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元夜故人來
葉凝在坤明島駐留至正月初八,回到容城時,街市比之平時愈發繁榮。百草堂裏的夥計多半回家過節,留下幾名照看數位病人,也都排了班輪值。
後院裏林夫人正在為如蘭姐弟畫燈籠,幾名家丁女婢圍在一處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倒是熱鬧。
葉凝進去時無人察覺,她湊在人群後靜靜觀賞。待林夫人最後一筆落下,如松捧着燈籠歡呼雀躍,一擡頭見了葉凝便跑過來抱住:“葉姐姐!”葉凝便蹲身揉他的小胖臉。
“葉姑娘?”林夫人擡頭含笑,攜着她往屋內,“聽說你去了坤明島,現在才回?如蘭她們可想你呢。”
說話間如蘭捧着盤酥糕過來,笑容甜甜:“葉姐姐,你總算來啦!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嘗嘗。”
“這趟又耽誤了一月,你們課業沒偷懶吧?”葉凝嘗了塊核桃酥,贊不絕口。
“你選的書我們都讀了,不懂處都留着……”如蘭還未說完,如松已蹭蹭地跑過來:“我全都讀完啦!還跟着姐姐配藥,給含英診病呢。”含英是服侍他姐弟二人的丫鬟。
“如松都這麽厲害啦?”葉凝繼續捧着他的小臉揉揉,不忍釋手。
林夫人命人設宴,葉凝便帶如蘭姐弟至書房,将她們疑惑處逐一解釋,又将些經驗講與他們,消磨了整個下午的時光。
隔日她又宴請林夫人一家,聊表承蒙照拂的感激。
只是當歸悶悶不樂,有些想念京中回春堂裏的夥伴們——梧桐、辛夷、麥冬、杜桂……葉凝少不得逗她開心,許她擇日回京,與桐花樓的吳管事同行。當歸一面為此欣喜,一面又是不舍葉凝,糾結了好半天。
因君昊受召上京為太妃侍疾,葉凝也不必去幫他辨毒,樂得浮生偷閑。
展眼已是正月十三,北安郡主造訪容城,扶歸樓中再次熱鬧開宴。
葉凝也得北安君主邀請,疑惑赴宴時,北安郡主将個方形紫檀木盒交予葉凝,說是逸王托她轉交,笑得暧昧。
葉凝開盒視之,裏面是盒桃紅胭脂并三顆螺子黛,比京城最好的胭脂鋪中所賣還要精致,想必是貢品。
葉凝瞧着胭脂螺黛,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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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昊此人向來不正經,他莫名其妙送來這個,想來是調戲之意?就如那天在觀景亭中的輕佻和水殿湖畔所奏的琴曲一樣。
葉凝心下暗怒,對着北安郡主卻也只能含笑謝過。
公子清也在扶歸樓中陪宴,他待尋常女子雖客氣禮遇,若惹得他愠怒,卻也冰冷疏離,然而對這位北安郡主卻格外忍讓。北安郡主顯是對他十分傾心,席間借着酒意幾番調笑,邀他游園賞景,公子清雖全部推拒,卻還是耐心有加。
宴後公子清遣人将北安郡主送回住處,将手掌往葉凝面前一攤:“葉神醫,暖玉膏用完了。”
“這麽快!”前幾盒暖玉膏都是很久才用完,這一盒只用了不到半月?
公子清語氣中幾分沉痛,甚至咬牙切齒:“這幾天按時抹藥,每天六次。”無奈而控訴,倒是少見的模樣。
葉凝笑得促狹:“回頭我将方子給豆蔻。”出得扶歸園,上街閑逛了一圈,便回住處。
回去後葉凝便将君昊所贈的木盒束之高閣。入睡前念及巫夜,不由想起君昊,再回思他種種無賴行徑,不由将本朝各代帝後問候一遍,将至太.祖時,被周公勸住了。
元夕之夜,圓月當空,星光鬥轉。街市上燈籠如長蛇蜿蜒,漫天的火樹銀花次第綻放,此宵不夜。
南曲街上人潮湧動,人人穿了絢麗的新衣,提着玲珑燈盞言笑晏晏,街上每隔幾步便設有花燈,小巧者玲珑別致,高大者華麗美觀。
是夜秋琳與諸暗衛把酒敘舊,葉凝攜着當歸上街賞燈,或駐足猜謎,或看繪于燈籠上的山水故事。熙攘的人群穿梭不停,她們各自買個昆侖奴的面具戴着,閑游漫行。
花燈逶迤綿延,行至東市時,湄河上架了座冰制的水晶拱橋,映着各色花燈,恍如足涉仙境。
水晶橋的彼端是舊時城門,闊大的空地上設了一座高有兩丈、方圓五丈的花燈臺,上面綴滿各色琉璃燈盞,襯着水晶般的湖面美輪美奂,別出心裁。
花燈的繪制以山水為主,上千盞燈籠上繪滿四方名勝,從杞國最南端的海外仙島,至北邊的天境雪山,山峰大川、河流湖泊、園林宮殿、寺廟道觀,無所不包。加之繪畫者都是杞國出名的畫匠,将各處風景揮灑得淋漓盡致,繞着燈臺觀玩一圈,目不暇接。
葉凝随着人流賞過,大飽眼福之餘贊嘆不止,目光流轉,驀然停在一處宮殿上——
三根雕龍石柱支撐着懸在空中的花園,園中奇花異卉圍繞着中間一座精美的宮殿,四周雲騰霧繞,整座花園宮殿似是建在空中。在花園的一樹瓊花旁,盛裝華服的女子倚欄而立,舉目望着天空,霞衣蟬帶随風舞起,恍如仙人。
眼睛驀然被刺痛,葉凝盯着那幅畫,呼吸為之一窒。
多麽遙遠而熟悉的場景!年幼的她走在宮廊上,遠遠瞧見母後澆完花憑欄獨立,衣袂在半空中翻飛,幾乎讓她疑為仙人。
那座華美別致的空中花園曾是她最愛的樂園,那個美麗沉靜的女子,曾是她最牢固的倚靠。可是那些,卻都已消逝無蹤。
畫底并無落款。是誰作的這幅畫?
