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湖島煙花濃
位于容城東側的坤明湖在這一帶極有名氣,煙波浩淼,一碧萬頃。湖水西接容城,東至新陽,南北數十裏,水域極廣。
隆冬時節,湖岸處結了厚實的冰層,向內卻是水波跌宕。
葉凝踩着冰層走近大船,楚天落正在船頭迎風而立。
天氣陰沉沉的,葉凝登船四顧,但見岸邊樹林民居、湖上小船漁人、遠處峰巒汀渚皆隐在白茫茫之中,分辨不清天地水面。緩緩劃過的漁船如湖上沙鷗,仿佛畫中一點墨跡。
大船駛向湖心,水面上寒風呼嘯,令人瑟縮。
楚天落引葉凝入內,艙中爐火正旺,茶水鼎沸,公子清披着件薄衣,正在看賬本。他的身後坐着個藍衣的女子,一雙眼睛向葉凝瞧過來,明亮如星。
“這是程小鸾,上次跟你說過。”楚天落将披風随手搭在椅背上,給葉凝倒了杯熱茶。
程小鸾便起身朝葉凝微微抱拳,聲音清亮:“葉姑娘,久聞大名。”葉凝便也還禮。
片刻後公子清将那賬本看完,皺了皺眉,随手遞給身後的程小鸾:“回頭讓程叔再仔細看看,存疑處我用朱筆畫了。”繼而擡眉看向葉凝,将個紫金手爐推到她面前,聲音溫和如舊:“天氣冷,湖上風又大,抱着罷。”
這紫金手爐外形精巧,款式花樣顯是女子所用,應是他早就備好的。
葉凝詫異望他,公子清便道:“上次淞陽驿的事情,秋琳跟我說過了。”眸中清明坦然,令葉凝心中一暖。
她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便将手爐抱在懷裏:“瞧這天氣,是要下雪了吧。”
“湖上雪景不錯,明天帶你游湖賞景?配藥的事也不急。”公子清笑意深了幾分,葉凝欣然答允。
艙外風聲漸弱,天地間忽然變得靜谧,推窗望外,但見無邊的迷蒙中,有片片雪花翩然落下,無聲無息,仿佛悄然降臨的成群白蝶。
葉凝伸出手去,指尖的雪花片刻即融。
半個時辰後,大船駛抵坤明島。雪依舊悄無聲息下着,仿佛一張白色帳幔裹住天地,空茫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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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落和程小鸾先出了艙,便有帶傘僮仆迎過來。楚天落遞一把傘給公子清,朝葉凝嘿嘿笑着揮揮手,轉身便已消失在雪幕中,程小鸾緊随其後。
公子清将傘撐開,無奈失笑:“天落養了兩只大雕,天天記挂着,剛回來就急着看它們。”
葉凝來了興趣:“多大的雕?我以前也曾養過,可惜那是野物,不慣拘束,沒到兩月就死了。”
“有一人多高,矯健強壯,是難得的異種,明天帶你瞧瞧。”
雪落無聲,傘下兩人并肩緩行,低沉的聲音隐入風雪中,仿佛斷續的呢喃。
坤明島上屋宇錯落有致,如尋常農家般散落分布,其間或鋪青石小徑,或設曲折回廊,偶爾設亭臺水榭點綴。此外一應山丘樹木皆是自然而成,極少人工雕飾。是夜在公子清的草堂中圍爐把酒,倒也有趣。
