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私交

趙臨川吃了醋,一雙丹鳳眼盯着宋衍看了許久。

此時正事上朝時候,宋衍無心與他糾纏,只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手持玉笏,心裏不想其他的事。

此時天光已然大亮,東邊浮起一團紫氣,裹挾着太陽升起時照射出來的紅光。祥雲之氣沖向宮城大內。

高臺上坐着年方十五的明泰帝,幼主新立自需有人扶持,而皇帝生母孝瓷太後薨逝得早,而後宮中最有威望的人便是太皇太後,是故在這大殿之後還挂着一圈珠鏈,太皇太後坐于鳳椅之上,是以垂簾聽政,輔佐新皇。

“臨州傳來軍報,自北元使者離開我國便一直有小股部隊騷擾邊境,衆卿有何言論?”明泰帝端坐于龍椅之上,臉上還未除去稚氣卻已然是持重神色。

“臣私以為,應收回臨州王兵符,派遣朝中重臣前往臨州監軍。每年軍費盡數用于臨州。若有怠職之事,定然是有人中飽私囊,未能好好犒勞我大齊軍士。”

說話的是一位五品的京官,這時候卻要出來充大頭說話,将此事的責任盡數推到了駐軍身上,巧得又是,朝廷軍費又在戶部那群鐵公雞打爛了多少把算盤之後留下了那麽些聊勝于無的銀子,也怨不得臨州王得自己想法子湊錢,臨州王雖用兵有道,卻傻的可以,叫人抓住了把柄。

“繼續說。”

那官偷偷瞧了瞧皇帝的顏色,瞧着倒是沒有什麽怒色,于是繼續說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北元再嚣張也只不過是騎在馬背上的鼠爾之輩,怎能與我泱泱大國做比較,大同一役已然展現了我大齊君威!”

說罷,那官員跪了下來。緊接着又有一群京官一一站出隊伍支持這位急先鋒,到頭來烏泱泱跪了一大片。

只是可笑的事,這些跪着請願的都是些文臣,倒是那些武将一個個咬牙切齒地站在了一邊,若是這些人哪怕帶過了一天的兵,或是當年見識過了大同之難又怎會說出這樣的言論?

與其現在去朝堂上與這些腦袋裏都是漿糊的文臣去争,還不如等着敵軍來了摘個棋子去打仗去,戰死沙場也比死在自己人手裏來的痛快。

以德治國?怕是是比試嘴皮子呢。

雖是這樣說,趙臨川還是将心裏不爽快的情緒全顯在了臉上,又擡頭看了看明泰帝不喜不怒的樣子,心裏悲嘆了一句,若不是為了熙寧那丫頭,他做什麽要來這裏受這樣的委屈。

不過鼠爾之輩這句話都能說出來,那做什麽在打戰的時候做縮頭烏龜呢?趙臨川心裏罵了一句,又斜了眼睛去看文臣那邊,還站在那兒的人是少了一大半,不過只剩下了寥寥十幾人。

趙臨川一邊思量着,一邊去看他們每個人的臉,臉倒都是熟,只出現了一張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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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宋衍當是皇帝那邊的人,現今還站在那兒,倒是要趙臨川有些驚異。

垂簾後太皇太後的臉已經蒙了黑,瞧着這大殿外面天氣是好得很,這殿內卻壓抑。

明泰帝瞧見宋衍站在那兒也是有些驚奇,卻看着已然有這樣多的臣子請願,向太尉問訊了幾句後便不再說話,倒是那下面跪着的臣子頗有逼宮的樣子在,好似是皇帝現今不納了這谏,這群人便能在柱子上撞死自己一番。

裕慈面露難色,還連聲嘆了幾句。

好一個當婊/子還想立牌坊。

趙臨川怎樣說也算是他的伯伯,倒是這侄兒的性情和先皇好似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平日裏尊敬是尊敬,卻不喜歡明泰帝的沉浮手段,畢竟還是個孩子,沒有他爹做的好。

想到這裏,趙臨心裏便有些悸動,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而他為了整個家族自然不敢貿然上前去争辯,文臣們都被吓怕了,即便是不贊同的也不哼聲了,這叫武将們更沒有機會拒絕皇帝說的話,做的事。

“臣有本奏。”

說話的正是宋衍。

“愛卿請說。”

宋衍得到皇帝指令,踏出了隊列,說道:“大同一役雖已彰顯我大齊國威,然北元實力仍然不容小觑。幾月之前北元未到貿易節令便來我大齊乞要歲幣,狼子野心昭然可揭。”

“如今又背棄諾言騷擾我邊境良城,實在是北元之過,又何會怪罪于我邊境将士,陛下此舉只能叫我軍将士徒然寒心,從此動搖軍心,唇亡齒寒!”

