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的是那個喻滄州?就是你從前跟我說過的喻滄州?”女孩聽到這裏“哈”了一聲,“緣分可真奇妙,你本來就是奔着他去的A市,沒想到居然一去就住進了他家裏,哥,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什麽天意。”顧彥笑了一聲,“員工宿舍太破了而已。”
“诶樂觀一點嘛哥,住到他家裏多方便,近水樓臺先得月。以及,喻滄州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符合你對他的描述。”
“哦是嗎?”
“是啊,聽名字感覺就是個很可靠的人。”女孩肯定道,“不過話說回來,哥你真的想好了嗎?這樣義無反顧就直接回到A市……且不說你倆以後如果真的在一起了不能傳宗接代爸媽會不會同意的問題,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是個直男不喜歡男人,那他有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
“嗯是有這個可能。可是如果不試試的話,就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在家裏的時候我每天糾結要不要回A市,知道我是喜歡他的這個事實以後,我動搖過,糾結過,也自我懷疑過,我糾結我喜歡一個男人這件事情的對與錯,懷疑他會喜歡我的一點點可能性,糾結得太多,也曾經打過退堂鼓。現在想想,其實那些糾結都沒有必要,我喜歡他,我就來到他身邊,對于渴望的東西,人只有試過一次才會死心。而在一場賭局贏面本來就很小的情況下,有所保留是很難成功的。“
“這倒也是。”女孩感嘆道,“唉,行吧,只要你想透徹了,爸媽那邊無論他們意見怎樣,我都支持你。說好了的,無論別人怎樣,我們倆得一條心。”
顧彥笑了笑,“嗯,說好了的。”
顧彥和女孩又聊了幾句,就将電話挂了。手機放回兜裏,顧彥的思緒卻陷入了茫茫的回憶中。
剛才給他打電話的這個女孩名叫楊子,是他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的妹妹。這個世界上有一些親情并不是靠血緣關系界定的,楊子和他就屬于那一種——他們并不分享相同的一套DNA,不是出自同一個母胎,可是他們的關系卻和其他出自同一個母胎的兄妹沒有異樣,甚而比他們要更加親密。
細細回顧此生,顧彥的人生可以被精準地分成兩部分:離開A市以前和離開A市以後。
離開A市以前,他的父親是麻紡廠的下崗工人,顧彥的母親在他出生時難産早逝,所以顧彥從小和父親一起生活長大。下崗以後,顧彥的父親見麻紡廠外賣夜宵的攤子生意不錯,就開了間賣麻辣燙的店子。在那個年代,A市的麻辣燙店還不是很多,麻紡廠又一貫以夜宵聞名,顧彥的父親很快就小賺了一筆。
麻紡廠裏有幾個固定的牌搭子,顧彥的父親也加入了他們。大約真的是有行運這種事情,染上牌瘾一段時間以後,顧彥的父親幾乎每打必輸,但偏偏又有瘾,很快就輸光了所有新賺的錢。人是會在一些失敗以後突然消沉的,輸光了錢以後,顧彥的父親開始酗酒,從此人生一落千丈。
顧彥父親的消沉體現在顧彥的身上的表現就是顧彥擁有着一個并不如意的童年。他每到要交學費和生活費的時候就發愁,在別人家的小孩有着适時的新衣服穿的時候,他總是穿着或過大或過小的舊衣服,襪子腳趾頭和腳後跟處都有洞,飯吃了上頓沒下頓,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會突然被扯出被窩,然後就是一頓毒打。
那段時間,他常常夢裏做夢都是夢見父親推開門的樣子,夢見他嘴角下沉,像故事裏最易怒的修羅。夢境有時睜開眼會真的變成現實,他無數次在被毒打中恍惚地想,是不是他上輩子做錯了什麽,才要遭受這一切。
連接這一段灰暗的回憶和後來美滿得簡直不像話的生活的中間點,是那一次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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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其實正鄰近年關,麻紡廠的院子樓道裏到處飄着鹵菜的香味,大家阖家團圓,四處走訪,一股喜慶熱鬧的氣息漂浮在空氣裏,可是再熱鬧,這熱鬧也是別人的——顧彥的父親不知道去哪裏了,只留下顧彥一個人待在家。顧彥被樓道裏鹵菜的氣味饞得不行,可是家裏又沒有什麽吃的了,只能從冰箱裏搜出兩個雞蛋用水煮了,吃了以後,就又回床上睡覺去了。
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熱醒的。四周浮着一層厚重的熱,從四面八方裹着自己。顧彥推開被褥想要散熱,覺得不太管用,他又将光着的腳伸了出去,還是解不了這悶熱。顧彥煩躁地睜開眼,只見前門的店門口好像隐隐有火光。一片嘈雜聲中,隐隐有人聲傳來,聲音很大,似乎是用喊的——
“這邊也着火了,你們有誰知道這裏面有沒有人啊?”
