為反抗,是為保家衛國,沙場中的搏鬥擊殺是榮耀。可現實并非如此,所以更讓人難以釋懷。

葉凝心中怨恨淡去,竟有些不知所措——這六年中,君昊大概也不好過吧?那麽他幫助巫夜人,是為贖罪?

兩人相對而坐,四下寂無人聲。

暖風徐來,掀起帳幔輕紗,香爐外青煙四散彌漫,混着荷葉的味道,水殿中暗香盈滿。

許久,葉凝回過神來,為方才的情緒而失笑。

她眨眼四顧,按下情緒,取出個乳色瓷瓶放在君昊眼前:“眼兒媚無藥可解,一旦服下,便永久是野人之形。瓶中的并非解藥,不過能令野人暫時恢複些神智,也許會對王爺有用。”

君昊深吸口氣,挑眉看她:“算是謝禮?”

“不過這藥的反噬也是可怕的——兩個時辰後,野人便會喪命。”

“野人在世只會是禍害,了結性命也算是種解脫。若真能讓野人恢複神智,倒是非常有用。”君昊将瓷瓶收起,略略出神。

辭別的時候葉凝見他眉宇間憂愁未散,終是忍不住勸解道:“雪姬的事情還請王爺節哀,傷心過度會傷體。”

君昊似是意外,将她看了一眼,竟自失笑:“清理叛徒而已,有什麽可傷心的。”

葉凝聞言詫異,不好再多說,便步出水殿。花姬依舊默然引她出去,未發一語。

回去時折道百草堂,因天氣晴好,林夫人正同婢女将些衣物鋪蓋拿出來晾曬,如蘭姐弟都在窗下練字,專心致志。葉凝也未打擾,只和林夫人說了會話,自回住處。

仿佛入魔一般,君昊凄然悲傷的神色總在眼前閃現,葉凝歇息時翻來覆去,總覺得煩躁蕪雜。

前緣複雜糾葛,已無力去追究到底,君昊如今能心向巫夜,似乎也是不錯的事——

若有天君昊承繼杞國帝位,也許能給巫夜喘息之機,從而休養生息、恢複強盛?再不濟,由他盤算籌謀,鏟除鄭太後,會比巫夜人複仇刺殺容易得多。

只是……雪姬的叛變應不足以讓君昊太過煩心,那他白日裏眉宇間的憂愁卻是為何?能牽動他的煩憂,應是與杞國宮廷相關吧?

這疑惑始終萦繞心間,直至公子清從花間國回來,告訴她一則消息後,葉凝才恍然大悟——

被廢的南音太子以庶民的身份偏居南疆,始終安分守己,然而上月中旬,他卻險些遇刺,幸得當地五毒教教主相救才幸免于難。南音太子為此驚惶不可終日,據說已纏綿病榻。當然,消息傳得隐秘,外界并不知情。

一介皇子淪落至此,算來可憐。原本他對鄭氏并無威脅,鄭氏也顧忌朝廷言論,兩者相安無事。而今南音太子突然遇刺,是否意味着,鄭太後已容不下任何威脅?

那麽君昊呢,時機尚未成熟之前,當如何自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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