“愛卿所言極是。”明泰帝方才不露色的臉此刻卻有了神色,露出了笑容,說道:“愛卿退敵有功,我卻忘記了愛卿您,若是如您所言,朕應當如何?”

宋衍聽完皇帝說完這句話,竟然跪在了地上,又将自己的官帽摘下,放置在了自己的正前方的地面上,又将玉笏用兩手端平橫置與額前,以頭觸地,行了跪拜大禮。

“軍心不可亂,軍紀更需治。恕臣愚鈍,未能想到更好的法子,聖上英明,一切全憑陛下決斷。”

趙臨川未想到自己會為宋衍捏了一把汗,也未想到這人竟會如此……與衆不同,此人可在這朝堂風雲之中存否?趙臨川正想及此處,皺了眉頭,卻又在聽到他最後一句時舒展開了臉色,此人……算是精明。

明泰帝對這位大人的确是優待,才入朝為官未在翰林院中呆上幾日便一路升至宰相,可謂是毫無阻礙,又授予了他宮中博士的職位,去西苑給皇帝講課,明擺着的恩寵。

“愛卿所言極是。”明泰帝笑了笑,對着殿內的大臣們說道:“衆位卿家請先起身,此事再議。”

不過緩兵之計,可至少這小皇帝不再固執己見,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北元散兵罷了,不成氣候,這次朝堂上的争鋒卻是兵權所屬,這天下都是皇帝一個人的,兵馬也是他一個人的,他自己卻不放心。

辰時散朝之後,官員各結三兩之群,關系親厚同年之情抑或是政見相知相見恨晚之誼,說好的非朝堂之上不議政事,可到頭開遵守的沒有幾人。

“皇帝到底是如何一個說法?”

“聖上乃是真龍天子,豈是我等凡夫俗子妄自揣度心意的。”

說罷也只能搖搖頭。

周圍倒是有人想要上前與宋衍搭讪,只是再次非常時刻,倒是為難。再者說這人冷淡從不與他人主動說話,是以雖然身居高位身邊卻無一人,他也未帶小厮,只一人騎上白馬離開。

宋衍騎着這白馬,心裏有些微妙的情緒浮動着。

這純色之馬尋常難見得,他這匹乃是聖上賜予,若不是皇帝也賞賜過了公主……這馬他是得騎着的,可萬一公主和他較勁上了,只騎她那匹白馬的話,豈不是有傷風化……他一個男子還好,可公主乃是女子……

宋衍一邊思索着,眼前又驀然出現了一團紅色的火苗,又想要繼續想下去,卻看見有位小厮打扮的人攔在了路上。宋衍拉緊缰繩,停下了。

“我家侯爺請您小聚片刻。”

宋衍聽到那人說話,又在餘光中掃到了一擡轎辇,若未猜錯該這人應該是宣平侯府的人。

“還請告知衍地點,回府休整片刻定當赴會。”宋衍大致猜出趙臨川想找自己做什麽,他雖不願意參與争端卻要顧念着人情禮制。

“我家侯爺說了,就在前面望江樓裏,大人上完早朝定然是疲憊非常。我家侯爺說了,請您給他一些薄面,我家侯爺還說了,不耽誤您時間的。我家侯爺……”

宋衍趕緊打斷了這小厮接下來的“我家侯爺說”,下了馬,那小厮便急忙接過了缰繩牽馬。

趙臨川也才剛剛把板凳坐熱了,便聽見了宋衍的腳步聲,這人趕緊換了個雍容姿态,将宋衍迎接進了茶閣。

這地方有些熟悉,便就是那日裏三人碰面的地方。

宋衍向趙臨川行禮之後便端坐在了趙臨川對面,兩人相對無言了許久,似乎是要比誰是王八。宋衍從小這樣坐着不覺得累,倒是趙臨川一個習武之人這樣側躺久了背上有些酸,便先開了口。

“子仁兄,雨前龍井您可愛喝?