次日晨起時但見雲散日出,陽光映着覆雪的枝桠屋頂,晶瑩生輝。
公子清帶葉凝在島上閑行賞景,轉過起伏丘陵,行過開闊湖面,自是觀賞不盡。
公子清是江北藥界巨擘,坤明島是其藥材運轉中心,是以島上的制藥工具一應俱全。情九思所需藥材已炮制好,葉凝在藥室中埋首忙碌了兩日,終是制出了半錢的情九思,這點藥量已彌足珍貴。
此時已是臘月中旬,島上衆人忙着準備過年的物事,忙碌而熱鬧。
年底時各處藥鋪的總管親自來島上報賬,由坤明島的大管事韓百裏負責。然坤明島的生意縱貫北域諸國和杞國的大半邊河山,事務冗雜繁多,公子清雖着意偷懶,卻也忙得不可開交。
葉凝制出情九思後,一鼓作氣,列出解藥所需的藥材,叫人炮制。
其中幾味罕見的藥材她已提前讓人湊齊,加之坤明島上藥材無所不有,藥師們也都技藝精湛,很快準備齊全。葉凝便再次投身藥室之中,不舍晝夜。
攜着情九思及解藥到公子清書房時,葉凝心中歡喜雀躍,将藥藏在身後,腳步輕快。數日來心無旁骛地制藥,抛卻諸般瑣事,竟讓她尋回了些許童趣。
草堂內唯有公子清獨坐,原本如山堆疊的文書已處理完,他閉門靠在椅上正自養神,旁邊一盆水仙盛開。
葉凝頑皮心起,蹑手蹑腳地進屋走至他跟前,但聞呼吸均勻悠長,似已沉睡。
因草堂中埋有地龍,和暖如春,葉凝并不擔心他着涼,便在對面坐正,拿過筆墨,摹畫起公子清睡容來。
畫完看了一時,又提筆在旁邊加了個慵懶的睡貓,心滿意足地放下紙筆,便要悄悄離開。背後公子清的聲音徐徐傳來:“這就要走了?”
葉凝腳步一頓,回身便見公子清已醒來,正含笑瞧着她。
案頭的水仙綠葉細長碧翠,花瓣青白如盞,望之素潔幽雅,卻半點不及他的容色。
葉凝呆了呆,折回到案前坐下。公子清已将那副畫擺在面前細看,唇角笑意愈來愈深,倒讓葉凝漸生赧然:“很多年不曾練過繪畫,讓你見笑。”
“畫得很有神韻。”公子清目光挪過來,眼眸幽深而柔和,卻隐然幾分熱烈:“真有你畫的這麽好?”
呃……葉凝一時語結,但見他眼中笑意盛滿,引人沉溺。
心中某根弦似被輕輕撥動,在滿室溫暖下,有些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蕩漾開來,她看着公子清的笑容,倏然想起另一雙眸子,也曾這樣看過她,似是……含情脈脈。
她心中微驚,陡然想起秋琳的話來——公子很喜歡你。
心跳漏了幾拍,卻莫名地生出了退避的念頭。葉凝從未想過自己竟會為此膽怯!
她穩住了心緒,作出坦然而打趣的姿态:“公子清軒然風姿名聞天下,這幅畫還沒能摹畫十中之一。”
“這話真假。”
葉凝嘿嘿笑了笑,将情九思和解藥放在他面前。公子清訝異:“這麽快就好了?”
“這些藥配起來并不難,難的是藥方和配制方法秘而不傳,才讓人傳得神乎其神。”葉凝耐心解釋,“你的毒遺自娘胎,須緩緩拔除,頭半月由我親自經手,後面小心調養幾月便能好了。你什麽時候有空?”
“手頭的事已處理完了,再過幾天便是除夕,正好閑暇。不如你就在島上過年,順便幫我清了這頑毒,我派人把當歸和秋琳接過來。如何?”
