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好春光, 全用在了路上。

他們不敢進入人流湧動的酒樓客棧,每夜歇腳在驿舍, 屋後就是筆直的古道。常有三五成群的客人湊到一處, 添油加醋聊着京師的事,他們也會在旁聽上一耳朵, 每當這時,嚴闕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好像是聽別人的故事。而入夜後獨自躺在小床上, 望着異鄉的月亮,卻惆悵莫名。

終于有一日, 他們踏上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 從日出走到日落, 在盡頭處看到一塊大石頭, 上面寫着:宣德九年立。

晉州到了,此時已經是三月的尾聲。

晉州是大周設立的最後一個州,十八州中它的疆域最小, 且地處邊陲,不屬于要塞,所以不是各方勢力争奪的目标。

外面兵荒馬亂,城內歲月且慢, 入城時, 他們甚至沒有經過仔細盤查,這在其他地方,是想也不敢想的。李息心思沉重:“中原都大亂了, 它還這般散漫。”嚴闕勸他,“且再看一看吧。”

守在城門口的共八個小吏,領頭的不出二十歲,高鼻深目,一看就是混了西域血脈,這在當地倒很常見,因為城西毗鄰大宛,日常通市,百姓就有了交集。

嚴闕将他叫住:“你們城主在哪,我們想見他。”對方狐疑:“你們是…?”

李息:“我們是從京城來的,家中長輩與老城主是故交。”

本以為會被仔細盤問,不料對方聽後神情反而松懈下來,笑道:“原來如此,你們跟我來。”

李息見他行事這樣不謹慎,臉色不禁又難看了幾分。

小吏将人帶到一處閣樓上,又囑屬下進茶,一躬身:“二位稍等片刻,我這就去請大人。”

推開窗子,從這裏可以看到城樓全貌,李息随意靠在窗框,視線直延續到城外莽莽荒原。

幾個月的相處,嚴闕能猜出他心裏有事:“你在擔心什麽?”

“公主對崔丞了解多少?”

“這…”嚴闕微微有些遲疑,“你在擔心他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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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息沒有給出模棱兩可的回應,微一點首道:“嗯。一路走來,不難看出,晉州是防範最松懈的,外面賊寇亂黨橫行,但這裏的百姓全然不知,該怎樣生活便怎樣生活,眼下好說,但戰火早晚會燃到這裏,到時豈不是将生殺予奪的權力送給他人?”

話未說盡。李息想,崔胤固然是能人,但大半生都活在盛世中,他的手腕,更多的體現在政局、民生、稅法,可若真說對抗殺戮,其實經歷并不多。況且,晉州也只是他仕途裏短暫的一站,後來他一路升遷,從禦史臺到中書省,再到丞相,已過了三十年,他記憶中的晉州,是否仍然存在于現實中?

在來之前,他自是篤定抱有希望的,但是看了眼前的一切,已經開始動搖。

嚴闕道:“李大人,既來之則安之吧,反正我們也沒有別的去處。”

李息默然:“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擔心,”一擡頭,“那小吏走多久了?”

嚴闕道:“有一會兒了。”

二人早就是驚弓之鳥,沖至樓梯的拐角,正猶豫要不要貿然下樓去,從底下便傳來腳步聲,年輕的聲音問:“人還在上面嗎?”回話的是方才小吏:“一時半不會離開。”

來人在木階盡頭看見李息和嚴闕,腳下一頓:“這就是從京城來的二位?”看他們全身戒備,展顏一笑:“你們別誤會,來的路上被事情耽擱了。”

“在下石肅。”

李息不動聲色往嚴闕前邁了一步,将她掩在身後,問:“石懷忠老城主是您的…”

對方立刻道:“哦,他是我父親,王員外與鄉親們出了點矛盾,他前去調解了,是以派了在下來,”做出個“請”的手勢,“二位裏面請吧。”

嚴闕打量此人,年紀輕輕,言談舉止大方得體,一看便知自幼受到很好的照料與教養,濃眉不怒自威,看人時則常蘊着笑。

聽他們提及崔胤,石肅雙眸一亮,而後感慨道:“我幼年常聽家父談及與崔叔父的過往,那時他們同在晉王手下做事,政見相悖,發生口角也是常事。但不打不相識,幾年下來也如手足般肝膽相照。後來晉王入京,我父親在晉州也娶了母親,生下我兩位兄長,這才沒跟着一道南下。”

“如今崔叔父他還好嗎?”

李息與嚴闕對視一眼,狐疑萬分,發生了這麽大事,他竟不知嗎?

李息道:“丞相誓死捍衛皇城。”

皇城付之一炬,剩下的話自然不必多說,石肅聽後,臉上那抹悲涼倒是真真切切,默了默,舉杯道:“喝茶。”

聊了約有一炷香時間,夕陽西下,石肅邀請二人在城中落腳,臨離開閣樓時,似不經意地問:“對了李兄,丞相讓你們投奔晉州,可留有信物?”

李息凝視着他,想從他臉上看出心中所慮,但實則很難,他決定堵上一把,嘆息一聲道:

“信物算不上,只有這缺角的青玉貔貅。”

石肅見到李息手中物,面一沉,對身後随從:“你們先下去等我。”

他的變化着實突兀,而當屋內僅剩三人後,遽然跪倒在地,清俊的面孔早沒了方才的豪情,而是頹敗萬分。

“先生!請您救晉州!”