宋衍有些吃驚,想來這人也忒不按套路出牌,還要先于自己寒暄一番,偏又生得很清熱一般,叫上了自己的字。宋衍微微翹了下唇角,說道:“侯爺折煞微臣了,微臣只是個粗人,并不會品茶。”

趙臨川打去一拳,誰知道卻打在了棉花上,對方是不驕不躁。他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宋衍的臉面,只覺得這人也不算是什麽天人之姿,坊間且說他什麽貌比潘安也……也還差些火候嘛,瞧這眼睛鼻子嘴巴看起來就寡淡。

宋衍又看着自己面前的宣平候不說話,盯着自己看,右手上又緊緊捏着自己的杯子,說道:“小侯爺喚微臣前來所為何事?”

趙臨川和他呆在一起只覺得自己周身都涼了好些,有些想走,只是還未刺探到底細,還不想離開。既然他自己說開了,那便明人不說暗話,趙臨川開門見山直接說道:“我是個武夫,沒有宋大人那樣精明,便只好直接問了。”

“我瞧着宋大人您才高過人,便想問您,您今後是打算銜鳳羽還是逐龍跡?”

宋衍擡起頭來,看着趙臨川的眼睛。

趙臨川也看向宋衍,他眼睛裏似乎是無欲無求的模樣,寡淡的沒有顏色。

可趙臨川知道,宋衍可不是什麽聖人,不是聖人便是俗人,是俗人就有所求之物。

周遭的人已經讓自己遣退,這場對話也再只有天知和地知,趙臨川等着宋衍的回答。

“微臣并沒有什麽打算,只是從心而為。”

“可您心裏懼怕什麽嗎?”

“既已從心而為,那又有何可懼?”

“您真當是聖人不成?”

“我非聖人,卻是大齊之人。”

趙臨川未想到宋衍會給出這樣的回答,還想再問便看見面前的人已經站起來要與他告別。

待到此人将要掀開竹簾出去的時候,趙臨川問道:“聽聞您與大長公主私交……甚篤?”

可見的是,宋衍頓了步子,卻是頭也不回,回應道:“未曾。”

說罷又添上一句:“公主乃是真鳳之尊,豈是衍能肖想之輩。”

也未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趙臨川一人坐在茶閣裏發癡。

衆小厮恭送了宋衍,又急忙去伺候自家的主子。趙尋主動地湊上去為主子添了茶,又看見主子對着那對面空着的位置冷笑了一下,不曉得說了句什麽。

趙尋生怕是自家主子這是看見了宋大人瘋了,急忙關切地看着趙臨川,若有必要也只能大義滅主,将主子敲暈了以免主子為禍人間。

趙臨川拿手撐住了自己的臉,拿手從杯子裏蘸了茶水出來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了一番,又猛地笑了起來。

“這個丫頭倒是眼光不淺,竟看上了這麽個難纏人物!”

趙臨川話音剛落,就被人敲了後腦勺,一時沒有防備竟然叫趙尋得逞,暈暈乎乎地趴在了桌子上。

緊接着茶館裏是亂作了一團,一群人駕着一位穿着朝服的人沖出了望江樓給丢在了轎子上。

趙尋聲如洪鐘,大聲交代:“小點聲!侯爺瘋了的事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了。”

那轎子跑的快,一下便跑到了宣平侯府,只留下了朱雀街上的販夫百姓們面面相觑,不得要領。

登時,京城冒出來個新話本子,大致內容是宣平侯與宋大人二人為大長公主争風吃醋,結果是宣平侯不敵宋大人竟得了失心瘋暈倒在地的故事。

隔日裏,說書的白胡子老頭家裏送來了兩箱銀子,一箱是來自公主府的賞錢,一箱是來自侯府的封口費。老爺子沒見過這麽大陣仗,當時兩腿一蹬,胡子一飛駕鶴西去。老爺子的獨子也便含着淚收下了這兩箱銀兩帶着全家人跑了。

卻沒曾想,說書的人是如同雨後春筍般都冒了出來,更有甚者說宋大人其實是會武的,當時将勇猛的趙小侯爺打成了內傷,于是一直歇息在府上。

趙臨川氣急,卻真就如同話本裏說的,在府裏呆了整整一個月,養他這顆被氣的都是窟窿的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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