葉凝想了想,容城中她識人不多,除了林夫人、崔文和君昊外,餘者多是公子清身邊的人。秋琳又是公子清舊部,大抵也想回島上來,便也答應。
出得草堂,冬日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長舒了口氣,想着方才公子清那眼神,竟心生黯然。
年少時的愛戀朦胧卻銘心,時隔數年雖已忘卻舊情,卻也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感情二字如逆風執炬,雖能予人溫暖,卻也會随時燒手傷人。
何況,巫夜國事未定,她的前途更是渺茫未蔔,她受不起,也許不起任何感情。
更何況公子清是那昏君之子,雖只是血緣之親,她也已漸釋仇恨,心中卻難免芥蒂。而他又是這樣溫潤如玉的人……他的情意不能負,故不敢受。
公子清體內的毒遺自娘胎,又潛藏二十年之久,去毒的過程繁瑣而緩慢。葉凝每個上午都往公子清居住的草堂,把脈、施針、塗藥、按摩一絲不茍,煎藥的事則交由當歸處理,她跟随葉凝多年,與葉凝配合默契,省了葉凝不少力氣。
期間葉凝嚴囑公子清須靜養,不可亂動耗費心神,所有事務交由韓百裏處理,或由楚天落代勞。
公子清樂得清閑,只是每天定時塗抹膏藥麻煩,公子清為此愁眉不展,幾度想偷懶,卻只能被葉凝板着臉捉回去。
幸而年末清閑,葉凝為他施針後便寸步不離的守着。
兩人或是弈棋,或是品茶,或是談書賞畫,或是每人捧一卷書在案邊床頭細讀,天氣晴好時則在島上閑游一圈。
日子波瀾不驚卻飛快溜走,轉瞬已是除夕。
坤明島占地極廣,居住的都是公子清部屬,除了韓百裏一家外,還有衆多藥師、守衛、廚役、婢仆并他們的孩子。除夕之夜,楚天落、白豆蔻父女、六翼齊聚島上,公子清命各處皆擺了宴席,燈盞綿延不絕,嬉鬧歡笑盈耳。
六翼是公子清暗衛中的佼佼者,平素藏身隐匿或奔波各國事務,葉凝這是初次見他們。秋琳逐一介紹,至赤翼時,兩人微微行禮,心照不宣。
宴畢,公子清帶葉凝賞島上夜色,楚天落相陪。秋琳帶着當歸,約了白豆蔻自去玩鬧。
夜空無月,唯有星子熠熠生輝,島上燈籠綴滿花枝,孩童追逐嬉戲,與市井無異。
葉凝等沿曲折長廊緩行,夜風雖也料峭,卻并不太寒冷,楚天落嘻嘻笑着:“許久沒見木槿,她什麽時候來容城?”
“過年應酬繁忙,估計得過幾個月吧。”
楚天落面露失望,葉凝心下暗笑,出語促狹:“你們在京中不是有生意麽,你上京找她就是了。”
旁邊公子清聞言詫異:“木槿……就是你那個好朋友?”見楚天落撓了撓頭,公子清自然明白,便含笑:“那你去桐花樓照看吧,二月之前回來。”
“得令!兩位慢游。”楚天落嘿嘿一笑,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剩下公子清帶着葉凝緩步慢行,走過蜿蜒小徑,翻過重疊矮丘,至冰封雪覆的湖面。
兩人都早經離喪,在此家人團聚之時,不免觸景生情,相伴而行時,倒覺惺惺相惜。時移世易,生命幾經起落,已是悲而不傷,閑談之間唯覺良夜佳宵,世事暫時安寧。
遠處不知是誰點起了煙花,島上孩童的歡呼蔓延開來,引得爆竹聲此起彼伏。
不遠處的湖岸邊,楚天落依公子清的吩咐燃起煙花,一朵朵似繁花盛開,在如墨夜幕中綻放華彩,絢爛璀璨,猶勝星光。
岸邊的樹林裏,埙曲依約響起,吹的是巫夜的曲子,用以稱頌亡之安谧,生之絢爛。仿佛枯骨生花、雲散月開,如春花初綻、清泉叮咚,令人聞之欣然,似乎能瞧見勃勃生機。
那是每年除夕巫夜王宮的盛典上必奏的曲目,葉凝熟悉之極。
吹埙的是秋琳吧……她也很想念故國的佳節麽?
天空中煙花層疊綻放不絕,葉凝回過神時但覺眼角濕潤。她伸手拭去那層冰涼,公子清将厚暖的孔雀羽大氅披在她肩上,溫聲道:“湖上風大,回去避避風吧。”
葉凝仰起臉瞧他,莞然而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