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韓铮走後,周言在公交車站等了半天連公交車的影子都沒見到,等到後面有點洩氣了,手機也沒電了,幹脆看着路牌、憑着一張嘴一路摸索着、問着,兩條腿走回去。
“11路公交車”挺好使,就是摸回家的時候,整個人都快累癱了。
周言不知道是自己腿腳沒完全恢複利索,還是人老了力氣不夠,總之走了也就半個小時,一抹臉就是一把汗。
到樓下的時候意外遇到小珍,手裏提着一個塑料袋,看見周言的時候先是一愣,接着立馬笑開了花,露出兩顆小虎牙,張開手裏的袋子,說:“周言哥,來吃冰櫃兒!”
小珍這姑娘挺可愛的,傻乎乎的,周言對她印象還不錯。正巧他熱得噴火,也不客氣了,說了聲“謝啦”,然後從袋子裏拿出一根綠豆冰棍,撩起袖子坐在井臺邊啃。
冰棍冰得很牢,硬邦邦的,周言想咬一口,奈何牙口不好,咬不動。
小珍坐在他旁邊,乖巧地抿了一口香草味的奶油雪糕,嘴唇上立馬沾上一圈白色的牛奶,周言看了她一眼,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扔給她。
“擦擦。”
“呀,你還帶紙巾啊。”小珍接過紙巾,把雪糕咬在嘴裏,騰出另一只手,抽出一張紙巾,把雪糕從嘴裏拿出來,然後擦了擦嘴唇,嘟囔了一聲,“口紅都沒了。”
周言聞言看了看她的嘴巴,樂了。确實,下唇的梅紅色褪了一半,上唇還是紅豔豔的,看着怪好笑的。
“你別笑我呀。”小珍嗲聲嗲氣地作勢生氣,拍了拍周言的胳膊,周言剛想說什麽,旁邊不遠處傳來一陣怒吼。
——“孫小珍你他媽還不給老娘滾回來!!!”
周言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什麽都沒看到。
而等他再回過頭,一旁的小珍面色已變,一躍而起,捋了捋裙子,急匆匆地說了句:“我先走啦!”頭也沒回地就快步跑開了。
有了這次插曲,小珍和周言“偶遇”的次數越來越多,兩人上下班時間差不多,到後來連出門和回家都湊到了一起。小珍性格開朗,總是跟在周言後面叽叽喳喳的,偶爾還會給他送點自家包的餃子、粽子、面餅。
面餅是小珍自己做的,餃子和粽子是小珍媽做的。小珍出生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小珍媽只有一條腿,靠做女工把她拉扯大,日子過得挺苦,但相依為命,靠着左鄰右舍接濟,也湊活着過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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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珍沒覺得自己活得有多苦,她和周言說這輩子也沒什麽追求,就希望過幾年能找個老實人嫁了,那人不需要有多大房子、賺多少錢,只要能受得住她媽就行。
住在這一帶的人都窮,但是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日子還是照過,沒閑錢看電影,就每天飯後跳跳廣場舞。現在天氣暖和了,傍晚在樹下擺盤棋下着,過往的張三李四這個說一聲,那個念一句,不遠處不知哪家傳來新聞聯播的聲音,響透了整片舊樓;老婦們在一旁搬着小板凳吃西瓜唠嗑,偶爾打罵一下淘氣的孩子,言語粗俗,又未必下得了重手……
細碎的點滴構成了生活的常态。周言有時恍惚覺得,這樣過下去,也挺好的。
小珍的面餅連送了三天後,小珍媽終于受不住了,在她準備第四次拿着飯盒子溜出門的時候,拎着她的耳朵尖細着聲音罵:“你個吃裏扒外的死丫頭!拿這餅養哪裏的野男人?!啊?!”
小珍疼得哇哇叫,一邊求饒:“不是野男人!周言哥不是野男人!”
禍從口出,小珍事後也很後悔,怎麽就這麽經不住就招了。要是在抗|戰時期,她保準是個叛徒,不用打就招了。
因為孫小珍同志的“叛變”,周言被小珍媽“請”到了家裏。
吃了人家這麽多個粽子、餃子,周言第一次看到她,還是小小的驚訝了一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婦女,穿着黑色的褲子,一邊褲腿完完全全卷起,空蕩蕩的,因而顯得另一邊的腿格外的長,腳着地,拖鞋一下一下的點着地面。
孫小珍長得挺好看的,雙眼皮,丹鳳眼,鵝蛋臉,眉清目秀;可小珍媽長相就很兇,三角眼,沖天眉,說話的時候表情誇張,好像整張臉皮都要掉下來了;不說話的時候也吓人,黑洞洞的瞳孔直勾勾看着你,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是周言看得出來,小珍媽……是努力想顯得溫柔一點的。
她和周言說話的時候,把聲音壓得很低,和平日裏的大嗓門差別太大了,以至于聽上去僵硬而別扭,她的語氣是讨好的,每個動作都很慢,轉動輪椅去給周言倒水的時候,輪椅忽然出了點狀況,她低下頭搗鼓了老半天都沒搗鼓出什麽名堂,小珍端着水果走過來,擰着小細眉說:“媽,這輪椅老了,也壞了,早該換了。”
“換?!”小珍媽猛地擡頭,表情陡然一變,“你有屁個錢換!”
