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巴掌落在嚴闕的臉上, 火辣辣的疼,這在她意料之中。

禮部耗時兩個月來準備這場春祭, 終于, 在最神聖的時刻,她毀了這一切。

“你自去佛堂跪着吧, 不許讓下人侍候,沒有傳話不能出來, 待你父皇醒了聽他如何說, 總之我已對你失望透頂。”

賢妃瞧着嚴闕安靜的樣子--

縱是懊悔自責,也僅流于細微的神情, 永遠沉默, 永遠自持, 一句讨好的話也不會說。

不知為什麽, 賢妃很是暴躁,将盞中的濃茶咕咚咕咚下肚,才稍稍平靜些許, 斂眸道:“去吧。”

嚴闕已在這冰涼的地板上跪了将近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前,當她目睹着北府軍最後一位将士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皇城門口,才恍惚間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

然而待趕回來, 卻被人告知, 父皇病倒。

“母妃,女兒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錯,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機會, 當面向父皇請罪,”嚴闕叩了叩首,哽咽道,“女兒想看一眼父皇。”

聽她一席話,賢妃也有些許動容,然而夏總管進茶的功夫,不知在她耳邊嘀咕了句什麽,擡起頭,賢妃又繼續冷下臉去:

“是誰把陛下氣病的,你難道不知?他如今不見你反倒能好。”

“現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以為可以輕易得到諒解?”

到底是十五歲的少女,自責的情緒能把所有理智都淹沒。

嚴闕慘白着面孔,在母妃的沉默中走了出去,明明晴空萬裏,但是她心裏愁雲密布。料想,父母不會原諒自己了,皇兄也不會原諒自己了。

而路過內閣時,崔胤突然跑了出來,老先生鶴發童顏,神采奕奕:

“丫頭,記不記得那日你問我怎麽了,我不說,如今可以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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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嚴闕搖了搖頭。

“先生,下回吧,我要去佛堂領罰的。”

崔胤是嚴闕的啓蒙先生,便是不說話,也有三分威嚴在,此刻鄭重相邀,雖則不帶有強制意味,可放在嚴闕眼中,便是十成十的震懾,因而雖然嘴上拒絕,腳步卻還是跟了上去。

入內,崔胤找出一部書貼,嚴闕看了看,紙張已經泛黃,該不是近年所著,其表,用規整的楷書寫着“宦難”二字,至于其裏,她還沒有閱讀。

“這是我一個學生早年所著,公主有什麽看法?”

嚴闕立了片刻,眉頭輕鎖,想到李息曾提到過,崔胤被人追殺,僥幸獲救,至于追殺他的人,則秘而不宣,如今聯系起來,與真相就更近了一層,但她刻意沒有按着心中猜測去說。

只道:“自古宦官不涉政務,亦不受六部拘束,然一朝有變,權無所控,以至權勢滔天。”

她的欲言又止,哪裏瞞得過崔胤的眼睛,崔胤淡淡一笑,慢慢道:

“公主不必為老夫遮掩,不瞞您說,宣德伊始,朝廷對宦官缺少管控,以至于王悅等屍位素餐之輩身居高位,魚肉百姓,蒙蔽陛下,崔某已經幾次上書進言,沒有任何效果,還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嚴闕憂慮地問:“果真是王悅他們要殺您?那先生有沒有對父皇講?”

聽到這話,崔胤面上劃過絲黯然,嚴闕知道,崔胤将一生的熱情都奉獻給了父皇,然而老之将至,父皇身邊已是他人,不可謂不心寒。

但這也恰恰是崔胤的特殊之處,便縱有再多不甘,仍然将家國民生放在首位。

未幾,崔胤昂首,捋起胡須道:“匡扶朝綱,是我崔氏祖訓,如今老身已有十足把握。”

“先生的意思?”

“崔某堂弟近來赴任華京,我已去書一封,請他幫忙。”再多的話,容他賣個關子。

嚴闕腦海中無端劃過了宮宴那日,與崔胤開心攀談的兩個身影,她忽然就感覺到無以名狀的壓抑襲來。

“先生的堂弟,可是…趙鴉兒,趙将軍?”

崔胤眼睛裏流露出的驚喜和意外說明了一切,片刻後,他含蓄道:“現在不該叫趙鴉兒啦,那小子頗有能耐,得了陛下的賜名,如今叫趙克用。”

趙...克用!

什麽叫做樹欲靜而風不止,此時沒有人比嚴闕更能理解這句話的深意。

如果沒有聽到“趙克用”三字,她大概仍會相信,她的先生是這世上最富籌謀的隐士,她會道上一句鼓勵的話,然後轉身出門去。

或許數日,或許月餘,或許她還未從佛堂走出來,崔胤就已經成功了。

總之絕非現在這樣,抑制不住的恐懼令她的嗓音微微顫抖,只因她提前知曉結局:

“先生,您信中怎麽說的?”