“不知道!剛才問過附近的人,說這裏面平時住着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
“唉這大過年的,要是有人應該早就意識到自己家裏着火了吧。不過也說不準,我進去看看有沒有人,先确定裏面沒人再說。”
聲音吼了一兩個來回就停止了,然後就是有人在一片噼啪灼燒中走進自己家裏的聲音,“唉這裏還真有一個小孩,小孩你還在睡覺可真是心大,快出來,你家着火了。”
那個消防員驚詫于顧彥一個人在着火的家中的鎮定,随便從櫃子裏拿了件衣服給顧彥披上就帶着顧彥出了門。過門的時候門框已經劇烈燃燒起來,消防員抱住顧彥的頭讓他快些出去,等到到了院子裏那人就對顧彥說:“外面冷,你先去消防車上待着,這邊要先滅火。”說完那人就忙着去滅火去了,留下顧彥一個人懵懵懂懂地往院子裏走。
那天也真是巧,就在同一院子裏的另一棟大樓裏,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院子裏同樣也停了一輛警車。顧彥也不知怎麽想的,在消防車和警車裏面,就選了那輛空空的警車,車門沒鎖,他輕而易舉地打開,爬了上去。
那天靠近年關,局裏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喻滄州作為值班人員去上班,好巧不巧地就遇見一個入室盜竊案,小偷當然早就已經逃之夭夭,但他還得開着警車來人家家裏調查。調查完他呵着氣回到車裏,“這入室盜竊的也不讓人省心,大過年的,不能讓人好好過的年嗎!”他自言自語完,就徑直發動發動機開着車離開了小院。
就這,也沒發現後座還藏着個人。
直到回了局裏,文件都記錄好了,值班時間差不多也到了,和前來換崗的同事交接以後,喻滄州哼着小曲下了樓,回到車上擰動鑰匙開了發動機,順眼往後視鏡一瞟,居然在後視鏡的一角瞟出了個人影,那人影一動也不動,在這大年三十的夜晚一眼看過去格外滲人。
“媽啊,這大過年的。”喻滄州當即差點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待看清後座的那個人影不過是個小孩以後,他才鎮定了一點,“小孩,你什麽時候上我的車的?去去去,下去,這是警車,不能随便上的。”
顧彥不說話,一雙眼睛只是漆黑漆黑地望着他。這時,借着夜色,喻滄州才看清了這小孩身上穿的是一套秋衣秋褲,只是在外面随意地罩了一件外套,喻滄州頓時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他想了想今天的行車路線,然後開口問道,“你是在麻紡廠的院子裏上的我的車?我送你回去。”他當機立斷道。
車一個拐彎出了院子,開上大道。顧彥不跟他說話,車裏一片靜谧,正在這時,後座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叽裏咕嚕的聲音,是人肚子餓了的聲音。他回過頭去,正好看見顧彥在這時垂下了眼角,喻滄州心領神會,從駕駛室的置物盒裏拿出中午在路上順道買來的雞蛋糕,本來是他打算拿來當零嘴填肚子的,他此時拿起來遞給後座上的小孩:“喏,先墊點肚子。”
顧彥沒有和他客氣,瘦弱的手接過去迅速就吃了,吃的速度幾乎有些接近狼吞虎咽。喻滄州看了,為數不多的良心居然讓他泛起一點心酸,但他慣來不怎麽會說好聽的話,那點心酸只是讓他此時有了說話的欲望,“你怎麽在我車上?大過年的,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到人民警察的車上來搗亂,警察叔叔還得費心把你送回去,好玩嗎啊?”
顧彥仍舊沒有答話,只是吃完了雞蛋糕拿着塑料袋安靜地看着他,喻滄州在後視鏡裏回視一眼,居然鬼使神差地讀懂了那眼神的含義,“沒有了!就這麽一點,本來是買來我自己吃的,都給你了。”
到了麻紡廠,顧彥老大不情願地領着喻滄州到他家門口,喻滄州看着他家門面被燒黑的牆面,突然福至心靈般地懂了今天車裏突然出現個小孩是為哪般,“敢情你家裏今天着火了啊?下午消防的人處理的就是你們家的事情?”喻滄州上下打量顧彥幾眼,“你家裏大人呢?”
顧彥還是望着他不說話。
喻滄州沒耐心,拉了顧彥的手直接就要進家門,正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突然留意到了顧彥手臂上的青痕,他倏地一把抓起顧彥的手臂,撸起他的袖子,就看到顧彥細弱的手臂上一片密集的青紫。喻滄州自己也是男孩子過來的。他太清楚打架鬥毆和家暴的區別,一般男孩子在外面和人打架,傷的都會是眼睑、嘴角這種地方,但能傷到胳膊肩膀身上這種範圍的,其實就不太可能是孩子之間的打架了,“這你家裏人打的?”
顧彥點點頭。
喻滄州氣得站起來疾走了幾步,氣不過,朝着門店的木頭梁柱踹了一腳,“王八蛋狗娘養的,他人呢?!”
顧彥又搖搖頭。
喻滄州在門店裏陪着顧彥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大人回來。稍微冷靜下來以後,他覺得這事有點棘手,按說就算這小孩家長家暴,沒人報案,這也不是他職責範圍內的事,他依情理把小孩送了回來,已經可以走了。可是另一方面講,今天大年三十,小孩到現在都沒吃上飯,那個家暴的王八蛋至今還沒回來,他覺得再怎麽樣他也走不開。
喻滄州糾結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唉,你家人還回不回來了?”
顧彥有些落寞地搖搖頭,搖頭是不知道的意思。
喻滄州問道:“喂,你要不要今天晚上先跟我回去過年?我明天早上再把你送回來。反正你家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顧彥聽了,立馬緊趕着兩步走到他身邊,一雙黑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看上去很贊同這個建議的樣子。
接着,就越過喻滄州徑直往門外走。
眼看着顧彥比他還要積極地離開這裏,喻滄州一把按住他的腦袋将他的身體扭轉回來:“去,給你家人留個紙條,說清楚情況,就說你跟着警察叔叔回家過年了,我的電話號碼是XXXXXXXX。”