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周言沒趕上清明的時候去拜祭羅進忱,現在快五月了,天氣暖和起來,再沒有“清明時節雨紛紛”的特別的凄涼氛圍,他破天荒打了輛車到墓園。

或許是天氣太好了,出租車司機心情也不錯,一路哼着歌。最後結錢的時候,三十一塊,還給周言把那一塊錢的零頭給抹掉了。

周言下車的時候天高雲淡,陽光明媚,醞釀了一路的悲痛心情就這麽淡了開來。

這裏的私人墓園要出示證件才能進入,羅進楓之前和墓園這邊打過招呼,周言才能順利進入,但是看守人看他的眼神還是充滿懷疑與質詢的。

周言估計自己看着就不像什麽有錢人,而這裏的墓地,明明是給死人住的,卻比給活人住的貴多了。

羅進忱應該住的挺舒服。

周言的嘴角彎了彎:“臭小子,你哥哥我來了。”

那塊墓地很開闊,墓碑上有一張他的黑白照,還是周言印象中七年前的樣子,眉目清秀,張揚而燦爛的笑着,比那張駕駛證上的照片好看很多。

周言啧啧感嘆,到底不是誰的證件照都能和他一樣好看,都是看人的。

在墓前吹了一個多小時的風,幹掉了一罐啤酒後,周言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

他這趟得之不易的拜祭機會利用得有點水,兩手空空,連一根煙都沒有。想當年他和羅進忱偷偷抽過一次煙,被姜雪抓了個正着,罵得狗血淋頭。

現在回想起來,那場景還歷歷在目。

周言并無太多感嘆。事情過了太久,很多當時很強烈的情緒都已經慢慢淡了,就連他母親周淼的死,現在想起來,也沒有什麽難過的感覺。

人固有一死,只是周言同志估計了一下,他的死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但一定是輕于鴻毛了。說不定死了幾個禮拜才會被發現。

墓園在市郊,這一帶沒有出租車,周言用手機打車軟件約了半天,才約到一輛距離他三公裏的車。

上車後車費“蹭蹭蹭”地往上竄,看得周言膽戰心驚的,一看到公交車站就馬上喊停,下車等公交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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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離飯店應該不是太遠,就是看着陌生。周言環顧了一圈,發現這條街道周圍分布着很多小吃店和小餐館。

他覺得有點渴,走到一家小賣部裏買了瓶礦泉水,付錢給店主時順口說了句:“這一帶挺熱鬧的,生意不錯吧。”

店主看了他一眼,擺擺手:“旁邊是公安大學,生意能好到哪裏去?臨區藝術學院,學生會吃會玩,收入可是我們的幾倍吶。”

周言一愣。

公安大學——是韓铮的那所……公安大學?

他擰開蓋子灌了半瓶水,轉身的那瞬間,就看到了穿着白襯衫站在路邊的韓铮。

那揮手示意的樣子和某天晚上一模一樣——一樣的邪門。

周言走過去把剩下半瓶水扔進韓铮身旁的垃圾桶,問他:“你怎麽在這?”

“我還沒問你呢。”韓铮點點下巴,示意他看不遠處的學校,“我在這上班,在這不奇怪吧。”

那……好像是不奇怪。

周言考慮了一下,還是坦白告訴他:“我剛去了墓地。”

“哦。”韓铮點頭,頓了頓,問他,“吃了沒?”

這話銜接的妙啊……周言差點噴了出來:“我去哪吃?墓地嗎?”

韓铮聞言幹笑了兩聲:“……不好笑。”

他說完看了看表:“飯點了,帶你去我們大排檔一條街吧,嘗嘗地溝油的味道。”

周言不挑食,什麽都吃,韓铮選了一家看着還比較幹淨的東北菜館,老板娘很熱情,韓铮一進門就和她打招呼,一看就是熟客。

老板娘招呼夥計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水,一邊打量着周言:“哎喲,韓教授,這個小帥哥是誰啊?看着面生,又是你們班上的學生?”

周言不自然地咳嗽一聲,韓铮笑着拿起茶杯,看了周言一眼:“嗯,我學生。”

“頭一次見着長這麽帥的。”老板娘沖着周言笑得臉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問,“有女朋友沒?沒有的話,配我們家閨女正好。”

周言嗆了口水,擡頭撞上韓铮的目光,賊亮賊亮的,清晰的笑意。

卧槽?!被擺了一道!這家夥故意的?!

周言考慮了片刻,露出一個标準的暖男微笑,對老板娘說:“抱歉,我不喜歡女孩。”

這句話一說出來,老板娘和韓铮,連帶着旁邊的夥計,同時石化。

韓铮石化的時間短了點,随即把杯子放下,擡眸看他。

老板娘嘀嘀咕咕說了句什麽就離開了,周言也沒聽清楚,只是韓铮的眼神還是望着他,周言有點不明所以,笑着揶揄他:“不是吧?我們見過大風大浪的韓教授……吓成這樣?”

