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戰事終于停了,關山的雪還在飛。

嚴闕散發赤足來到窗前,隔着厚厚的窗紙向外看去,萬物都浸在乳黃色的光裏。

忽地狂風大作,窗被吹開,刺骨的氣流裹挾着她的烏發,一張白皙幹淨的臉被露了出來。

霞光绮雲,她眼底燃起無名的苗,往下挪一寸,銀裝素裹,再往下一寸,紅牆綠瓦,樓外仍是樓。

她的火苗熄滅了,這裏曾是她的家,如今,是她的牢。

大殿的門被從外面推開,一道影子先在門口停頓了須臾,随即大步走來。

嚴闕的背頓時僵了,心亂如麻,雙手再也不能安然放在窗棂上。

她能辨出腳步的聲音,是皇兄…

皇兄?

今天是他重要的日子,他不該來。

“誰開的窗戶?”他的眉宇間有責備,語氣卻一點也不重,刻意壓低,說着,伸手将窗戶合攏,關起一室薰暖,手卻沒有急于收回,順勢将嚴闕籠進懷裏。

想到進來之後要抱她,嚴華在路上就令宮人為他熏了瑞碳,仍藏不住華緞中的冰冷,嚴闕打了個寒顫。

他松開手後退一步,便看到她赤着的雙腳,氣息再次逼近,她被橫抱了起來。

嚴闕來不及驚呼一聲,便被放在松軟的蓮花墊上。

焚香筆直,她背後是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的笑臉。

“豆豆,你總有辦法讓我擔心。”嚴華的神情太鄭重了,讓人無端相信,他說得不僅僅是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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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這是他進屋後嚴闕說的第一句話。

“別叫我皇兄。”

“…陛下…”

嚴華的雙瞳裏升起股憤怒和悲懷,還沒有從嚴闕腰部放下來的手也多用了幾分力氣。嚴闕貝齒輕輕咬住下唇,往後縮了縮。

三個月前,大周皇帝也就是他們的父皇壽終正寝,喪報遙遙從洛陽傳到華京,都以為登基的會是大皇子。

先帝有七子,活至成年的不過三人,而恰恰太子過早夭折。無嫡可立,治世立賢,亂世立長,幾乎是定分止争的必然選擇。

可這次大家都猜錯了,最終攪弄風雲的,是五皇子嚴華。

不過嚴華坐這個位置,沒人敢說什麽。

今日是他的登基慶典,此時殿外仍能聽到闌珊的禮樂聲,該是他抛下臣子們來到這裏。

嚴華默了默,瞳中一瞬間湧起諸多波濤,然後用極淡然的語氣說:“我登基了,今後誰也不能阻止我們。”

好像這樣就不會刺激她一樣,但哪有這麽容易。

果然,嚴闕用盡畢生涼薄,冷冷問:“我何時答應過你?”

何時,答應過,做你的女人。

如果可以,我只想做你的妹妹。

看你劍履雲臺,看你虔誠寧靜,看你守護這破敗不堪的江山,然後跟在你身後,無所顧忌地叫一聲五哥。

預感中的暴怒沒有發生,他胸口驟烈起伏着,終于還是緘默地低下頭來捧起嚴闕的雙腳,為她取暖。

粗糙滾燙的手掌,修長有力。這樣一雙手,曾繪出美輪美奂的丹青,曾斬獲首級無數,這一刻,卻失了該有的鋒芒與分寸,握着她的雙腳,好像握着易碎的珍寶。

他溫言道:“不答應也罷,就永遠陪我在甘泉宮,別再離開。”

“不,我要回去。”

“回去?”他擡眸,“讓他折磨你、然後用你祭旗?”

兩年前,她嫁與了趙恒,華京女子莫不着迷趙郎的風采,這是一個在人前永遠溫潤如玉的男人,然而他關起房門後的樣子,只有她知道。

一道夢魇在嚴闕腦海劃過,是趙恒腥紅着雙眼問自己“為什麽不是我?”,然後是無數個被索取、占有的夜晚,每每回想起來,筋骨血肉都在疼痛。

後來趙恒做宣武節度使的父親趙克用反了,他也跟着反了。

嚴華發現嚴闕的時候,她正在被一群饑渴的亡命之徒圍堵在角落裏。

兵戎歲月,罕見女人,即便見到,多半也是敵國戰俘或者逃難到邊境的,肮髒落魄,無靈魂可言。

但嚴闕不一樣,見着她,這群人就瘋了。

在明天未必能活的時代裏,放縱便等于及時行樂。

那日如果嚴華出現的晚一點,誰都知道會發生什麽。

而嚴闕的驸馬,時為中行營招讨使的趙恒正與他的白馬駐足山巅,肅穆地仿如塵煙隐士。

嚴闕不怪趙恒,因為她不愛他。

回憶轉瞬即逝,是嚴華的雙手攀附上她腰間的緞帶,男子的氣息噴在她的面上,炙熱危險,嚴闕驚呼着向後退去,慌慌亂亂打翻了硯臺,墨汁撒了一地。

瞬息之後有道男聲從殿外傳來,即便克制也難以掩蓋緊張:“公主,可有事?”

