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嚴闕好歹也是金枝玉葉,便是往日因課業潦草而被太傅訓誡,聽到的話也不失圓融周到,但李息卻不加修飾,如此直白地表露不滿。
他幾乎可以想見,小公主必定會大發脾氣。
卻不曾想,她并沒氣急敗壞,反而把話聽進去了,正詫異着,突然腳面一沉,擡頭就對上她得意的微笑。
嚴闕抱臂在側,笑得不無狡黠,而後一轉腳尖,先他一步走進去了。
李息愣在原地,這一腳踩得不輕不重,剛好令他吃痛,有生之年,都沒有女子對他做過這種舉動,他甚至不能分清,嚴闕是出于什麽情緒,于是生平第一次,李息對眼前的局勢失去了判斷。
他擰着劍眉,慢慢跟在後面。
崔胤的刻意隐瞞,令二人無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一排僅剩下枝桠的垂柳浸在斜陽中,遠處的獨立涼亭稍顯寂寞,以及冰面上的殘雪,都将這時光拉得很慢。
“我記事起,先生就是一個謙謙君子,如今老了,也是一個老謙謙君子,他既不想說,定有他的道理,我們就不要為難了。”
李息默然,良久之後,道:
“初遇宰相,他被仇家追殺,藏身寒舍,躲過一劫。”
嚴闕側頭問:“你是想說,先生的事情與此相關?”
李息不置可否,有點困惑,是不是和她說得太多:“我認識的崔丞,與你們所識恐怕不同,他固然忠貞頑強,或許難免被忠貞頑強所困。”
對上嚴闕不解的眼神,李息才确定,自己确實說太多了,只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天色已晚,公主請回罷。”
……
時光點點滴滴從指縫流走,兩個月裏,皇城經歷了修繕和複原,一切都回到本該存在的軌跡,而後風風火火過了一個極其簡陋的新年,轉眼就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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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嚴華還似往常,在閑暇時來找嚴闕,只是那日般的逾矩再也不曾發生。
兄妹二人都非常默契地不談風月。
然而在嚴闕眼裏,嚴華确确實實變得不再一樣,這種“不一樣”,每當氣氛驟然安靜,或是其中一人被父皇叫走,便格外明顯。
當一批又一批如花似玉的女郎被馬車送入皇宮,嚴闕知道,那個日子終于到來了。
這天,興慶宮外,她遇到一個熟人,或者說,是對方單方面認出了嚴闕。
“公主慢走,明薇見過公主。”那人娉娉婷婷地走上前來,屈膝行李,海棠花都沒有她的朱唇紅豔。
明薇…?在嚴闕的記憶中,此人并無一席之地,是以遲疑的功夫,她梳理了京中有名的氏族,很快得出結論:“明姑娘來看萬貴妃嗎?”
那女子微微扯動嘴角,做了個皮笑肉不笑:“公主何必明知故問,眼下進宮的,不都是為五皇子選妃?”
仿佛來着不善,嚴闕挂着笑寒暄幾句,轉身離去。
“公主這麽快就走了嗎?”
兩人相距十數步,明薇着紅裙,濃豔如火,嚴闕着白裙,淡然似煙,嚴闕停了下來,轉過身,沉靜道:“既是選妃,就別站在這耽誤時辰了,我皇兄最厭不守時。”
明薇眼底劃過一絲陰霾,轉瞬即逝。
“如有一日,小女終得五皇子眷顧,當謝過就九殿下提點,”頓了頓,再道,“公主真的很了解五皇子。”
嚴闕心中些微刺痛,倒并不是因為明薇的前半句,而是後半句,這麽說,算不算自己變相幫了明薇呢?而皇兄好像不喜歡此類女子呢。
想着,便不經意走得遠了,嚴闕不辭而別,在明薇看來,是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她氣得臉色泛白,正在這時,小宮娥近身:“姑娘,姑姑在喊您準備,我們進屋吧。”
…
“我聽說,五皇子長得可好看了!”
“你怎麽知道?”
“我見過呀,”小秀女喝了口水,神往道,“三年前,殿下随北府軍出城,就是從我身邊路過的,心噗通噗通直跳的感覺你們知道吧?我當時就是!”
聽着遠處議論聲,明薇輕嗤,不以為忤。
這時又有小秀女哭着從裏面跑出來,人一下子圍了上去,明薇也在暗中留神。
“五皇子罵你了嗎?為什麽哭?”