她幾乎是有些慌張地轉頭四顧,不出意料地毫無所獲。
作畫人也曾去過巫夜,也曾被這場景深深打動吧?葉凝有些失落的看着周圍陌生的臉龐,忽然瞧見人群裏一張清俊的臉,雙唇緊抿,輪廓分明,正緊緊盯着畫上的空中花園。
他身着黑衣藏在暗影之中,如暗夜裏蟄伏的狼,可那眉眼神情,分明那樣熟悉!
葉凝訝異地張口,胸中翻起澎湃巨浪,卻吐不出半個字,只呆呆看着那張臉。當歸察覺她的顫抖,搖了搖她的胳膊:“姐姐,怎麽了?”
“那個人……”就像呓語,葉凝艱難地開口,指着人群後的少年:“你看那個人!”
似是察覺她的目光,少年轉頭看過來,冷峻的眼神掃過昆侖奴的面具。他探詢似的看了兩眼,驀然轉身步入人流,旋即消失不見。
剛才他站立的地方站上了位妙齡少女,人群依舊熙攘笑鬧。葉凝愣愣地站了許久,回過神時恍如一夢。
是她眼花了麽,剛才那個少年,那麽像弟弟!她抓緊當歸的手臂,全不顧當歸已痛得皺眉,出語急切:“你看見了麽?那個人。”
“哪個?穿紅衣服的姑娘麽?”當歸茫然。
葉凝搖頭,取下面具退到人群後舉目四顧,川流的行人各自面帶笑意,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喜悅與憧憬中,卻再無那人形跡。她扶着湄河畔的欄杆伫立,任憑深夜的寒風灌入衣衫,旁邊當歸心下擔憂卻不敢打擾。
有人緩緩靠近,站在她身旁攔了住寒風:“在想什麽?”
葉凝轉頭,清貴的容顏入目,她愣愣地回答:“我看見了弟弟!”
公子清瞧她有些魔怔的模樣,手指撫過她的腦後。葉凝回過神來,神情惘然:“公子清?怎麽一人在此?”
“夜深風重,還不回去麽?”
葉凝環視四周,花燈依然絢爛明亮,熙攘的人群卻已散了大半,餘者行色匆匆。
墨色天空中不知何時堆了層雲,夜風過處,漫天雪花緩緩飄下,落在琉璃燈上,別樣晶瑩,平添安谧。葉凝緊了緊衣領,失笑:“是我站得太久了。”
緩步行過水晶橋,公子清的車架停在湄河畔的垂柳下。他掀起車簾,讓葉凝與當歸入內避寒。
馬車行過曲折長街,雪花飄舞在蜿蜒的燈籠中間,如輕靈飛舞的流螢。
驀然想起雅裏聖湖邊的夜光蝶,也是如此安谧的夜色,身側的人唇邊含笑,仿佛時光永遠駐留。
元宵過後,當歸随同吳掌櫃回京,君昊自京城歸來,便遣人将葉凝接到水殿別居之中,秋琳陪同前往。
葉凝到達水殿時并未見到君昊,而是由花姬相陪,安頓了住處後,花姬将幾個瓷瓶和一封信交給她。
一溜八個白瓷葫蘆瓶,瓶口除了軟木塞外還封了蠟丸,信中一張小箋,上面說此毒危險,讓葉凝謹慎。
葉凝埋首兩日,大致辨出各自功效,心中大為驚駭——
與眼兒媚相似,這些藥粉也算邪毒,其功效多為侵蝕神智使人形如傀儡,或是令人發狂如野獸兇猛,抑或如蠱蟲般控制他人。更有甚者,令人變成毒人,旁人與之接觸便會中毒,從而禍害更廣。
在巫夜秘典中,記載着相似的毒物,不過那些早被禁止,從未在這世間出現過。眼前這些毒物顯然與巫夜毒術同出一源,用藥材質和劑量卻更為兇狠。
是誰将這些密藏地下的邪物引了出來?而他的用意,又是什麽?
總感覺……這些東西和巫夜有莫大的關系!
葉凝臉色鐵青,坐在栀子花旁的竹椅上,手中握着一張松花箋,上面列明瓷瓶中毒物各自的功效。
夜色深濃,月光如練,和暖的地氣令栀子花開得正盛,繁茂的枝葉間清香四溢。
手中的松花箋早被掌心的汗水浸濕,葉凝如石像般呆坐了半個時辰,眉目緊鎖,紋絲未動。
遠處山林間幾聲夜枭銳鳴傳至耳邊,她驀然回過神來,起身想要回屋,擡頭便見垂花門旁倚着一人。
門邊的爬山虎和紫藤花交纏相繞,在月色下別有韻姿,君昊一襲靛藍長衫抱臂靜立,眉目間布滿疲倦。
他似乎已站了很久,葉凝甚至懷疑她呆坐在竹椅之前他就已經站在了那裏,抿着薄唇不發一語。
她胸中有許多驚駭疑問想說,起身時雙腿卻已發麻,站立不穩險些跌倒。君昊身法迅捷,縱步上前将她扶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