嚴華熄掉的怒意再度點燃,譏諷道:“果真是個好奴才。”

嚴闕害怕殿外的人被遷怒,故作鎮定喚了喚:“無事,只是硯臺翻了。”

這下那人終于沒了動靜,不料過了一會兒,外面又道:“公主該用藥了,臣…奴才可否入內?”

嚴闕沉沉閉上雙眼,苦澀在口中蔓延,李息啊李息,你這是何苦,需知我此時已經自身難保,又怎護得了你?

許是太久沒有傳出回應,殿外的人急了,一陣不小的動靜過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入殿後,

李息下跪,匍匐于地,看着地面大理石的縫隙禀道:“陛下,公主用藥的時辰到了,奴才伺候公主用藥,請陛下回避。”

陰影裏,嚴華身形高大,五官深邃,這樣的新帝,竟給人陰柔乖戾的感覺。

他緩緩開口:

“冬天到了,齊地正在蓄糧,此時可是收複北境的最好時機?”

嚴華沒有回頭,語速非常緩慢,又道,

“先帝去了洛陽,死在洛陽,東都還建不建?”

他說話時,李息一直盯着地面,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在他心中,天大的事情便是公主吃藥。李息沒有回答。

嚴華譏諷一笑:“二十年寒窗,在李監心裏到底不值一提。”

“陛下!”某兩個字眼刺中嚴闕隐痛,“我與你的事情,請勿遷怒旁人。”

她怕極了,這是回來以後第一次頂撞嚴華,這些年,他暴戾的惡名傳遍各個州府,便是昔日與他親密無間的人都開始怕他、忌憚他。

可嚴闕必須救李息,這個人抛棄前程和報複,甚至放棄回到故鄉并州,自願為宦,與她在暗無天日的公主府內,一住便是兩年,多少次險象環生,護她周全。

若有來世,她都無法報答。

“皇兄,”意識到态度強硬會适得其反,嚴闕軟下來,握住嚴華的手臂,“求你了。”

“來人,”嚴華複又隐入陰影裏,“拖下去。”

“皇兄!”任憑她怎麽哭鬧哀求,李息還是被侍衛拖走了。

李息拼盡全力掙脫,臉都掙紅了,青筋在太陽穴凸起,卻無濟于事,他只能用最後的時間對嚴闕從容一笑。

嚴闕看懂了,這是叫她放心,但她怎麽放心?

被拖出大殿前,李息突然對嚴華大聲說:“你這樣做是害她!”

之後,徹底消失在嚴闕的視野裏。

吻無聲的落下,暴躁、嚣張、放肆,一如嚴華給人留下的形象。

嚴闕死死咬住貝齒,唇被咬出了血,嚴華沙啞的聲音在耳旁:“你何時求過我?”“心疼了?”

是愧疚,嚴闕将他推開,發絲淩亂黏在臉上,淚眼婆娑:“菩薩在看着。”

“所有惡報,都沖我來。”

說完這句,再不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傾身覆了上來。

桌上的筆墨紙硯掉落一地,同時碎落的,還有嚴闕的禮義廉恥,那是過去艱難的日子裏,她心間所剩下唯一的花朵。

窗頁搖擺,被風吹開又被宮人合上,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李息你怎麽樣了?會被怎麽懲罰?對不起。

趙恒你如今被關着可念悔改?低頭吧,認錯吧。

雪怎麽停了?一定是下累了。

甘泉宮裏為何會有木芙蓉?

“公主,該醒醒了,北府軍今日回朝,再不醒來不及了。”

“公主,您昨晚囑咐我們叫您,醒來可別又怪奴婢。”

“公主…”

嚴闕心裏微哂,哪還有北府軍,它早全軍覆沒了呀。

北府軍?回朝!木芙蓉!

嚴闕驟然驚醒,坐了起來,因為起得太快頭部引來陣陣眩暈。

舉目望去,雪白的紗幔垂落在床周,她最寵愛的女婢們就恭敬地站在床頭等她睜開眼睛,木芙蓉幽幽淡淡的氣息從玄木窗飄進來。

這裏不是甘泉宮,是墨陽宮。

“我早就說過別讓公主喝那麽多桃花釀,會傷身!”

“大人我們錯了。”

“下去領罰吧。”

“大人…”

“下去!”

遠處,墨陽宮的女官正在訓斥兩個小宮女。嚴闕扭頭,便看到幾案上歪歪斜斜的杯具,半盞殘酒。

意識一點點回神,昨日邸報入京,北府軍班師回朝,父皇很高興,于甘泉宮設宴,她在宴上飲下許多江南進貢的桃花釀,散席了仍沒喝夠,把剩下的也帶回寝殿。

還好是夢。

臉頰冰涼,是哭過了,夢裏的感觸那麽真實,連悲傷也是撕心裂肺的。

李息、趙恒,她并不認識的兩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她的夢中?還有夢裏的皇兄…着實可怕。

“公主,今日出宮穿哪身衣裳?”

“出宮?”

“是呀,”婢女笑着問,“不是您說要親自接五皇子回京嗎?”

想起今日的正事,嚴闕心頭歡喜,夢裏的事情忘卻大半,悲傷也被喜悅沖淡。

她随手指了指鵝黃紗裙:“就這件,為我梳妝。”

作者:新年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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