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秋時節,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夾道的樹木褪去盎然綠意,幾場雨過後,整個華京都陷入寧靜與肅穆。
可是今日,這座千年古城并不想安靜。
皇城正南面,從朱雀門到明德門這段路上擠滿了百姓,他們攜家帶口,操着各地口音,在興奮中等待。
午時之後,回朝的北府軍将從這裏路過。
過去一段日子裏,北府軍輔助隴右、朔方、範陽三大節度使從起義軍手裏奪回了大片失地。
于是百姓們很快從皇帝曾經出走洛陽的陰霾裏走出來,重新歌頌盛世太平。
等待,最是磨人心性,有群年齡相仿的閨閣姑娘自覺湊到一起,用閑聊打發時間。
說是閑聊,最終的話題總會流向那個她們最關心的事情。
“聽說沒有,今次五皇子立下好大戰功,龍顏大悅,不知道會不會封爵。”
“不好說,畢竟還有兩位皇子呢,年長的無爵卻封年幼的,沒這傳統。不過豐厚嘉獎是一定的。”
“那可不,我父親說了,五皇子入敵營時身邊只帶了一千親衛,回來時,可是捆了三千戰俘。”
“啊,那真是好厲害!”
後面的話,莫不是五皇子如何如何,當今陛下如何如何,為防外人聽去惹了是非,姑娘們講話輕聲細語,可還是傳進了嚴闕的耳朵裏。
她安安靜靜站在人群中,與周圍氣氛有些違和,輕輕勾起嘴角,在心裏糾正道:不是三千個,是三千零一個。
這時,終于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是剛才說話的姑娘之一。
“你也來等北府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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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看五皇子?”
“是。”
嚴闕沒有興趣交朋友,每次均以只言片語回答,看起來孤高冷漠。這絕非刻意做出與世隔絕之态,只因她此時全副心思都放在等待上。
但她的态度還是引起周遭小姐們的不滿,都心想,傲什麽傲。
輕風攜卷細細沙塵,嚴闕輕輕別過臉,于是衆小姐方能從一個削瘦背影繼而看清她的長相,驚豔之餘嫉妒心炸裂,越發不喜歡她了。
“咦?你們看。”
“怎麽了,姐姐?”
“你瞧她的镯子…莫不是…”
羊脂玉果如凝脂,在微光下便是乳黃色,內斂典雅,襯得玉的主人溫潤柔軟。
明薇眯起眼睛細細瞧着,下意識就用左手遮住了自己右腕上的紅玉镯。
京師地帶的名門淑媛慣愛攀比依附,自中朝興起的奢靡之風幾代延續下來更是不知如何收斂。
明薇背有明家依仗,舅父乃朝廷命官,母親又是萬貴妃的親姐姐,自然是閨閣中的佼佼者,沒人敢嘲弄。
可如果一會被趙家那位發現自己在首飾上落了下風,不知道又會被怎麽諷刺挖苦。
不巧,趙家的已經發現了,不懷好意地問嚴闕:“你這镯子應該挺貴重吧?”問完,不着痕跡地看了明薇一眼。
明薇假裝不在意。
她叫趙琪玉,父親曾是東部小有勢力的軍閥,名茂然。皇室東遷時困于亂軍,趙茂然救駕有功。後來又護送皇室回京,深得陛下倚重,親封神策軍指揮使,保衛京師宿衛宮廷。
趙家也舉家遷居華京。
趙、明二人分屬新貴與舊族,互看不慣,趙家瞧不起明家爛泥扶不上牆的做派,明家瞧不起趙家粗鄙短見。
嚴闕沒有回答,她的穿戴向來由宮人準備,用不到她操這份心,她也向來不關心背後價值。
趙琪玉不罷休,再問:“多少銀子啊?說說嘛。”
嚴闕只能道:“不知道。”
誰不知道她的镯子名“玄瓊”,乃前朝古物,整個華京也就這一支。
蘭桂坊對外宣布時,趙琪玉也是安排了十幾個家丁日夜在鋪子外面排長隊的,只是沒有搶到罷了。
她以為明薇搶到了,今日一見才發現并沒有。
而眼前這個從沒見過的女人竟大搖大擺帶着它出來,言談舉止流露出的竟是不在意,鬼信。
這時,前面的喧鬧聲漸漸變大,衆人馬上放下自己的小心思,循着聲音的源頭挪起步子。趙琪玉也只能瞪一眼嚴闕作罷。
人太多了,肩膀交疊,無處落腳。
嚴闕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容易發生踩踏,不能着急,要跟在人流裏一點點動。