她說完才意識到旁邊有個外人,趕忙收斂起淩厲的神色,沖着周言笑了笑,周言也笑,只是那瞬間,那種說不出的尴尬,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在小珍媽的力邀下,周言第一次在鄰居家吃飯。
“我這丫頭別的不行,做飯可好吃了。”
她的語氣很驕傲,小珍窘得不行,臊得慌,紅着臉說:“周言哥是我們飯店的廚師呀,媽你這叫‘關公面前耍大刀’!”
“什麽關公大刀,我不懂。”小珍媽揮了揮手,不理會小珍,只對着周言直勾勾地笑,“我這閨女,除了人傻了點,哪哪都好。”
小珍手藝确實不錯,甚至不輸周言,周言吃完差點打了個飽嗝。
小珍媽很熱情,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頓飯從頭到尾都在“推銷”自家女兒,那架勢,恨不得讓小珍當場和周言訂下終身大事。
可憐天下父母心,周言想着,只是插科打诨般的點頭稱是,心裏覺得有點愧疚,那種感覺不是很濃烈,但就像是偷了無主的田地裏幾顆大白菜一樣,帶着點心虛。
之前有個晚上小珍問過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當時回答的是“有喜歡的人”,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太過含糊其詞,不夠果斷。總結起來,還是——他有渣男的潛質。
所以為了成功甩開這個“光榮”的頭銜,吃完晚飯周言趁着自己回家、小珍出門倒垃圾的當口,準備和她說清楚。
周言第一次做這種事,總怕無心傷人,言語措辭特別小心,帶着些虛僞發好人卡,什麽“你是個好姑娘”啊、“以後一定會找到超級優秀的男孩子”啊之類的。
小珍一開始的時候還看着他,慢慢臉憋得越來越紅,頭也越低越下面,最後低聲打斷了他:“其實我知道的。我配不上你……”
小珍的模樣很沮喪,和平時判若兩人,周言平日裏當她小妹妹,這會兒也心疼,可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最後小珍轉身離開了,他還是一個字都沒蹦出來。
周言在情感方面有點麻木,他覺得這事很大程度上得“歸功”于他那個從小沒給過他多少“母愛”,長大還把他“賣掉”的老媽。
這件事讓周言郁悶了幾個小時,看電視的時候都心不在焉,頻頻看時鐘掐着點兒随時準備睡覺。
可等到終于到點的時候,他還沒從沙發上站起來,門鈴就響了。
周言的門鈴聲很少響,除了韓铮和小珍沒人按過,但兩人一般都按兩到三聲就停了,等着他開門,不像現在這樣,連貫而急促。
他心裏升騰起不好的預感,拖鞋都沒穿好就跑過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一個老大爺,周言記得他,是小珍家的鄰居,總是在大榆樹下抽煙鬥的老煙槍。
老煙槍一雙帶着厚重眼袋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看着他,喊了聲:“小珍吶?!”
周言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孫小珍嗎?她不在啊。”
随着小珍媽一聲哭天搶地的喊,總是沉寂在黑夜裏的舊胡同,猛然蘇醒過來。
——孫小珍失蹤了。
那時吃完晚飯,周言回家,小珍要倒垃圾,跟着他一起出門,小珍媽平日裏都是等着小珍幫她洗腳擦身的,可這會兒等了老半天都沒等到小珍回來。開始時她以為小珍和周言去哪玩了,可眼看着時間越來越晚,小珍還不回來,打電話也不接,她坐不住了,就讓鄰居老大爺去周言家叫女兒回來。
誰知,周言根本就不知道小珍在哪。
周圍左鄰右舍都知道小珍家的情況,小珍媽對這閨女是兇了點,可倆人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誰沒了誰都不行,這會兒女兒找不到了,自然是急得不成樣子。
周言先是勸慰小珍媽說小珍指不定有什麽事耽擱在路上了,說不定去超市了,然後發動周圍人一起去找小珍。
據小珍媽說,因為小珍要照顧她洗漱睡覺,所以從不晚歸,八點前一定回家了,這也是她找工作不找有夜班的原因。這個點都過了十一點了,她還杳無音訊,當媽的怎麽能不急?
小珍媽急得團團轉,自己又坐在輪椅上沒法親自找,原地打着轉眼淚都快出來了,求着人報警。可失蹤不到24小時派出所不讓立案,周言和她解釋,越解釋,小珍媽越急,當場就“哇”地哭了出來,眼睛鼻子都糾得擰一塊了,認定女兒一定出事了。
周言只得不停安慰她,可實際上,他也急。
他有很不詳的預感,特別是在剛發現小珍失蹤的時候,她的手機只是沒人接,隔了會兒再打,忽然被按掉了,回撥過去就是關機。除了手機被偷外,他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設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折騰到淩晨一點的時候,沒幾個人堅持在找了,一方面這樣找着實在像沒頭蒼蠅,周圍都翻遍了,另一方面,人的精神體力有限,也就只有周言,始終保持着注意力高度集中。
小珍媽已經哭紅了眼,此刻目光呆滞的看着日光燈,緊抿着唇,一句話都不說。
那個樣子,看得周言心裏一陣發憷。
經過左思右想,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韓铮的電話。
這個時間點給任何一個人打電話都非常不合适,周言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哪知電話那頭空響了沒兩聲就通了,韓铮的聲音一貫的低沉,雖然一字一句很清晰,但依稀可辨,是從睡夢中被喚醒的。
他聽完周言簡短的描述了事情的經過,沉默了幾秒,然後說:“你等着,我馬上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