李息嚴闕大驚,李息想把人扶起,卻沒成功,石肅哀然道:

“不瞞先生,家父聽聞崔丞死訊,悲懷成疾,已于十日離世,臨去前再三叮囑,就是死也要護住城池百姓。他老人家知道,如今世道亂人心更亂,有自稱京師故人,一概不可偏信,除非是叔父的人。”

李息這才了然,石家深謀遠慮,此處也是外松內緊。

稍一盤算,便覺得妙極。眼下,趙克用一叛,所有節度使都躍躍欲試,當務之急,不是搶到多少地,而是擁有多少人馬與武器,這決定了他們能在亂世中消耗多久。

如果晉州看起來固若金湯,這些人必會眼眼饞,相反,晉州懶散,則沒有多大危險,因為節度使都知道,這塊肉不會太肥。

對于石肅的隐瞞,實則沒必要指摘,畢竟他們也瞞下了嚴闕的公主身份,對上他滿懷期待的眼神,李息覺得,肩上擔子沉甸甸。

石肅的請求,站在他的角度可以理解,他将李息看作崔胤的門生、衣缽繼承者,可李息自己知道,他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個四品小官兒。

答應嗎?他沒有十足把握,拒絕,則是放任晉州自生自滅。

又站了許久,李息沉聲道:“您起來,我答應。”

……

嚴華默不作聲,看了趙志明一陣。趙志明頭皮發麻,将身子埋得更低了,卻也難以掩蓋愈發沸騰的熱血。

他過去一個月,過得盡是這樣的日子,随嚴華攻城略地,平均下來,三日下一城,嚴華好像是瘋了,但他也必須承認,他喜歡跟着這樣的瘋子,真是太痛快了。

而作為代價,趙志明則要滿足嚴華時不時提出的非人要求。

例如眼下這件:一日之內,集結起足以攻打趙緒的人馬。

趙緒是趙克用的養子,天下打亂後,屯兵五萬坐鎮雲城,其實五萬人,對于他們來講并非難題,難就難在,其間有騎兵三千,無人能抵。

趙志明道:“是不是可以繞開雲城,先攻燕城呢?燕城的守軍一大半都是原駐軍的俘虜,本就與趙家不愉,沒有必死決心,況,燕地平坦,水草豐茂,是難得馬場…”

“你是說從馬駒養起?”

青年人輕輕一嗤,陰沉的聲音從頭頂而來,趙志明被逼出層薄汗:“末将覺得…”

“你後院不就養着一個?再不用,可就養肥了。“青年冷哼道。

起先他不明所以,又過片刻,腦中方劃過道閃電:“對啊!我怎麽沒想到!”

徐匡凝被帶至面前,才短短半載,胡須繞肩,人也胖得可以,趙志明覺得嚴華是一語成谶了。徐匡凝眼見嚴華,呵呵冷笑兩聲道:“怎麽今日想起你爺爺我了?”

趙志明一腳踹他膝上:“好好說話。”徐匡凝面不改色:“我已知你身份,說罷,周帝老鬼想拿我怎樣。”

嚴華微一皺眉,聲色倒是聽不出波瀾:“周亡了。”

徐匡凝一動不動站了半晌,而後爆發出撼雷般狂笑,直至笑出眼淚,神情倏爾一肅:“果真?”

“那你放我出來作甚,”不虧是玩弄詭計的好手,這麽快就反映過來,“你想用我?”

他之所以能得到多方禮遇,是因為深谙騎兵部戰之道,若不是當初李渥以水軍攻之,也犯不上淪為階下囚。他對自己這點優勢,向來門清,心想,再做回牆頭草,也不是不可,徐匡凝心頭大喜,盤算如何向對方提條件,可接下來還未來得及開口,被嚴華一句話給堵了回來。

嚴華走過來,眼底劃過抹意味不明,冷冷道:“不是想見你妹妹嗎?”

……

數日之後,洛陽新宮,趙克用以大冢宰的身份下朝,回到府邸便接到了從前方傳來的戰報。

“是緒兒。”

公孫愚馬上道:“大冢宰收養緒公子,真乃明智之舉,公子骁勇善戰,是難得的将才,這回又是雲城捷報吧?”

笑容一寸寸從趙克用臉上消失,良久之後,他一把将信摔了開去,公孫愚大驚之下去撿那信函,只讀了一句,便眼前一黑:“公子…戰死…雲城…失守!”

很快,趙克用重新鎮定下來,但是臉色依舊恐怖得瘆人,一對眸子就像野狼盯着馴鹿,“是誰?”

公孫愚顫抖着雙手看向送信的百夫長,這人登時慚愧跪下:“小人該死!直到對方攻下軍帳,也…也不知身份啊!”

宣德四十三年,周室衰微,有節度使姓趙名鴉兒,挾天子令諸侯,越明年,洛陽自立,立國號趙,年號本始。

三月後,有無名之軍突起,先攻雲城,再拿九州,自大周滅,天下八分,無名軍自占一席。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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