“這些你不必問,嗨,告訴你也無妨,多虧陛下當初讓我暫時代兵部掌管虎符,如今正派上用場!我對鴉兒說,王悅囚禁了陛下,令他入宮斬殺宦官。算算時間,此刻該在路上了。”

嚴闕只覺腦海中“轟隆!”一聲巨響,五髒六腑都随之震顫,她咆哮出聲:“先生糊塗啊!”

“怎…怎麽了?”

……

狂風呼嘯。

嚴華在九鹿山腳下,身後是北府軍的三分之一兵力。

他們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僅以八個時辰變跑完了一日半的路程。

眼下,一個抉擇正亟待面臨。

嚴華微微颔首,一對瞳仁漆黑如寶石,沉定時刻,自散發出冷毅的光。

這神情,趙志明太熟悉了,須臾從馬背一躍而下,忙不疊跪了下去:“殿下不可啊!北路已被亂黨所控,必定驚險萬分!請殿下擇南路而歸!”

嚴華不置可否,長睫之下印出重重陰翳,他重新勒住馬缰,問:“有比北路更快的途徑?”

趙志明心中一凝,沒有。

若是自南路回京,少則一日,如果京師果真危急,莫說一日,一個時辰也耽擱不起。想到這裏,他心下一橫,再次躍到馬上,指着身後将士道:“北路!”

軍團得令,不做任何遲疑轉了彎。黑壓壓依山勢蜿蜒北上,俯瞰則如黑水繞城,然而只要與敵人相遇,它便會迅速成為一柄利刃,冰冷堅硬。

鐵騎呼嘯而過,萬物莫當。

正如趙志明先前所料,這一路上确有敵軍襲擊,少則數十,多則上百,占據地勢之利,從山腰俯沖。然而多為散兵游勇,不成氣候,從作戰方式來看,缺乏最基本的部署與指揮,更不是北府軍的對手。

因目的明确,他們決定不做無謂攻守,平白犧牲兵丁,只對擋路的痛下殺手,亦無暇割下他們的首級。

剩下的,留待以後也不遲。

就這樣,且殺且奔,華京終是近了。

打眼望去,皇城就在眼前,滄桑肅穆地猶如一個老人,盤坐在夕陽的餘晖中慈祥地張開懷抱。

一如他們出京的情景。

“将軍,即刻入京,還是原地修整?”頓了頓,趙志明又道,“咱們現在沒有得到入京符節,就這麽進去,恐惹陛下怪罪,不如先着快馬去問?”

嚴華勒住白馬,打了幾個轉,嘴抿成一條直線,他已經等不起了,遂肅穆地做了個手勢:“入城。”

軍令如山,趙志明不再勸。

其後将士此刻只忠于嚴華一人,聽命後亦一同起勢。

遠方的城門開了,只見一個金黃色的影子,迅速朝向這邊接近,人影渺小,初不可識,過了一會兒,才大體可辨乃但人一騎。

那人裹挾着滾滾風塵而來,臨近也不下馬,輕佻傲慢:“爾等何人!速報名來!”

趙志明:“看不懂我身後軍旗麽!”,正疑慮對方哪路人,何以不識得自己,就見他一叉手:

“我們乃是宣武節度使趙克用麾下駐軍,初來乍到是以認錯了人,原來是五皇子,您不是正在北境?”

嚴華揮鞭遙遙一指:“京中可有事?”

那人便笑道:“有趙将軍鎮守您大可放心。”

又道:“不過末将不敢阻攔,殿下若仍有疑慮,且随我入京巡視一番吧。”

雖然僅是猜測,但沒有真的親自看上一眼,到底不能安心,嚴華于是命趙志明盤查此人身份,确定無疑,便率軍入城去。

天邊乍然劃出道彩雲,猶如鳳凰的尾巴,狠狠拍打在九州大地,待煙塵驟起,趙志明才陡然驚醒,大叫:“不好!是炸,藥,有埋伏!”

這變故非同小可,四下皆驚,誰又能想得到,襲擊自己的是大周節度使的人呢?

也多虧将士們訓練有素,短暫的慌亂之後,迅速調整對策,轉眼間已有幾個副将帶領手下沖着隐蔽的敵人襲去。

趙志明擡頭再去尋,嚴華率先沖了出去,追上方才那兵,單手拖在馬側,直拖出幾丈遠。

那人落地之後,顧不及擦拭嘴角的鮮血:“沒想到,你們來的這麽快,看來燕雲鎮果真失守了。”

場面混亂,但嚴華腦海中仍然殘存了三分理智的,這是在戰場多年修煉的結果,他按壓住心中一下子湧現出的最壞的可能,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時至此時,一切陰謀終于明了。

這不過是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

作者: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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