最終,人群止步在了保寧坊前。
嚴闕擡眸,看到開路将士翹首挺進城門,他身後豎起的兩面旌旗,一面刺着遒勁有力的“北”字,另外一面書着“周”。
現場鴉雀無聲,唯留北府軍铿锵踏足。
當最後一個将士舉着長戟邁進城門,歡呼聲瞬間點燃。
自大亂起,百姓沉默已有兩載,如今沒有人再吝惜自己的吶喊,所有的熱情理所應當屬于這些九死一生的男兒。
嚴闕身處其中,不禁熱血沸騰。
隊伍踩着整齊軍步紛至沓來,為首出現的,是北府軍的主帥趙志明。
銀須黑髯,寬脊窄腰。乍看去,兇神惡煞,令人不敢直視。
但這副面孔是嚴闕見慣了的,幼時偶爾在父皇殿外相見,她不懼趙志明的威嚴,跳起來拔他的胡須,前一刻他還擠眉弄眼,下一刻,便付之一笑。
這個人,着實可愛。
只是後來他随軍北行,她則随皇室去了東都,再沒相見。
有關趙志明的回憶突然終止,因為嚴闕在隊伍中發現了一道身影,他不像趙志明一樣披着重甲,因此人也顯得清瘦。
嚴闕氣息不自覺摒住了,只目不轉睛盯着那人。
比起記憶中的少年,眼前的男人看起來更沉穩成熟,輕輕側頭與趙志明低語兩句,沒有京師子弟的纨绔氣,反而令她想到他指揮千軍萬馬的樣子。
這感覺是熟悉中帶有陌生,嚴闕息聲,不敢上前。
似乎感受到了她矛盾的目光,那道身影輕輕看了過來,引得道路這側的少女們一陣悸動。
而他卻在瞬間,于攢動的人頭裏捕捉到嚴闕的存在。
看過來,雙眸平靜深邃。
眼光交彙,嚴闕猶如被暖流包裹。終于,前方的人,與三年前那人合二為一。她溫柔莞爾。
明薇強忍住心中的興奮,手底下死死抓住自己的丫鬟,腹語道:“看過來了,五皇子看過來了!他是在看我對不對!”
一旁的趙琪玉全都聽見了,嗤笑:“這麽快就忘了那位許小王爺,明姑娘果然是貴人,多忘事。”
“說什麽你!來到這裏的哪個不是為看五皇子,就你清高?”
她們鬥嘴時,男人已經收回目光,又偏過頭去和趙志明低語。
嚴闕站在原地,沒有跟着隊伍繼續往前走,心裏澀澀的全是失望,她想,是錯覺?皇兄把我忘了?還是我應該站在一處顯眼的地方,讓他一下子就能發現我?
就在這時,五皇子突然勒了馬頭朝人群而來。
又是一片少女懷春尖叫。
最終,他停在她面前,朝她伸出只手,成年的男聲已不同于少年時的高揚,是低沉沙啞的,他道:“豆豆,上馬來。”
豆豆是嚴闕的乳名,這麽叫的,除去父母,便只有他,大周五皇子,她的哥哥,嚴華。
嚴闕眼底霎時明豔四射,綻出燦爛的笑容,大方道:“皇兄。”
說罷,絲毫不在意周遭目光,扶住嚴華的手,嚴華手一擡,她翻身上馬。
兄妹二人歸到隊伍裏,與趙志明相見,嚴闕朝他抱拳道:“趙将軍,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趙志明忍俊不禁:“公主客氣起來我反而不自在。”
嚴闕笑道:“将軍守護百姓不易,你們可都是大英雄。”
回朝路上,所經州府,趙志明聽到不少恭維話,但都不及眼前少女說得坦然真摯,一時間心底一熱,也抱拳回去:“那趙某鬥膽,替身後将士接下公主一贊。”
“應該的!”嚴闕言笑晏晏,說完轉頭去看身後的嚴華,“你說是不是,五哥?”
嚴華颔首。
複見故人,趙志明滿腹感慨,由衷道:“公主與殿下三載未見,感情還是這麽好,尋常人家也難有這般情誼,不容易啊。”
嚴華沉默未言,只雙手将嚴闕籠在懷裏,手執缰繩。
嚴闕卻突然想起早上那個夢,覺得有點對不起皇兄,遂亦低頭沉默着。
她的小九九自沒人發現。
大軍走後,人群也慢慢散開。
明薇悵然望着隊伍遠去的背影,心中無端失落。
方才五皇子離自己那麽近,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塵嚣,有種情緒說不出,可像種子一樣深深埋進她的體內,生根、發芽,令她悶悶的。
好可惜,她已經定親了…
“那姑娘是誰?”
“哪個?”
“穿黃裙子的,應該是哪家府上的貴人吧,怎麽沒見過?”
“瞧你這樣兒,別惦記了,沒看跟人五皇子同乘一騎嗎?那身份,那長相,不是咱們能妄想的。”
“也對。”
行人的議論傳進明薇耳朵裏,臉沉了下來,她聽到那女人叫殿下“皇兄”,是一位公主?
而陛下衆多女兒裏,唯有瓊月公主以美貌聞名。
明薇想,她應該知道是誰了。
想到剛剛五皇子看瓊月公主的眼神,不知怎地,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