“沒…可五皇子不說話,也不笑,姑姑就…就讓我回來了。”
宮人托着花名冊走過來,不幾時,又點了一批去參選,明薇與方才議論的幾人亦在其中。
含胸低頭步入花廳,小秀女們不覺努力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任何欣賞五皇子的機會。
入得禦花園內,一衆宮娥侍從退到兩側,這才得見嚴華倚坐在交椅中,敲着二郎腿,手中托着盞,偶爾砸一口,舉眸盡是冰涼,眼風掃過的地方,使人忍不住寒顫。
“臣女婉容,家父京兆尹魏清淮,臣女十二歲時習得琵琶音,十四習舞,而今十六…”
“恩,下去吧。”嚴華打發人時也是溫和的腔調,被拒絕的秀女聞言,努嘴便欲哭,掌事姑姑只好趕在她發作前先将她帶走。
禦花園內,慢是含苞待放,空氣中卻已有香甜的意味了,風一掃,又卷進河流的清揚,嚴闕走近,見嚴華正一手展開趙志明遞上的邸報,一手扶額,那雙溫柔的雙眼不經意一瞥,就定在了自己身上,她想撤,已經晚了。
“臣女明薇,家父是…”
其旁秀女不禁低聲驚呼:“五皇子笑了!”明薇本是低着頭,聽到碎語,心中微蕩,跟着也就擡起頭來。
“看來殿下相中明家姑娘了。”
那一道隽永的目光,越過自己,投到更遠處,明薇順勢回頭,就看到嚴闕,臉色一僵,嚴華已經站起身走了過去。
他手一伸,将嚴闕拉過來,按着她肩要她坐:“來得正好,你替我選吧,”眉頭一揚,一臉寵溺,“你喜歡就行。”
明薇急火攻心,這是給她選寵物麽?
嚴闕小聲反駁了句,肩上那道力量就更不容置疑了,嚴華在他頭頂胡亂摸了把,坐到旁邊去,又翹起二郎腿,這回可以心無旁骛讀邸報。
嚴闕和趙志明對視了一眼,都是無可奈何。
她堪堪坐下,心想,雖則皇兄給自己找嫂嫂令她失落,但如果嫂嫂體貼,日後三人相伴,還似以往游山玩水,且多了一人疼愛皇兄,未嘗不是美事一樁。
這樣想着,也就認真與秀女們聊起了天。
嚴華本來以為,将這事交到小丫頭手裏,不黃才怪,到時再跟周帝編個借口搪塞過去,豈料,過了一會兒,嚴闕真的一本正經選起妃來,從公文中擡眼望去,那小臉也說不出的認真。
怎麽,真想要個嫂嫂麽?
心中升起股無名業火,公文一丢,大步上前,提着嚴闕那一掌可握的手腕就往外禦花園外走。
一衆秀女愣在原地,明薇更是氣得搖搖欲墜,已經超出掌事姑姑的掌控,趙志明只好起身道:“還請姑姑對陛下說殿下身子不适,您知道的,邊關事急,萬事莫擋。”
姑姑會意道:“自然,自然。”
嚴華在僻靜處停下腳步,微弱的風打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長睫低垂籠進溫柔,下巴迎風一揚,竟然是說不出的冷峻。
他涼涼道:“你倒是上心。”
嚴闕也有一肚子邪火,此刻一點即着:“你生哪門子氣,我還不是聽你的指令行事?翻臉比翻書還快,讓人受累不讨好!”
兩個月的忍耐在這一瞬間,終于到達極點,嚴華多想告訴她自己這段時間是怎麽過的。
不知何時起,她的存在已不是“妹妹”這麽簡單,但是他難以啓齒,因為這是多麽畸形的想法。
他為了不被父皇看出心思,和李渥去青靜樓尋妓,甚至答應選一個妃子安他們的心,前提是,嚴闕喜歡她。
然而真的到了這日,見她雲淡風輕為自己籌謀,他還是不能做到冷靜,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來,捏住她的下巴,對着那對晶瑩的雙眸,下一刻,附身便吻了上去!
嚴闕一瞬間仿若被雷電擊中,這難道不是前世的畫面嗎?苦澀的淚水蔓延開來,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麽大的力氣。
但是嚴華的力氣更加大,擒住她的雙臂,不肯放松,此刻猶如一個倔強的孩童,揮灑着他那最後的肆意。
嚴闕無計可施,唯有咬舌。
“你!”嚴華低吼出聲,他曉得,這個妹妹自小就是如此,認定的道理,哪怕将自己逼入絕境,也不後悔,憤怒,悲傷中,他聽到嚴闕哽咽道:“皇兄,別讓我讨厭你。”
嚴闕身形一僵,他最害怕的結果,還是發生了,一直以來,他努力掩藏,并不是害怕誰的拒絕,只是因為擔心,嚴闕會将此視為亂,倫,視為不恥,從而厭惡自己。
未幾,他冷靜下來,苦澀開口:“對不起,讓你知道了。”
說着,轉過身去,平靜道:“以後不會了。”
在嚴闕的認知中,嚴華永遠意氣風發,永遠驕傲如鶴,從未像眼前這般低落、挫敗,仿佛所有光彩一下子從他身上奪走,待他去遠了,嚴闕緩緩蹲下,終于哭了出來。
作者:今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