韓铮的眉頭微微蹙起:“你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他的語氣有點嚴肅,比平時那副老頭樣更甚,周言和他對視了一會,笑出聲來:“半個玩笑。我不喜歡女孩,喜歡女人。”

“……這種事,不要亂開玩笑。”

韓铮說完,把菜單遞給周言,讓他點菜。

周言聳聳肩:“你決定好了,我随意。”

兩個人點了四個菜,兩葷一素一湯,點菜的時候人不多,還是等了半個小時,等菜上完,餐館裏面已經坐滿了人。

周言夾了一塊鍋包肉,嘗了嘗,點頭:“嗯,不錯。比‘喜來’的好吃,刁老板該換菜單了。”

開在學校旁邊的飯店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租金雖然貴、競争也激烈,但是生意相當不錯,周言估計營業額能是“喜來”的好幾倍。不過刁老板是個黑心奸商,一心要往精品飯店發展,标價極高,利潤也相應地高起來。

韓铮舀了碗豬肉炖粉條,哧溜哧溜的沒一會碗就見底了。可能是因為他在部隊呆過,食量很大,把周言沒吃光的都掃尾了。

周言在一旁抽着煙看他吃——這人沒變成個大胖子真是祖師爺賞飯吃,他之前在醫院見過韓铮換衣服,好像是有……一、二、三、四、五、六塊……腹肌吧?

這頓飯挺便宜,一百五都沒到,韓铮想掏錢買單的時候,周言一只手伸了出來,攔住他。

韓铮擡了擡一邊眉毛。

周言拿出錢包:“我來吧,這點錢我還付得起。”

确實是一筆小錢,韓铮看得出來,周言這人表面看着什麽都無所謂,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其實自尊心還是挺強的。

韓铮沒再和他争,由他去了。

周言在櫃臺買單等找零,韓铮就在飯店門口背倚着栅欄等他。小小的飯店裏人頭攢動,大多是學生,男男女女,高矮胖瘦都有。

韓铮的目光掃了一遍。

那群人裏,周言顯得最紮眼。高而清瘦,低着頭的時候有些佝偻。他穿的是普普通通的長袖白T,毫不起眼的卡其色褲子,可是就這麽站在那裏,還是……很不一樣。

到底哪裏不一樣,韓铮也說不清。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和他接觸太多,又或者,只是因為他知道了周言某些隐秘的往事。

那些不太光彩的過去,就像是被掩埋在黃土之下的白骨,只微微露出一角,就讓旁人驚悚顫栗。他卻仿佛中毒至深的人,企圖透過那抔黃土白骨,窺見一絲光。

“走了。”

周言付完錢走了出來,看韓铮在發愣,笑着揶揄他:“老煙槍,你不是煙瘾又犯了吧。”

韓铮還沒反應過來,手裏就被塞進了一包煙。

中南海。

他從來沒抽過。

“抽不起貴的。”

他轉頭看了看周言,周言沖着他樂着,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韓铮搖搖頭,把那包煙放到了口袋裏:“我不在學校和學校附近抽。”

“哦。”周言勾了勾嘴角。

切,就知道裝大尾巴狼。他恨不得哪天把韓铮按倒了扒了他,好歹看看那層皮下面是不是也是這麽霁月清風的,怪寒顫人的。

韓铮下午還有課,到點就要回學校,本想送周言一程,不過這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了。還在遲疑中,周言先開口說:“不用了,天天坐路虎,我怕把我屁股養刁了,我坐個公交就行。”

韓铮不經然笑了出來。

“神經病。”他咳嗽了聲,突然說,“去我們學校看看吧。前段時間整修了,平時都不對外開放。”

“啊……”周言顯然有點意外,臉上的笑容斂了斂,有點不自然,“不了吧。我去……怪怪的。”

韓铮皺眉:“哪裏怪了?”

“我一個剛被放出來幾年的殺人犯,就別去污染你們純潔的校園了吧。我一想着當年把我逮進去的小崽子可能就是從這裏出來的,心裏就堵得慌。”

“……說真的,你是不是害怕?”

周言瞬間炸毛:“我怕什麽了我?!”

“怕見我們未來除暴安良的國家棟梁,祖國茁壯成長的小花小草。”韓铮開玩笑的時候,神情眼神老不正經,和平時那副衣冠禽獸的樣子判若兩人。

周言看着韓铮,忽然就很慫地語塞了,嘴炮壓根使不出來。

韓铮也看着他,瞳孔在陽光下是透亮的琥珀色,周言覺得從這個角度看韓铮,有點像外國人,像歐美動作片裏可帥可帥的硬漢。

“哎。”可能是陽光太強烈了,周言覺得有點熱了,嘆了口氣,在公交車站前大喇喇地蹲下來,“你走吧,別遲到了。”

韓铮低頭看着他,問:“真不去?”

“不去。”周言不開玩笑了,看着地上,指尖一棵不知從哪弄來的狗尾巴草掃過粗粝的地面,他看着有點心不在焉,神情略顯淡漠,“我……不太喜歡去這些地方。派出所、公安大學……”

這時有巡邏的摩托車開過,周言擡頭看了一眼,又默不作聲地低頭。

韓铮想,那些地方,也包括少管所吧。

或許是所有限制自由,讓他想到某段往事、喚醒某段記憶的地方。

趨利避害是本能,韓铮明白。

他現在還明白,當時他去少管所看望那群小崽子,周言為什麽反常的沉默。

韓铮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想問問周言,每次看見他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恐懼還是……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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